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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华如练 ...

  •   月华如练,碧色横波。秦淮自古风流地,檐牙执板听秦娥。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那般缓缓道来的声音,却不知是月色下衣云锦饰蹀躞的男子微叹,还是破过烟霭徐徐飘来的轻吟。
      「千古风流事,离恨谁人知……」
      那个赵构,他要来了么?
      不过又是那样一场战乱中的邂逅,随之而来的是抹不去的伤痛。
      是呢,前些年有人说过,「金陵往昔帝王州,乐昌主第最风流」,却又如何?最后仍将「共抱凄凄去国愁」罢了。
      江宁静静坐在玄武湖边,垂首望着湖面上被风轻吹起阵阵涟漪。碧波不静,心潮难平。

      听得不甚清楚,仿佛有人隔着凝滞的空气,那般唤他,「江宁——」。
      蓦然回首,竟是那素来珠帘玉带锦绣光华的男子,手中折扇半展,低吟浅笑。
      「宋徽宗的词么?写得虽好,却委实过于悲戚。如此之人而为一国之君,不怪汴京之苦了。」音色清越如水,却带了一丝不满,「天色渐晚,你却还不回去歇息么?」
      江宁望着他,唇角挽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容。
      「大约是我察觉了你要过来,故而在此静候罢。」
      此言一出,两人不禁对视一笑。

      「说来此间已寒,杭州你却为何踏夜前来?莫不是欲效王子猷雪夜访友?」江宁见他前来,掩不住心中的欣喜,扯他坐到玄武湖中梁园览胜楼里,便急急开口问到。
      杭州也只任他扯着自己袖子,面色平静得不带一丝波澜。
      「王子猷再雪夜访友,却也未能见戴安道一面,而你却已然侯我于此。我等情谊,岂是王子猷戴安道可比得?」
      江宁亦不禁笑出来。
      「是看扬州早从你家走了,又听得平江她近来也不常与你往来,故而怕你夜长寂寞,又梦回南唐念些伤情之诗。」顿一顿,犹豫道,「你上次的伤可养好了?雨夜可还痛么?」
      听闻此言,江宁眼睑黯然垂下,「扬州去了江北,我却怎阻拦得?至于方腊,不过已是败将,我伤得并非极重,也当好了。」
      杭州一怔,却只是拨开那人额间发丝,「如今宋徽宗气数已尽,闻得赵构要来江南,那人胆小怕事,你伤若不好,自认有能力护他得么?」
      江宁抬起头来,默然无语。

      杭州看他如此,却也不好多说。长身起来,月色正寒。
      「莫愁传世争颜色,怎及昭明文字香?」他缓缓念来,「昭明太子当日之姿,想来是极好的了。江宁你家总是这般,文采风流雅爱古今,却一直都是如此孤寂呢。」
      江宁抬头,环视四周。「萧统当年便在此地习书,西北边的古井,还存着他的铜钩。只不过我却也不愿取出来罢了。」
      六朝铜钩。
      湖为玄武,井存铜钩。
      「赵构来便来,我定当为之出力。」江宁文弱的面庞上忽然现出了那杭州不曾见过的坚毅。「——你看到那边的残菊没有?」
      杭州一怔,点头。
      「宁可抱香枝头死,不随落叶舞秋风。」江宁定定看着那残菊,一字一顿,「君子,当正衣冠。」
      江宁语音一毕,便转身看杭州。见他沉吟不语,江宁却独自低低笑了起来,「你是想说出身江南的我们,本就不是齐鲁之地,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去遵循那种可笑的节义?」
      他叹一口气,「可是,杭州啊,我这一生若没个节义,又怎有颜立足于世上呢?」

      梁园秋菊冷,雨花石路寒。
      「菊抱残香枝头死,桂隐寒露月里愁。」杭州垂眼看着地面,雨花石铺就的曲折路面已有些斑驳。「菊抱残而死,桂隐月空愁。江宁,许是我不及你,我只敢隐,却无法赴死。」
      江宁不言。
      「然若你执意赴死,我愿共你一程。」
      江宁惊奇,转头望着他,从那琥珀色的眼睛中,寻到了从前未有的鉴定。
      「啊,你竟然认真了呢……」他低低念着,夜风吹寒露,度冷秋阶凉。
      杭州抬手,抚上他那为风所吹乱的长发。「夜风侵膝,你伤犹未好,却还是回去歇息罢——我委实不爱你那江宁府,玄武湖早遭浩劫,今日你虽重入梁园,却仍衰颓成这般。便陪你去栖霞山过一晚罢?」
      江宁也不反对,同他一起往栖霞山步去。
      杭州触及他那冰冷得无一丝温意的手,心中再次无奈叹气。江宁,你却还是如那寒梅一般呢。
      又想起那句在口边却尚未说出的话。
      ——你都要赴死了,我却如何能够不认真?

      金陵落日斜阳桓,麟州紫云岚。剪影悄悄,秋风乍起谁独闲?
      携手同眠,枕卧栖霞山。纷纷扰扰醉清寒,年年夜夜怎婵娟。
      玄武湖心抱冷翠,鸟鸣涧,别样天。
      香褪梦去暗菊残,丹桂更隐愁栏杆。
      来时犹说且加餐,而今烟云散,枫落归来难。
      秦淮流水逝,何日见金銮?

      「啊,兄长要改叫东都建康了呢。」一阵玲珑娇笑,身穿藕荷色轻纱,梳翻荷髻,作却月眉的少女风一阵飘了进来。「怎样,可是那个赵构要兄长做王都么?」
      「平江,虽说平素熟悉,也莫忘了礼数。」江宁依然是身穿月白色祥禽勾云纹云锦长衣,上饰孔雀蓝袖边,佩戴「蹀躞七事」,发髻用白色网巾扎好,却没有一丝被改封的喜悦。「怎地都不和你杭州大哥打个招呼?」
      那少女怔了一怔,扫到杭州那以扇抵额苦笑的模样,吐一吐舌头,「啊,杭州大哥也在呢,又和兄长在一起啊。」
      杭州只是笑笑,「平江姑娘来了。」

      三人与扬州自小一同长大,而今扬州却已渐渐淡出视线。
      杭州依旧轻摇折扇风流雅致,江宁依旧云锦披衣文质彬彬,苏州依旧评弹浅唱娇晕婉约。
      然而凭谁都已经晓得,这不过也只是波动外面包上的那层窗户纸罢了。
      努力维持却也抵不过兵骑肆虐,马蹄踏碎清秋夜,剑映萧索冷孤光。
      「兄长成为东都固然可喜,然宋朝实已……兄长的身子……」沉默半晌,平江犹豫地开口,垂下头去,一双眼睛却偶尔上瞟看着那两人的神色。
      昔日江宁,今日东都建康紧抿着唇不发一言。
      「会好起来的。」空气中只剩下扇子打开又折起的声音,脆生生的划破了那分寂静。
      「杭州大哥……?」平江目光呆滞地看着他,「杭……」
      「如若建康他不能承此为都之痛,我,便去代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他若不能,我愿为其责。
      南宋,江宁;东都,建康。不管怎样,他仍然是那个金陵,也只是金陵。

      「说来赵构刚从你那里出来吧?」送走了平江,建康手滑过身前的雨花石台,有些无力。
      杭州目光柔和,眼中却有些落寞。「他现在不是在镇江么?不过三日,便可以抵达你这里了。若不是他四月离开我家,你以为我怎能出来这般见你?」他顺手理了理建康那略有些散乱的发髻,「说来,赵构他不是一个好上司呢。」
      有句话犹豫了很久,却迟迟没有说出。
      其实那个不成器的「中兴之主」,他中意的并不是可以渐图恢复的你,而是暂时安逸的我。
      成为他的王都,想来也只有临时安宁呢。
      所以有时候,真的会很羡慕析津府。辽国南京转为金所灭,一样难以回到昔年同伴身边。或许他自己只有这般想法,难以觉得日子舒坦,然而他至少,不用再依附着这已经风雨飘摇的宋国。
      「建康。」
      对面月白色云锦的男子茫然抬头,杭州这才发觉他的脸色已然煞白得如同那云锦一般,虽然萦回着祥瑞云气,却不过已经是最后的残存。
      「赵构来了,也莫多想。」犹豫良久,「我只愿你,莫再梦魇了。」
      「……你知道了。」建康再度垂下头去。「是啊……我……又会想起……南唐呢。」

      南唐。
      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
      「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杭州微微叹气,「建康,南唐确实风流呢。」然而你却何必如那冯延巳集中的人一般,总是让人有一种「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的感觉。
      建康默默点头。
      「再风流也不过六朝与南唐,然而却一并都是风里落花,怎知谁是主?」那笑容中仿佛有着自嘲,「你能明白李煜要封门学纣王焚城时我的感受么?杭州,你能明白那时候南唐的境况么?」
      杭州本还在为他摇着折扇,这时候却全然愣住。
      「或许焚城委实一个好选择。」顿一顿,建康的眼神已然开始飘忽不定起来。「毕竟我太过懦弱,太过书卷气息了。云锦,蹀躞,不过华而无实。简文帝他被布袋闷死,也是我无能护得住那些上司呢。」
      翻阶蛱蝶恋花情,容华飞燕相逢迎。总不过花蝶气息,无以抗那铁骑。
      杭州却无可劝慰于他。
      「你也会觉得我是那般羸弱不堪罢?」建康苦笑着,挥开了那紧握着他腕子的手。「其实你不必扶我的,也不必为了我的梦魇而一定坚持陪我在栖霞山宿下的。杭州,请……莫怜悯于我。」
      春风晚,心却凉。雁翅虽在,犹梦斜行。
      「其实我不是在怜悯你呢。」杭州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以扇抵额,「只是和你的约定还没有完成,看你这样虚弱,不由得有些担心我会不会吃亏啊。」
      建康却当真怔住,约定?

      其实也就是在南唐呢,看来他当真是不记得了。杭州有些无奈地笑笑,扯过一件杭绣上袍,给那面色苍白的迷茫男子披上。
      思绪流转。
      「啊……算甚么啊,又没能听到金陵的笙呢。」那时候自己委实一脸遗憾,素闻得金陵家的笙是极好的,总想听听,却每每未能如愿以偿。
      对面那男子将随身佩着的蹀躞七事解下递到他手中,「啊,这个就当是赔礼了。若再细雨梦回,小楼笙寒之时,在下定当邀公子前来。」
      「……不要用那样生疏的称谓啊。」杭州无奈地叹气,「看在赔礼还过得去的份上,这次便先放过你了。约好了,下次一定要叫上我哦。」
      「会啦。」那时候金陵的笑,永远都是温和的,如同春日最明媚的一丝阳光,干净而美好。

      「是怎样的约定呢?杭州。」金陵思索许久,最终还是茫然地望着他。
      「认识的久了也有遗憾呢,果然那时候的约定你都记不得了啊。」杭州故作遗憾之神,面上带着些不满的表情。「就是——要一起看以后的每朵春花每枝夏柳,赏秋霜品东雪呢。」
      「我们有过……这样的约定?」金陵从桌子边撑着站了起来,「我却为何……」
      「那时候你还给了我你的蹀躞七事为记呢。」杭州微笑地望着他,「我现在依旧放在身上,你可要看么?」
      金陵楞了一愣,忽然背过身去,「……不用看了。」
      「所以说南唐想要焚城的时候你没有烧伤,前些年重伤也还是挺过来了呢。」杭州笑得异常开怀,「以后也要一起走下去呢,建康……不,金陵。」
      唤的是他那最初的名字。
      时光且逝,人固如初。
      他拥他入怀,长指轻摩着那柔和静好的长发,让那已然苍白的脸颊沉浸在那染在杭绣上千百年的桂花香气中。纷纷扰扰的思绪,冬日可爱,环绕不去。

      抱歉,私自改了那个约定呢。
      不管昭明简文如何,无关中主后主之事,莫睬徽宗高宗之心。
      我不过想要同你,这般走下去,而已。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月华如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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