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灵集市》不逊白

5、重现

　　正午，CBD一栋写字楼下的咖啡店里，初夏的咖啡做好了。她起身去柜台拿，打算趁着这会儿云层遮住太阳不太晒的功夫，抓紧走到地铁站。

　　她刚在这栋写字楼十二层的一个直播工作室签完约。

　　“小夏？小夏！”

　　初夏闻声光速回身面向店员，正在碎冰的店员看到她翻了个实打实的白眼。

　　又来？这种情节为什么短时间内频繁上演？

　　她毫无停顿地从柜台上抽出两张纸巾，假意方才回身正是为此，然后换上迷茫的双眼转身四顾。

　　何易卓走上前，挥了挥手。入夏天气渐热，他终于放弃了他的小马甲，只一件白衬衫掖在西裤里，领口微开，挽着袖子，倒也颇清爽。

　　“又见面了。” 他决定不提自己上次唐突找上门还找错门的事。

　　“啊……嗨！”

　　何易卓似乎看到了对面这个女颅内的陀螺正飞速旋转。他正想出言提醒，却听得对方接着说：

　　“又见面了。来买咖啡？”

　　“午休，来买个三明治，等下回去还要赶工。” 何易卓指了指楼上，“我换公司了，现在在这儿上班，十九层，还是老本行。房子也收拾好搬进去住了，不过这边公司近地铁，所以现在都是地铁上下班，也挺方便。”

　　他一股脑道出自己近况，比上门找人还唐突。想起虽然不知什么原因，但对方并不记得自己这个事实，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

　　然而初夏并没有什么反应，微微仰着头，安静等他继续。

　　何易卓对于她看起来不认识自己这件事深感恍惚，又百思不解，甚至难以置信。但他惯于沉住气先观察情况。

　　既然眼下两人共识的情景是他主动打了招呼，而她装作想起他是谁，那就将计就计，姑且扮演一个她不记得的半生不熟的熟人，看看她到底意欲何为。

　　吸了口气，他邀请道：“一起吃个午饭吧？你也没吃呢吧？”

　　“你不是……” 初夏也伸手指指楼上。你不是要叼着个三明治赶工吗？

　　“没事，不是什么急活儿。” 何易卓看了看表，颇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赶时间的吧？我可以请你吃个饭吗？”

　　这卑微的态度。

　　何易卓自己都觉得有意思。他搞不清她究竟是在“扮作认出他”，还是在“扮作不认识他”，虽然保持着怀疑和警惕，但潜意识里依然不自觉地把她当做一个崭新的佳人去高攀。

　　初夏无邪地笑起来：“行呀！破费了。”

　　“那你坐这儿等我一下，我去跟同事说一声，马上下来！”

　　没过一会儿，何易卓回来了，手里多了一把阳伞。

　　两人走出写字楼，他殷勤地撑开阳伞为初夏遮住日头，说：“附近有家台湾菜，油条虾很不错。不远，过个马路就到。”

　　初夏随他走到了对面的星级酒店下设的一家精品台湾餐厅。中午就餐的人颇多，全是周围写字楼里的白领，为改善伙食而来。靠窗的位子已经没有了，两人等位片刻，最终在角落靠墙的一张小方桌边落座。

　　小店装潢不错，只是午间生意火爆，人声鼎沸的，即使面对面坐着，听对方说话都有点儿费耳力。

　　何易卓对就餐环境有些抱歉，然而初夏似乎并不在意。

　　“你说这家油条虾好吃？”

　　“对的，里面的菠萝也给的很足！”

　　“那来一个！我很爱吃油条虾。”初夏抬头爽朗一笑，然后又埋头看着菜单碎碎念，“三杯鸡好吃吗……哦是招牌啊，那再来一个三杯鸡？”

　　她把菜单推向何易卓，说：“我就这些，你再看看想吃什么？”

　　何易卓合上菜单叫来服务员：“三杯鸡、菠萝油条虾、客家小炒、蛋黄四季豆……”

　　“够了吧，两个人吃不完的。”

　　“那……再来个蚵仔煎——当主食？” 他询问。得到肯定之后，合起菜单望向服务员：“蚵仔煎、大份奶油花生冰，还有两杯奶茶。”

　　“你吃饭倒是甜点饮料都挺齐全嘛，讲究人啊。”初夏端起水杯抿了一口，开起玩笑。

　　何易卓一怔，继而尴尬一笑，“哈哈……别人教的，外食吃的就是个全乎。”

　　“唔……女朋友教的？” 初夏试探。

　　“没……哪儿来的……” 何易卓吞吞吐吐地辩解，没说清是“哪儿来的女朋友”，还是“哪儿来的这种猜测”。

　　初夏托着腮，望着他笑而不语。

　　“你来这边办事？” 何易卓转移话题问道。

　　“我公司在这边，今天过来交些材料，办点儿手续。”

　　“你在这儿上班？”

　　“这么说也对，我公司在这里。”

　　“那咱们在一栋楼上班咯？！”何易卓听闻突然兴奋起来，但转瞬又有点儿怯懦。

　　“嗯……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我是做直播的，有网就可以，所以也不用每天来公司。”

　　“直播？网红吗？” 何易卓有些诧异，她怎么转行了。

　　“你这每句话好像都没错，但是每句话似乎又都不在点子上呢。”初夏调侃道。

　　“我没有恶意的。”

　　“怎么的，觉得我一把年纪不能当网红吗？”初夏挑挑眉，佯装诘问。

　　“不是的，我对直播这个行业不太了解嘛，刻板印象脱口而出了。而且，你哪有一把年纪，你看着很显小啊。”

　　初夏嫣然一笑，仿佛被最后一句话取悦了。何易卓松了口气。

　　“那你是直播卖东西吗？”

　　“不带货。说是直播，实际我是声音主播，就是不露脸，跟来直播间的人聊天，刷刷礼物比比赛，做做游戏唱唱歌。”

　　“啊……” 何易卓茫然又新奇地吸收着新知识，惊叹她如今居然在做这种工作。

　　“‘她怎么做这种工作。’你肯定这么想对吧？”初夏靠向椅背，玩味地望着他笑。

　　被猜中心事，何易卓腾地一下两耳烧了起来，支吾不出半个字。

　　“我也是刚开始尝试，其实自己也不怎么喜欢。但是来钱快啊，礼物到账就能即刻提现。之前单打独斗了小半个月，流量不行，现在签了个口碑还行的工作室，不用‘写作业’，跟工作室的同事报团取暖……”

　　眼前的初夏口若悬河地大方介绍着她的工作，坦荡的模样衬托得何易卓多少有点像傲慢又偏见的老古董。

　　他有些不知所措，想尽力表现出理解和友善，包容和先进。不知为何，眼前这个做着“非常规”工作的她，似乎比过去的她更有气场，讲起话来也滔滔不绝，让他有种压迫感。

　　然而，再见的兴奋、难辨的疑惑和这股压迫合而为一，成了一种快感，让他欲罢不能，欲探其踪。

　　“我还真不知道这栋楼里有自媒体公司。” 他终于在冷汗淋漓中想起了这个专业的词，接住了这个话题。

　　“有呢。不过都是小公司。”菜陆续上来了，初夏先喝了口奶茶，问道：“刚才等你的时候看了眼牌子，十九层到二十五层都是同一家公司，你们公司规模不小啊？”

　　“还行，还行，人多，是非也多。”

　　何易卓其实很健谈，或者说，他很懂得说什么话能让人自然而然跟着聊下去。两人一边品尝着好吃的菠萝油条虾，一边闲聊着。

　　……

　　“咱们是校友啊！”初夏叹道。

　　“是啊，是校友。” 何易卓附和道，心中暗暗计量，自己的回答在几种可能的情景中，是否都能滴水不漏。

　　“说起来，咱们老家也不算远。我放假回家坐的火车会路过你家呢！”

　　何易卓点点头，报了个车次名，初夏眼睛一亮：“对对！你不会也坐这趟吧？我家远，没别的选，你回家可选项就多了……”

　　时空倒转，六年前，也是在一张不大的餐桌旁，第一次请初夏吃饭的他，也听到过她如此感叹，跟她进行着如此对话。

　　眼前的情景令他眩晕，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魔幻闪回的次元。与其说他不知不觉卷入了这场闪回，不如说他照着六年前的对话重复的每一句回答，都是抱着怀疑的试探。

　　然而，对面那个从容的姑娘波澜不惊，看不出一丝惊慌，眼底只有乍闻巧合的恰到好处的讶异和兴奋。这要是演出来的，那演技着实一流了。

　　如果说与当年哪里不同，大概就是她反应的程度。不似当初一派天真的白开水一样的信任和热情，而是如鸡尾酒一般，刻意又松弛地，调出了不亲不疏的距离感。

　　令他望而却步，令他心驰神往。

　　他几乎想断言她确是不再认识他了。这想法让眩晕加剧。难以判断如果这是真相，她忘了他而有了属于自己的快乐人生，他该是失魂落魄还是如释重负。

　　“是啊，也是这趟。”眩晕冲击着他，他看着她，有些虚弱地说。太阳穴鼓胀起来，他突然觉得自己脑子好像不太好，直想放弃缜密的分析。

　　“现在到处都是高铁了，上学那会儿最好也就是坐趟特快了……”

　　初夏还在兴致勃勃地跟他继续聊，他也在积极地热情洋溢着给予反馈，可是他那可笑的缜密分析的课题，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从——

　　她是在装不认识我吗？为什么？还是真的在装作认识我？

　　到——

　　她为什么不觉得这对话这场景似曾相识？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认识我了？

　　再到——

　　难道我只是在梦里、在平行空间里和她相遇过？我真的……以前认识她吗？

　　何易卓莫名其妙地开始了自我怀疑，简直像陷足于逻辑怪圈，越想就陷得越深。

　　他看着面前那张熟悉的脸，耳中响起高频刺激的悲鸣，混乱感将他的意识独自关了起来，留下那个迎合谈笑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