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灵集市》不逊白

2、双陆

　　敲门声。

　　“您好外卖！”

　　陆靖一正把行李箱打横摆在客厅，摊了一地。只见初夏从卫生间出来，也不应声，手里捏着一张半干的纸巾，一边擦手一边轻巧地跨过地上障碍物，把门开出一道缝，接过一兜子外卖，冲门口嘀咕了一句“谢谢”，不及关门，又扭头冲屋里喊 ：“老公，饭来了腾桌子！”

　　陆靖一惊得扶着快掉出来的眼珠子四下张望——刚才屋里转了一圈儿了，也没在哪个空间发现藏着“老公”。

　　关上门，初夏把外卖往桌上一放，歪着头眨眨眼：“独居必备吆喝。不过我估计这小哥是个大智慧的人，跟我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边说边从袋子里掏外卖。

　　陆靖一这才恍然大悟，站起身帮忙。

　　颇丰盛的一顿港式早茶外卖。然而初夏似乎仍有些过意不去。她把菜品往对面推了推，说：“本来应该找个馆子给你接风的……先垫巴垫巴，回头你安置好了，再带你出去转转，吃顿好的。”

　　“这还不够好吗？见到正儿八经的中餐，我已经很感动了。”陆靖一拿筷子头戳着面前的点心玩儿，那是一只奶豆腐做的小兔子，□□弹弹的，戳一下兔子屁股能自个儿晃悠好半天。

　　克村开餐馆的粤人港人也有，但是粤菜馆入乡随俗总会“改良”地颇为粗犷，一般卖点都是海鲜，这等精致的小点心倒是真没有。她觉得可爱极了，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头轻轻戳个没完，玩儿得不亦乐乎。

　　初夏笑盈盈地看着陆靖一在桌对面埋头玩食物，并不出声打扰。

　　吃饱喝足，初夏洗洗回房间睡了，留下陆靖一继续规整行李。据说是头天直播到半夜，加上一大早又爬起来去接机，吃饭的时候已经是困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半年前刚刚恢复联系的时候，初夏说自己是个上班族，半年后见面时她就成了自由职业者。什么都做，从门槛不高的行业开始尝试，只要赚钱。看起来并不像有备而来的样子，也不像是长久之计。

　　人生在世，如果在按部就班的路上遭遇变故，常常会出现一阵子这种喘口气儿的状态。所谓gap year.

　　就像陆靖一自己，在美国婚姻鸡飞狗跳、事业暂时停摆，她选择回国散心。所以她猜想，初夏大约也是跑累了要歇歇。人得有张弛、有呼吸，才能继续活。她不说，她也就不方便问。

　　卧室门内的初夏吞了颗安定躺在床上，枕边的手机播放着相声，慢慢阖眼睡着了。卧室房门外，换上一身居家服的陆靖一行李收拾得正风生水起，一阵敲门声传来。

　　打开门，一个三十岁出头的男人。

　　陆靖一上下打量起来。衬衫西裤小马甲，发胶胸肌小手表，刻意的商务精英范儿，局促地站在门口。她认出来，正是早晨在机场看到的和初夏在车前交谈的那个人。

　　商务男一看到陆靖一的脸，撂下句“对不起敲错门了” 转身便走，留下陆靖一欲语还休地站在门口。

　　“……”

　　要不是见过他和初夏交谈，凭这十足十的紧张劲儿，还以为是上门推销的新手呢。

　　陆靖一犹豫了一下，怕耽误事儿，还是回房轻轻摇醒沉睡的初夏：“你朋友刚来找你了。但好像没认出我，以为自己敲错门，走了。”

　　初夏半昏迷地靠坐在床上，眯着一只眼仰着脸：“啊？哪个朋友啊？”

　　“早上你接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个。”

　　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初夏睁开双眼。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她微微歪头，迷茫地望着陆靖一，好像在思考，又好像睁着眼睡着了。

　　陆靖一担心地问：“我没来得及叫住。是不是有什么着急事儿啊，直接上门找你。要不要联系一下……”

　　“根本不认识。”

　　“嗯？什么？”

　　“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他认错人了。”初夏转了转脖子，“或者，是什么我想不起来的虾兵蟹将、魑魅魍魉。”

　　“……啊？”

　　“大概是跟踪狂、追求者之类的。”初夏抬眼，拉着陆靖一的手拍了拍，安慰似的说：“不用搭理，坚定拒绝，嗯。” 说完，自我肯定一般点点头，躺平拉起薄毯，蛄蛹两下，大概是调到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

　　“那，你继续睡吧……”内心自然疑惑，这不大说得通，但陆靖一也十分体贴地没有再问，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抵不住药效，初夏很快又进入了梦乡。

　　然而她刚睡着没一会儿，敲门声又响起了。

　　还是那个人。

　　陆靖一打开门，张了张嘴，想起这个男人慌张毛躁的调性，没说话。

　　“不好意思，初夏在家吗？”

　　“谁？”

　　“初夏。”

　　“不认识。”

　　“这是她家吧。”

　　“您刚才来那一次，不是自己都说是敲错门了吗？”

　　“我，” 何易卓看了看门牌，心虚地道：“我后来想了一下，没记错。”

　　“可这儿是我家，您找错门了。” 此人显然对早上的一面之缘没有印象，陆靖一厚着脸皮大胆忽悠。看到对方再次犹豫了，她坚定地误导着:“您要不然打个电话问问朋友确切的门牌号？”

　　何易卓十分尴尬地握紧手机，他哪儿来的联系方式，脑子里背的那串数字已经是空号了。眼前的陌生女人盯着他，看似神色淡淡，实则咄咄逼人。他觉得自己再纠缠，可能人家就要报警了。

　　“那，不好意思了。”何易卓向后退了两步，陆靖一轻轻关上了门。

　　何易卓在门外徘徊了半天，握着手机一筹莫展。

　　打鸡血似的鼓起勇气找来了，没半个结果就这么走吗？他怔怔地盯着门上那个大大的“福”字发呆，这倒真不是初夏的品味。

　　是他记错了，还是她搬家了？

　　楼道里传来电梯开门声，何易卓收回思绪，赶紧迈步离开。刚才门里那位都是一副要报警的样子，要是再被别的住户觉得鬼祟可就真不太妙了。

　　一个高个青年从轿厢里走出来，白T束脚裤配着高帮帆布鞋，清清爽爽二十来岁的样子，不知是去哪一户。

　　两人一进一出擦肩而过，何易卓没来得及看他去哪儿，电梯门就关了。

　　陆离边走边回头朝电梯方向看了一眼，大大的眼睛大大的疑惑。这是，刚从初夏家出来？

　　这房子一梯三户，中户是套空关待售的房子，对门那家听初夏说是一对老夫妇，女儿定居国外，老两口每隔半年飞过去一次帮女儿带孩子。据说是跟婆家轮流，半年一次，一次半年。这段时间人应该不在才对。

　　他充满疑惑，揉揉脑袋，走到门前敲了敲门。

　　陆靖一刚蹲下从行李箱里往外捞衣服，敲门声又响了。定了定神再听，又没了声响。

　　“我这都幻听了？”她哭笑不得。

　　她放下衣服，屏息再听。

　　通、通、通。

　　敲门声不高，但坚实有力、自信十足。

　　门开了。

　　陆离看到一个穿着蕾丝花边居家服的陌生女人一手搭着门锁站在他面前，面容姣好，神色恬淡，气质出众。肥大可爱的居家服穿在她身上，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成熟优雅，卓越挺拔的站姿抵消掉了一切这身行头带来的幼稚慵懒感。

　　伴随门开，屋内窗口一阵凉爽的风流动过来，吹皱女人的袖角，吹起陆离额角的发梢。他突然觉得自己看到了这阵清风托了一团柔和的云絮置于眼前，一下子从逐渐燥热的夏初空气中静下心来。

　　嗯，阿弥陀佛，空即是色。可，这又是谁？

　　陆离彻底懵了，出电梯连着见的两个人都不认识，其中一个此刻还站在初夏家里。

　　他后退一步看了看门牌，进而后退三步回身看了看电梯口的楼层牌，然后和陆靖一四目相对，大眼瞪小眼。

　　“您找哪位？”陆靖一先开了口。

　　“呃……初夏在家吗？”陆离犹犹豫豫地问。

　　怎么回事，徘徊试探，神色可疑，跟上一个如出一辙。陆靖一警惕起来。她清了清嗓子，反问：

　　“谁？”

　　“初夏。”

　　“不认识。”

　　“嗯？”

　　对话的当口，陆离已经朝屋里张望了几眼，房间格局家具摆设分明就是初夏家。这是在录制什么魔幻综艺节目吗？让他刚才自我怀疑了半天，以为自己走错了！

　　“您找错门了。”

　　“我找错门了？开什么玩笑呢。”陆离三步并作两步绕过陆靖一跨进房内，甩掉鞋子快步走到客厅，对着电视机旁边柜子上放着的乐高模型卖力指了指，怒道：“这！我上次没拼完的乐高！还在这儿呢，你说我找错门了？”

　　“……”

　　原本陆靖一没拦住让人进了屋，正内心焦急，此刻一听这话，尴尬地站在门边，心说好像的确是认识的。听他所言，该不会是男朋友吧。

　　“你又是哪位？”陆离把半成品乐高模型拿起来端详一下又放下，回过头反问陆靖一。

　　“我是初夏中学同学，外地过来，在这里借住几天。”她讪讪地回答。

　　“哦，那……她呢？”

　　“在里面睡觉。”

　　“啧，昨晚上又熬夜了吧？”陆离嘴上嫌弃着，却体贴地放轻了声音。他跨过摊在地上的行李箱，把手上拎的一个塑料袋放在地毯上，人也跟着席地而坐，盘起腿来仰头看着陆靖一。

　　陆靖一略一迟疑，还是放宽了心，把门合上了。

　　“你好，我叫陆离。”陆离伸出爪子对着空气抓了两抓。

　　“你好。”

　　彼此陌生的两个人在别人家里，共同面对着主人不在场的尴尬境况。

　　陆靖一有点不自在，客套地问：“要喝水吗？”

　　“不用，想喝了我自己倒就行了。”陆离老神在在，他指了指散落的行李，问道：“收拾着呢？今天才到？”

　　“嗯。”

　　“那，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没什么急事儿吧？要我去叫她起来吗？”

　　“不用不用，让她睡着。” 陆离站起身，拿起那个乐高带着旁边半盒子零件，又坐回去开始拼起来。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刚才说我认错门是什么情况？我以为我做梦出幻觉了。”

　　“呃……以为你是她不想见的人。不好意思。”

　　“唔……”

　　两人一个玩味着对方的话，一个玩味着对方的反应，在一片沉默中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

　　时光飞逝。眼看着陆靖一就要归置完行李了，两人即将面临新的尴尬时，初夏皱着眉从房间冲了出来，直奔卫生间。

　　等她清醒舒服地从卫生间出来，终于注意到了两位陆家好青年。两人刚从面面相觑中解脱，此刻正窝在客厅不同角落齐望着她。好一幅奇特风景。

　　“什么时候来的？”她问陆离，“不叫醒我。”

　　陆离晃晃手里的乐高：“来好久了，都快拼完了。”

　　初夏看看陆离，又转头看看陆靖一，迟疑着开口问道：“呃，我介绍一下……”

　　“不用。”陆离摆摆手。

　　“嗯。”陆靖一点点头。

　　异口同声，同声异梦。

　　初夏轻咳一声，说：

　　“咳。你们应该也认识了。这个是陆靖一，我同学，这是陆离，我朋友。都姓陆，同一个陆。说来你俩还是本家。”

　　说完朝陆离伸手走去，边走边跟陆靖一解释：“他来给我送东西。忘了跟你说了，没吓着吧？”

　　陆离把脚边那袋来时拎着的东西抓起来，抬胳膊递过去，埋头一边继续在乐高事业中努力，一边问道：“三点多了，请你们出去吃午饭吧。”

　　“这个点儿吃什么午饭？我睡觉前我俩才吃过。”

　　“可我没吃啊，我还等着你起床一起吃呢。那怎么办？我饿着呢。要不你给我随便弄点儿？”

　　“我家什么时候开过火？下楼右转沙县大酒店自己解决。”

　　斗嘴第一轮，陆离惨败，他想了想，决定换话题。

　　“你刚睡起来，还睡吗？你今晚还睡得着吗？”

　　“睡得着啊，我睡觉多简单。”

　　“诶，你别……”陆离抬起头。

　　“啧！”初夏一个白眼飞去打断了他。

　　陆离瞟了一眼陆靖一，又把目光收回到手里的玩具上。

　　陆靖一从他们二人你来我往的几分钟相处里，又看到了初夏自在随和的模样，整整一天观察揣度的所谓“距离感”消失殆尽。果然是自己过分敏感了吗，她松了一口气。

　　“来搭把手。好像拼错了，得拆了。”

　　初夏磨磨蹭蹭地走过去，嫌弃他道：“玩个玩具还要让人帮忙。”

　　“这不是玩具！这是创意设计！”

　　“你不是看着说明拼的吗，设计体现在哪儿？”她不情不愿地接过陆离递过来的玩具部件查看。

　　“都怪你跟我说话，导致我一心二用，不然能拼错么！”陆离见吵架又要败北，迅速转移话题，甩锅给初夏。

　　“也不知道谁说饿了要吃饭。”初夏撇撇嘴，手上倒是很专注地帮陆离拆部件。

　　“你举着就行了，我来拆，这块儿得仔细一点。”陆离就着初夏的手，小心地拆解着玩具主体上卡错槽的细碎小零件。

　　“这位姐姐也来搭把手。”他向陆靖一发出支援请求。

　　“叫谁姐姐呢？人家比你小。”

　　“诶你别动，举好！”陆离稳了稳初夏的手，抬起头迷惑地看着陆靖一，用脑袋比划了一下两人：“你们不是同学吗？”

　　“同学也不一定要同龄啊。就是这么巧了，你小我一岁，她小我一岁半，你品品，你这声姐姐叫得合适吗？”

　　真没看出来。陆离和陆靖一不约而同暗自想。

　　陆离对比着初夏那张娃娃脸，没想到她比气质温婉成熟的陆靖一年纪大。陆靖一却是对一个大男孩模样的人居然已经三十了深感意外。

　　于是年龄加起来近百岁的三位成年人，或蹲或坐，像幼儿园大班的小朋友一样，围在一起拼乐高。其中一个还空着肚子直嚷嚷。

　　“哎呦，我手——手疼，这怎么比万代的东西还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