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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第47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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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盛一推开家门,不像平时那般兴高采烈地去找夫人亲热,而是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脸,眉毛皱起,拧巴的像是废弃好多年的古井上悬着的井绳。
金歆玉迎出来,见花盛虽则在外这么久,所幸人是没瘦了,否则又要好一阵心疼,还来不及说声“回来了”,便听花盛嘴里念叨着“疯了,全都疯了”,她心中疑惑不已,想莫不是军中出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了?”
花盛由着夫人解下披风,而他见着了许久不见的夫人,心中稍安,只说道:“我看朝中一个两个的都疯了,尤其是陛下打头,疯得那叫一个彻底。”
金歆玉忙伸出食指止住他后续的话,身在高位更要小心谨慎,万不能因为一两句无心之语,引来杀身之祸。
花盛便叹了一口气,带着夫人进入堂内,稍稍喝了口茶,便让花翡去请小侯爷在书房等他。
金歆玉正给花盛剥着橘子,心中忍不住讶异,平时回府,公爷巴不得与儿子眼不见为净,如今似乎却变了,想必他也对星移有所改观了,父子之间早该破冰,心中顿觉欣慰起来。
但有一件事她思量许久,早想与花盛谈及,趁此机会金歆玉便开口:“如今星移受君王青眼,已封了侯,将来前途也是无限量的,所以我想,也不必让他再占着小公爷的位子了,我看临渊也是个争气的,不如……”
花盛接过橘子,看夫人一副颇为小心翼翼的样子,还道是什么事,他将夫人搂过来笑了两声:“夫人真是贤妻良母,对小辈是一等一的好,就按夫人说的办吧,过段时间我便请旨意,封临渊做了世子。”
金歆玉点点头,算是解了一桩心事。
花盛便起身前往书房,书房内花星移正随手翻着一本书,听到动静起身问候:“父亲,您回来了。”
花盛背着手点点头,似乎是随口问道:“听说你要入工部了。”
花星移道:“没错,年后便去上值。”
花盛却拍了一下桌案,转身坐下道:“我花盛给天家卖了那么久的命,儿子又差点丢了性命,就封了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
花星移靠得近些,看他怒意上头,便出声安抚,“父亲息怒,君王不是多给了花家一个爵位吗?”
花盛道:“爵位有什么好,不过是个花架子,不如那些文官,又有清名,又能让家族好生安稳过下去,哪如花家现在,树大招风,朝中旦夕有什么事,就须得表个态度。”
花星移只是道:“可儿子什么水平,父亲也是知晓的,未曾科举便入了工部,很难得了。”
花星移一边安慰一边回味花盛话里的意思,父亲甫一回府,就让他过来,想必是有事发生,便又问:“所以,朝中是发生了什么事?”
花盛便将朝会上的事说与他听。
原来,许久不听朝会的陛下今日上朝了,甚至还颁布了一道政令。大概意思是,天降紫微星于大显,必是多有福佑。为贯通南北,繁荣商贸,强化军事,促进经济。宜过靖江、挂两淮,沿途修建大运河及相关工事,预计修建六千里,需召工人十万余众,着六部及各地州官相互配合,开春后正式开凿。
花星移听得愣了,大运河的事他有所预料,不过,“天降紫微星?”
花盛道:“是有这么回事,但目下,除了陛下无人知晓谁是真正的紫微星。”
花星移消化着政令的意思,加上最近在民间听到的各种谣言,一切零星的碎片终于在此时显现了关联,原来那山上的千年人参娃娃,井里挖出来的玉石,还有会叫的鱼,桩桩件件都是为着推行这条政令而做的铺垫。
而紫微星不过是一个任由钦天监和君王任意发挥的概念,是否真的存在还有待考量,但谢寻敢于提出开凿大运河,看似冲动行事,焉知不是筹谋许久?
几个月前他在靖江波澜汹涌的江面上放飞的一只蝴蝶,它轻轻扇动了翅膀,终于引发了眼前朝堂上激烈的震荡。
谢寻绕开内阁,以君王之身,提出这前无古人的政令,让高堂之臣,一如被惊雷破开的浪涛,分成了几股——
一是以二殿下和少傅张茧为代表的支持派,谢觅虽然能够预见,若是运河修建的工事足够庞大,工期足够长,将来自己小小的身躯恐怕就要承受这大大的重量,但因为是兄长所提,他便无条件支持。而少傅张茧则从这政令上看到了君王的雄心,一条运河,是政通人和的开始,是百废待兴的前奏,他不是顽固不化的旧儒,也憧憬着辅佐盛世之君而非守成之主。
二是以钱阁老的门生吏部尚书等为首的反对派,由于钱阁老在上次与君王的交锋中败下阵来,心力远不如从前,如今只专心忙着会试相关事宜,不再过问其他,便由吏部尚书等人秉持着‘初心’,对凡是不理解、想不通,看不到结果的事都要提出否定,更何况,这是动辄十万人的大事!
前朝能修建一个宫殿就弄得国库亏空,入不敷出,民不聊生,这可是修六千里的运河啊,陛下可真敢想,他这是要效仿前朝的亡国之君吗?有人这般想,却也是不敢言。
不过,另有一派成为朝堂上独特的存在。那就是以花盛,姜雨等为代表的一众武将,他们默默地称自己为墙头派,因为他们完全不懂,不掺和,只是在一众朝臣中占了一大块站位。但若是君王需要人头数,还是要毫不犹豫站在君王那边的。
不过现在朝堂上吵得实在厉害,他们不便表态,于是他回到家时,就像是整个人都被抽干了似的,恐怕他为官过年,这场面还是头回见到,竟是比战场更像是修罗场。
花星移默默抄袖站起,握着小小的手炉,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圈,末了道:“父亲,陛下既然下了决定,是断断无可更改的,政令的推行不过是时间问题,花家需要及时表态。”
花盛觑了一眼花星移,很难想象他原来不争气的儿子,思考问题竟做到了如此通透,他纠结之处正在于此,不是不支持,而是如何支持,如何表态。
花星移盘腿坐下,思忖了片刻道:“捐银子。项目启动前期,是最缺钱的时候,政令要推行,首先挡在前头的怕就是户部,别看户部尚书今日闷着什么也没说,后面怕是要联合其他尚书一同反对,毕竟哪个部门不是靠着户部吃饭,只要先把前期的钱解决了,那后面就好办多了。”
“花家什么时候有钱的,我竟不知道?”花盛大惊问。
“今年香皂一项,就赚了这个数。”
花星移手上比了个数,当然还不算金歆玉带来的其他产业的营业额,然后道:“今年香皂的利润抽出四成给陛下,对外只报两成的数,剩下的父亲务必交到陛下私库里,以备不时之需。另外与户部的订单只按照本钱收费,卖户部一个好。如此一来,有花家打头,其他朝臣多少也会有所表示。”
花盛等他说完,反应过来儿子这行为不妥妥的败家子吗?银子再多,哪有无条件给人的,就算是君王也不行。
却又听花星移继续道:“当然给不能白给,让陛下给花家一个‘皇商’的名分,运河修好后但凡花家的船过关时,都要免去税银也就罢了。”
花盛乃武夫,实在不会算账,听完后便立刻打发花阳把大公子叫了来,好生算了一番,里外里的合计后发现这样一来,花家反而没吃了亏,甚至还得了便利,花盛才勉强改口同意了。当晚便拟定了章程,次日一下朝便要去见陛下,用花星移的话说,也做次头一回吃螃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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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钦天监内远远一见,谢寻便再也没见过花星移,想起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听他念及英年早逝,又想起那日江楼夜饮,他抱着自己说“不用死了,全都不用死了”,谢寻心里便是一恸。
谢寻久居深宫多年,身体也被糟践个不成样子,一度以为自己活不长远,便事事提早筹谋,希望留给胞弟的是一个海清河晏,无内忧外患的显朝,便是如此,自己以这一副残躯早早地撒手离去,也便没什么遗憾了。
他是奔着未知的前程,怀揣着可能会争不过命数折在半路的想法,但又怀揣着某种隐秘的期盼,盼着自己侥幸治愈了,便能更久地陪着胞弟成长,这又与花星移截然不同。
花星移的所言所行,仿佛是知晓宿命一般,故意躲开某种既定的轨迹。他对抗的是比未来的不确定更为险恶的东西——确定会在某个时间,像谶言一般,发生的一些不好的事。
谢寻闭上眼,又浮现出那个快要被遗忘了的梦,梦里花家因定北王的事被牵连,破在旦夕,而花星移终究早逝,死相可怜。
莫非,花星移曾获得与他一般的梦兆?那便说明,他与花星移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命运上的牵连,那个梦,也许是某个时间真实发生过的事,只是这一世,他足够幸运,一切都没有发生。
香炉的烟断了,谢寻心中的丝线却缠缠绵绵,经不起缠绕,也经不起开解,他忽然很想见花星移一面,想把人揽入怀中,轻轻安抚他,告诉他,天上的星子还那么明,而他还那么年轻,下次不要随便说什么‘生啊死啊’的了。
他唤来宝川,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只道:“去把那红珊瑚取来吧。”
宝川一喜,心道莫非陛下终于要去见小侯爷了吗?他将装着红珊瑚的宝匣取来,“这会儿小侯爷定是在呢,老奴都打听好了,小侯爷怕冷的紧,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
不等宝川说完,一道声音响起,“取个架子摆上。”
宝川愣了愣,只得按照陛下的指示行事。
谢觅这时正好进来,见宝川吭哧吭哧地往架子上放那个红色疙瘩,一眼便认出那是兄长曾让他翻出来要送人的物件。
见这红色疙瘩还在,想来是没送出去,便开口索要:“我案头正缺一个摆件,莫若把这珊瑚给我吧。”
谢寻抬都不抬眼,冷淡道:“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