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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骨女(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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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骨女(二)
夜色慢慢笼罩平安京,如今正是晚夏早秋之际,夜色发出微亮的光,不知是月辉还是草间翻飞的萤火虫。
晴明的牛车在夜间慢慢前行,待驶过戾桥,设在桥上的结界便发出微弱波动。
晴明察觉,伸指拨算,而后了然一笑。
牛车又向前驶了段距离,在一座画着五芒星咒符的宅邸前停下。
未有人掀起,车帘便径自掀开,晴明自里而出,抬眼便看见正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门旁的木樨树下,仰头望着墨绿枝叶间团簇半绽的银色小花。
花开满树,明明是热闹之象,他孤身一人立在树下,一身黑色朝服浸染月霜,竟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孤寂伤感之意。
究竟所思何起,竟伤怀至此?
“博雅。”晴明不禁唤出声。
许是没料到此间会有人出现,博雅被这突然的一声惊得愣了愣,转身望去,异道:“晴明?”
夜风徐徐,几瓣小花恰好落在博雅乌黑的发梢上。
晴明望见,心中生出一种想替他捻下来的冲动,可手指在袖中动了动,却没有动作,只笑道,“此间夜深,博雅到访,难不成是来寻我喝酒的?”
博雅学晴明往常般,露出莫测的笑。
“怎么,晴明你不欢迎我?”
“怎会。”
话到此处,府邸大门便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晴明向博雅笑了笑,先一步踏入府邸,博雅也见怪不怪地跟进去。
两人一进府,原本空荡荡甚至称得上荒凉的庭院,骤然间多出几个娇艳动人的侍女,捧着酒具细点游走在廊下布置。
博雅站在晴明身后,因时值入秋,夜间寒彻,手足有些冰凉,他搓手取暖,嘴里边嘟囔:“奇怪,明明没有事先告知你,可每次你都好像知道我要来。”
晴明听见他兀自喃喃,只是微笑,并不言语。
侍女布置好酒具坐垫,又端来火盆。
待燃起火,两人便围着火盆坐下,举杯对酌。
一两杯清酒下肚,驱走了寒意,博雅便开始摸着衣袖鼓鼓的一处,老实巴交的脸上露出些许踌躇。
晴明浅酌着酒,余光瞥见,只作不知,待有了几分醉意,方将目光投到庭院的萤火中,慢慢道,“博雅今日来找我,应该不只是喝酒这么简单吧?”
博雅见被识破,也不觉尴尬,反一扫扭捏,从袖中取出一盒雕饰华美的木匣置于榻榻米上,道,“我听闻沙罗夫人近来身子不适,特送来这汉唐的药品灵芝,据说功效奇佳,或许可令夫人病情好转。”
晴明闻言转头去看他,正巧撞上博雅的目光,短暂相视,博雅便将目光转开,垂眸饮酒。
晴明遂低头看向那匣子,上面的雕工精美华丽,一看就不是寻常民间之物。
“这是曾到汉唐游历的原真大人献给那个男人的。”
博雅听见他不敬的称呼,顿时皱起眉道:“晴明,不可这样称呼陛下。”说完,他垂眸,指腹细细摩挲着酒杯的杯沿,“我就知道什么都瞒不过你。这确实是陛下赏赐于我的,前些日子,我接连几日卧病,陛下仁厚赏了我此药。不过后来我还没用,身子便好转了,如今此药于我已无用,倒不如赠于你。”
说到此处,他犹豫片刻,方道:“我知道,沙罗夫人是晴明的妻子,我不该如此僭越关怀,可你我是多年挚友,你挂念之人病重,我不能袖手旁观。”
博雅言辞恳切,生怕晴明误会,便说得有些着急,晴明耐心听他说完,方缓声道,“无妨,我不会多心。”
博雅听他这么说,点点头,嘴角露出安然的笑。
两人又喝了几巡酒,月亮已经升到中天,博雅方放下酒杯,正襟危坐道:“其实,这次登门除了送药外,我还有件要事。”
“哦。”晴明眼中来了兴致,“是什么事,非要博雅亲自跑一趟。”
博雅神色变得有些沉重,“晴明可听说最近西京发生的事?”
“略有耳闻,据说西京最近失踪了不少人。”
博雅点头:“不错。听闻这些人都是在夜间消失的,且都是些男人。”
博雅叹了口气:“真是可怜!今日散朝时,源高明大人拉住我,希望我能想办法搭救他的女儿。”
晴明道:“宫里的梅壶女御?”
博雅摇头:“不是,是他的另一个女儿。”
说着,他呷了口酒,缓缓道来。
源高明与正妻膝下有一女,嫁与了当今的村上天皇,也就是宫中的梅壶女御。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外人鲜少知道的私生女明玉小姐。
明玉小姐本名应叫“源明玉”,因养在外室还未认宗,故只被唤作“明玉姬”。
明玉姬因为没有归宗,便一直养在母亲身边。她的母亲是没落氏族公卿的女儿,住在朱雀街附近,正是西京与东京交界之处。
明玉姬的母亲在她十岁初蒙之际因病逝世,留下她与祖父橘仓盛相依为命。祖父并不知道明玉姬的生父是谁,于是在明玉姬尚小的时候,给她定了平氏言云公子的亲事,只望自己离世后,明玉姬能有个归宿。
平氏一族有不少族人在朝为官,算是京都的新贵,权势虽远不如藤原氏,但也算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存在,明玉姬若能与平氏的公子结姻也算是有了依附。
两家一拍即合,定下婚约。
未曾想,几年后,也就是今年,婚期已到,两家却未能如约完婚。原是平言云在几年前受西京一个贫家女子的蛊惑,偷偷离家去了。平氏瞒着府外差人去寻,寻了几年没寻到,又不敢告知橘家,一直拖到后来实在瞒不住,方在临近婚期之日来退婚。
这一退婚倒好,原本好好的姬君登时成了弃妇,平白变作别人口舌的对象,明玉姬的祖父橘仓盛一时急火攻心,病倒在榻。
明玉姬性子烈,受不了这折辱,便想亲自寻平言云讨个说法,于是几番打听,得知平言云携情妇住到了西京,便带着贴身侍女去寻他。
起初,明玉姬去西京找寻平言云都是无果而归,她虽有些懊恼但也无可奈何。直到半月前,她从西京回来却变得有些奇怪,不仅总是神思恍惚,还会时不时望着虚空流泪,独自喃喃些叫人听不懂的话。
明玉姬的祖父见她这样失魂落魄,担心她是在西京被什么妖邪之物给魇住了,便不准她再去西京找平言云。
明玉姬起初倒也听祖父的话,可在家没待多久,等祖父松下警惕后,她便又悄悄赶车去了西京,这一去便再未回来。
祖父差人去西京寻,寻了许多日,未曾寻到明玉姬的踪影,又听说西京最近总有人失踪,想是自己的孙女必然也遇害,一时愧疚,积虑在身,病情更是加重。
后来他在病褥上悲悲切切翻着女儿的遗物,偶然看到女儿留下的手札,得知女儿曾与如今高居右大臣之位的源高明大人有情,并且珠胎暗结有了明玉姬,只好差人去求源高明,望源高明能设法救回明玉姬。
源高明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女儿,可是从未见过面,心里也打算寻个合适的机会将她接回身边养着,却没想到,还未等到机会,人却先出事了。
他心里也是懊悔,便先安抚好登门求助的岳丈,第二日散朝后,特意与博雅走一道,半路将他拉至僻静处,与他说了此事,央他帮忙。
“所以,你就答应了?”晴明倒有些奇怪,自源高明做上右大臣后,博雅一向与他保持距离,怎么就这么痛快的答应他的请求?这在旁人看来,岂非是博雅有意亲近源高明一党的势力,方如此殷勤。
果然,博雅道:“起初,我婉拒了他的请求,只道京中有专门的阴阳寮,明玉小姐的事又显然是邪祟所为,我不是阴阳师自然无能为力。”
“哦?那他没有提起我?”晴明趣道。
博雅皱眉:“自然提到你了!他说我与你关系好,让我来请你出马。”
“那你怎么答?”好似看到博雅当时被迫说谎的窘迫模样,晴明颇有些幸灾乐祸地追问。
博雅轻叹口气,无奈道:“我说你最近在闭笼静修,谁也不见,就算我去找你,也只有吃闭门羹。”
晴明盯着博雅,眼中俱是笑意:“我怎么不知道博雅吃闭门羹了?分明每次来门户都大开着。”
知道他在打趣自己,博雅并不做理会,只缓缓道:“后来他又找了我几回,我实在拒绝不了,便应下了。”
晴明这倒料到了,博雅性格温吞,不善拒绝。若遇人死缠,所求之事且不违背道义原则,他自然会答应。
“所以,你便来找我。”
“对。”话到此处,他又是一声叹息,看向晴明道,“晴明,你去吗?”
“去哪儿?”
“西京呀,我既然答应了源高明大人,自然要想办法带回他的女儿。”
“嗯,去!”
“那就去?”
“走。”
“走。”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