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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


  •   5、

      所谓15天的闭关期,刚刚行进到第三天,便遭到了人为的破坏。

      早晨八点半,床头柜上的银色双铃闹钟准时震颤起来。一下,两下,三下过后,被窝里慢吞吞地伸出了一只光溜溜的手臂,只在左右各摸索了一下,便极精准地探到闹钟位置,接着一掌拍下去,果断而迅速地按掉了铃声。

      被干扰了早觉的感受难免不爽,剑子磨磨蹭蹭地从被子里爬出来。他一时还没有完全睡醒,鬓发软趴趴的,额发支楞着,深黑色的眼睛里有明显的困倦,虽然勉强睁大,却涣散着没有焦距。几秒钟的缓冲后,他把枕头竖起来靠到背后,食指按住太阳穴上,轻轻回旋着,揉了揉——

      昨天的修画已经进行到了第二步,虽然龙宿的那幅《南山图》保存得很好,然而年代久远,画上难免残留着一些脏东西。他用极薄的特制马蹄刀,一面小心不使画面受损,一面干净利落地刮掉画面上隐藏的污垢。这样一点一点地刮完整幅画,一直忙到凌晨四点,他才终于爬上床。

      四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自然不够恢复体力,好在长期的户外修复工作,让他的体质变得坚韧耐磨——只是晨起的时候,依然会有一点轻微的低血糖,盘旋不去。

      他懵懵懂懂走到洗漱间,用天然海盐牙膏机械性地刷好牙,然后打开水龙头,双手掬起一捧冷水,“哗啦”一声,直接泼到脸上。清冷冷的早上,冰凉凉的水温,这样凶猛的刺激方式,终于唤回了神智的陡然清醒。

      左右晃一晃脑袋,抖落掉发梢上的水珠,剑子慢慢地抬起头,镜子里的男人,睡衣的领口歪在一边,头发有些滑稽地乱翘着,芜草一样的眉毛八字状耷拉着,面上是一层细密的水雾,眼底掠过的,是两抹淡淡的黑色阴影。

      歌舞樽前,繁华镜里,暗伤青春发啊。他挑了挑眉,冲着镜子,打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哈欠。

      三下两下洗漱完毕,他去厨房拆开一袋全麦面包,切了一根粗火腿,把盒装的牛奶倒进玻璃杯里,端到餐桌边慢条斯理地吃——这样速成的早餐谈不上有多享受,只是把食物放进嘴巴里,进行无意识的咀嚼运动,以确保身体的机能运作。

      一面有条不紊地吞咽着食物,条件反射一样的,他开始一面在脑子计划今天的工作——

      清理完成以后,下一步就是加固画面了。说起来,那幅《南山图》,画芯是绢面材质的,所以在加固画面时也就不能用一般的纸……嗯,估计要用一种专用加固绢面的水油纸,这样才能保证画面图案不走形。只是这种水油纸现在基本都买不到了,好在可以自制。他想了想,打定主意,决定用常备的元熟纸,涂上煤油或者桐油,做成水油纸来往画面上贴。

      想到这里,他把最后一点面包塞进嘴里,把剩下的牛奶一口气灌下去,推开椅子站起身,准备立刻去书房找元熟纸。

      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

      聒噪,单调,还不停不休的。

      剑子慢慢皱起眉。是说,为了安心工作,两天前,他特意在自家大门上贴了张“主人有事外出”的大纸条,这敲门的,莫非是个不识字的?他正迟疑着,下一秒,凑热闹似的,手机铃声也跟着响起来。

      他把手机翻出来,只见屏幕上,闪烁着“资本家”三个纵横跋扈的大字。

      ——这是谁?愣愣地盯着那来显瞅了一会儿,他好歹反应过来,大拇指往下一按,接通了通话键。

      “喂?”

      “剑子,”电话那头,一个声音柔和又清亮:“开门。”

      “啪!嘟——嘟——嘟——”

      毅然决然地阖上手机翻盖,他趿拉着拖鞋,半晌,踢踢踏踏地贴到门边。

      猫眼里,头大脚小,某人的俊脸近距离效果突出地出现在眼前,面孔尖俏,眉峰峭拔,不是龙宿又是谁。

      隔着厚厚的防盗门,剑子在一瞬间无端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好像门外那人生了一双透视眼,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分毫不落地进入伊的势力范围,这样想着,忽然看见猫眼那一头,龙宿扬起下巴,似是含着无限深意一般,准确无误地冲他眨了眨眼。

      一个激灵流过全身,他倒吸了一口气,手压到门把上,慢吞吞、认命般地打开门——

      “剑子。”

      门外,龙宿穿着件腰间系带的黑色长风衣,立领竖在脸颊边,微低着眸看着他,唇畔梨涡漩漩,眼里笑意绵绵。

      他自动在大脑里把“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这类无用话过滤掉,沉吟了片刻,抬眼斟酌着,慢慢地说:“呃……这工期还没到呢 。”

      “放心,不是来催工的。”龙宿笑,从口袋掏出一份类似书签的东西,在他眼前晃了晃:“琉璃书城里正在办历代书画展,剑子,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那书签做工精细,浅浅的青花纹路做底,镂空的雕花式样设计得古色古香,认真看一眼,中间一行墨笔淋漓飘逸——原来是两张叠在一起的书画展门票。

      剑子微微一扬眉:“……历代书画展?”

      别的也罢了,只是这次展会前段时间报上做过大肆宣传,据说有多幅未出世的独家珍品也会参加进来,故而非常难能可贵……倒是勾起了他想去一观的兴致。

      他回头望了一眼书房,踟蹰一下:“只是,延误了工期怎么办?”

      “没关系,”龙宿笑得心领神会:“到时候都算我的。”他看了看剑子渐渐展开的眉,心神一动,索性上前一步,一把拉住眼前人的腕:“怎么样?现在就走吧。”

      嗬!一手拍掉龙宿的爪子,剑子没好气地瞪了一眼:“我这个样子,怎么出门?”

      ——乱糟糟的头发,敞开的领口,卷起的袖子,光着的两脚,软趴趴的拖鞋,龙宿上上下下看完一圈,做恍悟状点了个头。待到那人奔去了卧室,再忍不住,急急转个背,轻声笑出来。

      ***

      琉璃书城坐落在L市的东南方向,颇气派的四层图书大楼,外表设计极具现代感,内里的陈设却是古色古香。深色的嵌条地板,精细的花雕窗棱,一色的红木器物。物质的悉数翻旧似乎影响了呼吸的吐纳变换,人走进去,便有一种不知日月昏晓,不知身处何处的时空倒错感。

      书城里的人不算很多,龙宿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在展览区闪着黯光的地板上缓缓踱步。他的身边两侧,一幅幅古老的画作被静静陈放在厚厚的玻璃橱窗里,底下的标签书写着画名、年代与作者。曾经多鲜活的过往,都变成了这些遥远的数字与姓名,或陌生或熟悉,与人两两相观着,显出一种静谧而深沉的姿态来。

      他就这么一派悠然地走着看着,遇到感兴趣的便稍作停驻,一路犹如临水照花,轻松又自在。剑子在他前一步远的地方,一样走得不紧不慢。他今天穿了件暗色条纹的棉质厚衬衫,因为赶得忙,只在外面急匆匆地套了件白色的带帽羽绒背心——不知是谁设计出的款式,帽子上还围着一圈茸茸的轻盈白毛,以至于走起路来一耸一跳,背影看上去,倒活像个初出茅庐、不识人间愁苦的大学生。龙宿看了,不说话,只是把那一点笑意藏进眼底,深之又深。

      这样且行且观,进展区将近有半个小时,两个人除了偶尔互相搭一句话,彼此间倒没有什么多余的交流。只是转过展览甬道的一角时,固有的节奏戛然而止,一个打住,龙宿刹住了脚步。

      ——走在他前面的剑子,站在一幅画前,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一动不动,定定止住了身形。

      他站到一边,轻轻眯住眼,只见那白衣白发的男人侧着身子,下巴微抬着,唇角抿得紧紧,鼻翼两侧虽略有疲倦之色,深黑色的瞳孔里却水木明瑟,那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幽深璀璨——只在底处,暗藏着骇浪惊涛。

      龙宿暗自皱起眉——他深知古画修复是一件需要殚精竭虑、投注心血的事情。传闻中某些修复专家因耽于一幅画作而陷入不能自拔的地步,并非是空穴来风稀世奇谈。他实在是好心好意,生怕十五天的闭关把这个人给霉坏掉,才拉他出来看看书画散散心。只是若在这里被什么画作给迷住了心神,倒是好心办坏事了。

      他慢慢走到剑子身后,顺着这个人的视线看过去——

      透明的橱窗里,安静摆放着一副窄条的山水人物画。画面干净清爽,无题无跋,一片渺渺的湖光山色里,一人山顶盘坐弹琴,一人抱膝侧耳倾听,两人皆是峨冠博带,意态洒然。那画风格柔和温秀,水墨潇洒含蓄,笔法里却又隐现着奇峭的风骨,意趣幽远,兼具南北画风所长,总体看来,可算得上是难得的佳作了。

      目光继而转到橱窗下方,然而白色的标签上,无年代可查,无作者可考,孤零零书写的,是“高山流水”四个字的画名。

      龙宿心里蓦然一动,却在转瞬之间,多大的心思都沉淀无影。他轻咳了一声,出声唤道:“剑子?”

      面前的身影微微一动,嗯了一声后,剑子转过身来:“什么?”

      他用下巴点了点那幅画,问:“这画有什么特异之处吗?”

      “没有,”剑子摇了摇头,语气平淡地说:“只是觉得有眼缘罢了。”

      “不错。”把那一点心机深深没进眼底,他唇角一勾,只悠悠然地说:“看人与看画,说不同,也相似。总是要先强调一个眼缘,才会慢慢地深入下去,一点一点地了解,最终心意融洽。剑子,你说是也不是?”

      剑子抬眼看着他,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短工看雇主,果然有眼缘得很。”

      这话听在耳朵里,龙宿作势以手抚胸,踉跄着倒退一步,颇为伤痛的模样:“剑子,你以为我们只是普通的雇主与短工关系吗?”

      剑子突然很想啐舌头:“不然还有什么关系?”

      “你与我……”顿了一下,他深深地看向眼前人,一个字一个字地轻声说:“高山流水,许是知己呢。”

      剑子一怔,一时只慨叹龙宿当真了不得——他想起那时候看《南山图》,亦真亦假,只让他觉得这个人看待外物,爱则视若性命,不爱则弃之如旧屐。此一时,又听他一句话说得百转千回,情意款款,只是这其中,几分真情,几许假意,虚虚实实的揣度,直教人如坠九霄云雾里。

      剑子深吸了一口气,问:“为什么?”

      龙宿指了指自己的眼睛,莞尔道:“直觉。”

      这样的答案等于无解。

      沉默了一会儿,虽然自觉有些突兀,剑子还是忍不住问:“龙宿,有没有人说过,和你在一起,会有不安定的感觉?”

      “哦?”不肯定,亦不反驳,龙宿淡淡反问道:“剑子,和我在一起,你会不安定吗?”

      剑子看了他一眼,片刻后,很坦白很干脆地说:“我不会。”

      龙宿眸光一动:“为什么?”

      看看天,看看地,顾左右而言他。剑子摆摆手,只说:“在这里停的时间够长了,走吧。”言罢,径自向展厅深处走去。

      龙宿站在原地,不知过了多久,远远的,忽见那个身影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轻声笑了笑,口中吐出两个字,清晰又模糊:

      “直觉。”

      他哑然一笑,摇摇头,把两手放进口袋,大步一跨,跟上前去。

      口袋里,手背摩擦着厚厚的毛料大衣,掌心的手机屏光在闪动之后,渐渐暗淡。无声无息中,一条讯息已然发送出去——

      “仙凤,去查一下,今天琉璃书城展览里,那幅《高山流水》的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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