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剑 ONLY TIME》拾月初酒

6、6

　　6、

　　剑子在书房里兀自烦恼着。

　　晚上九点半，尚处在寒假期的L大教师宿舍，因为少了来访学生的聒噪，显得安然又静谧。剑子穿着居家的棉质格子睡衣，书房的暖气温度开得很高，他把衣袖卷在肘部以上的位置，又将紧闭的窗户打开一个小缝，以保持新鲜空气的流通——凝滞黏腻的室内，对人，对画，都难免有损。

　　用拉绳系起窗帘的时候，他微微向窗前瞥过一眼，视线里，是自己那张稍显杂乱的明式黄花梨长桌，桌面的边角处散落着一些笔、刀、绢、纸之类，零碎的美工用具，正中位置上，一副窄条的古画被摊平铺开，左上角与右下角，各压着一块虎符造型的玉石镇纸。

　　剑子的眉头在忽然间狠狠地拧成一个“川”字——分明都是与自己休戚相关的物品，眼神落下去的时候，还是不自主地一滞。

　　《南山图》的修复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前天晚上，他花费了整整两个小时的时间，将自制的水油纸贴在了整张画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画芯从背纸上揭开，使画芯分离出来——

　　近千年的光阴荏苒，他手里的这幅《南山图》，已几经流转，遍历收藏，印章累累。好在他经验丰富，再加上十足的耐心，长长的一个夜晚过去，画芯和背纸相交处的骑缝章也被完好地剥离下来。

　　自此，清洗，晾干，去污，画面加固，所有按部就班的程序都在他的双手下被一一完成，每一个环节看上去都如此有条不紊。

　　接下来，就是古画的背面补洞。

　　修补最艰难的所在。

　　他忽然想起初见龙宿的那一日——在古画修复这个行当，那个人的说法其实没差，没有三十年的苦心磨练，一般人很难出师。古画的补洞想要补出天衣无缝的逼真感，不仅需要精湛的技艺，更为麻烦的是，还要凭借经验和直觉，自己寻找合适补洞的材料。通常情况下，他会使用一些相同材质、相同颜色、相同薄厚度的非文物老旧卷，把它们剪裁下来补在洞上。然而，若是画面需求特殊，找不到匹配的材料，就必须由自己手工制作，给材料上色，加工，打薄了。

　　只是，两天了，他却遍寻不着合适的加工材料。

　　纸浆不行，旧绢不行，自己按脉络编制出来的仿绢料，还是不行。

　　在龙宿那里接画的时候，他曾设想过可能会遇到一些不可预期的困难。如今看来，果然一语成谶。

　　……所有的尝试，都不够完美。

　　失望，疑虑，不安，以及，无可抑制的焦躁。任由恶劣情绪在心中默默转完第十四个圆圈的剑子，骤然间，在近似脱力的松懈感中下定了决心。

　　他如同上足发条的动力机器，几乎是以一跃而起的速度，动作利索地卷起桌上的画轴，收进画匣，用结实的绳子绑牢。接着又从柜子里拖出常用的那只半人高的帆布旅行箱，扔进几件换洗的衣裤，扔进毛巾、洗漱的用具，最后把修画的用具悉数捆成一扎，一股脑儿塞进去。

　　转陀螺一样忙完了一切，他从保温壶里倒出半杯热水，后退一步，一屁股跌坐在窗前那张古旧的小藤椅上。

　　如风卷残云，房间在刹那间恢复了平静。

　　他手里捧着厚厚的陶土杯子，把视线的焦点虚虚地落到窗外。漆黑的夜幕背景下，星月黯淡，灯火万家。L大东南角的那座老钟楼百无聊赖地发着闷响，尖尖的顶端上，有一束柔和的鹅黄色光晕一闪一闪着，模糊了建筑物坚硬冷峻的线条，在寂寂的寒夜里，说不出的温柔与寂寥。

　　这样放空大脑出了一会神，他把目光落到书桌上那只青蛙机座上的手机上。微微迟疑了一下，他伸长手臂，将手机拿到掌心里，翻开机盖，大拇指灵活地翻下去，找到回拨号码，在空中凝滞了一秒钟，轻轻地按了下去。

　　“嘟——”铃声不过刚刚响起，电话便被接通了，手机那一头，一个声音带着一点优雅的慵懒，悠悠然地响起来——

　　“剑子？”

　　“喂。”他应了一声：“龙宿。”

　　那头笑了一下，问：“有什么事吗？”

　　他朝天花板瞪了一眼，半晌，慢吞吞地说：“明天我会出门一趟，也许三两天，也许五六天，所以这段时间，你不用……”

　　“剑子。”那头忽然带着一点不由分说的强硬气势，打断了他的话。一秒钟后，语气柔和又不容置疑地问：“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

　　他沉默了起来。

　　“剑子？”

　　他咳了一声，慢慢地说：“以前师父跟我说过，修复古画这种事，既然答应下来，总得用心做。好好的一幅画儿，总不能给人拾掇坏了。所以……”他闭上眼睛：“坦白地说，补洞的时候出了点问题，我需要出个小远门，找人商量。”

　　“……我明白了。”

　　不知是否是错觉作祟，他总觉得那头传来的声音意味深长着，似乎还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笑意，于是没好气地甩出一句：“放心，我不会卷画私逃。”

　　龙宿笑了：“若要私奔，把我也带上，怎么样？”

　　“是私逃，不是私奔。”他哽了一下，接着平静地纠正过龙宿的错误，反问道：“带上你的私逃，还有意义吗？”

　　“我的意思是……”手机那一头，不知龙宿在翻动着什么纸张，声音嗡嗡的：“那个地方，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他蓦地一愣，攥着手机的五指不觉用力收拢，下一瞬，又慢慢地放松开来。

　　“……随便你。”片刻后，他低声说。

　　“那么，”停顿了一下，那边也倏然安静下来，龙宿语调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明早八点半，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好。”

　　“明早见。”

　　阖上手机盖，剑子顺势倒在藤椅的海绵靠垫上，抱住膝盖，双腿蜷曲上来。

　　龙宿说，那个地方，要和他一起去。

　　他下意识地转动着手里陶土杯，一圈，两圈，三圈……等到送入嘴边轻啜一口时，才发现，半个小时前倒的温茶，已然凉透了。

　　他闭上眼，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窗户的缝隙里，不知是哪家的风铃声，顺着晚风，轻轻吹送过来。好像竹露滴清响的声音，一点一滴的，静静入耳，慢慢入心，悄悄地，融进了他的世界。

　　***

　　早上八点半，龙宿开着一辆银紫色的休旅车，准时停在L大的教师宿舍楼下。两分钟后，他看到剑子左肩背着那只狭长的木头画匣，右肩挎着一只长长的不锈钢保温壶，手里还拉着一只鼓鼓囊囊的行李箱，就这么晃晃悠悠地从门洞里走出来。

　　清晨的天气微有凉意，剑子除了毛衫风衣短靴外，还在脖子上缠了一条暗格子的绒质围巾。他微眯着眼，隔着玻璃车窗，看那人拖家带口、提东提西，还是一副游山玩水的悠哉态度，心里忽然觉得很有意思。于是看热闹一样，等到那人走近，他方才不紧不慢地跳下车，帮着拉开车后门，把画匣、行李一一放置好。

　　“那个地方，”一顿收置后，剑子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转过脸看着他，露出探询的神色：“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走，我有带地图。”

　　“放心，”他指指车盘前的导航仪，唇角微勾：“昨晚已经搜索好位置了。”

　　剑子斜睨了他一眼，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转过头，目视前方，语气淡然：“那么，走吧，007。”

　　“好。”他眉梢悄然一挑，接着足下用力，猛踩油门，下一秒，带着戏谑的笑意隐在轮胎的摩擦声里——

　　“坐稳了，我的邦女郎。”

　　***

　　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是一座名叫云渎的，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古镇。那里环境清雅，竹林茂盛，据说至今还居住着不少以竹雕为生的手工艺者。只可惜地理位置不佳，虽然离L城只有300多公里，却处在山腰深处，交通盘曲不便，故而鲜有人问津。

　　“这其实是云渎的幸事。”龙宿说。汽车一路南行，经过栉比的高楼大厦，经过成片的房屋田舍，渐渐驶离L城。他沿着高速公路上的指示标，驶下下一个分岔口：“若是被开发成商业观光点，过几年，就再没什么可看的价值了。”

　　剑子抬眼瞄了一下龙宿的侧颜，只见这人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好玩似的轻翻着车上的彩色旅游图册，双眼直视着前路，语气漫不经心——无可揣测的模样。

　　过了一会儿，龙宿又说：“这个季节，云渎山上的竹林，倒是颇有可观之处。”

　　“你以为是来自驾游的吗？”剑子懒懒地把头歪在车窗上，方才在007的玩笑上吃了亏，他正满心不悦，此时伸手指了指后面，有气无力地说：“看见没有，车后那个狭长的小盒子，才是正事一桩啊。”

　　龙宿侧眼笑，说：“你不要试图影响驾驶员的视线，这样比较危险。”

　　剑子低低哼了一声。又听龙宿问：“这次到云渎来，你有没有提前和你师父打招呼？”

　　他把手指轻扣在安全把手上，摇摇头：“他老人家脾气坏得很，说不说也没两样的。”

　　——倒不如直接过来堵截，这样才比较干脆。

　　他把后半句话咽在喉咙里，只听龙宿淡淡哦了一下，语气理所当然：“如今文物收藏蔚为风潮，附庸风雅的达官贵人也不在少数，你师父不堪其扰，也属正常。”

　　这句话说得明白又利落，剑子煞有兴趣地看了看他，嘴巴抿得紧紧，当下什么也没说。

　　“剑子，”见他不说话，龙宿倒是直接把问题抛了出来：“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收藏这些东西？”

　　没来由的，剑子把眉毛慢慢蹙起来——龙宿还是一动不动地紧盯着车前路况，那双鎏金色的眼睛萤彩熠熠，波澜都不起，浑是一派淡漠的泰然。

　　并非是不适应这样七拐八弯的交流，只是观眼知心——视线都不相接，你又如何看清他的心。

　　剑子把目光放远，如其所愿，淡淡地问：“为什么？”

　　下一个指示牌已经清晰地出现在眼前，龙宿把左手搭回方向盘，一齐大力一转：

　　“……你猜呢。”

　　交流道下，线条流畅的休旅车潇洒地摆了个尾，稳稳地开向了山间的盘山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