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番外 晒书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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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晒书记
冬日，午后，云渎镇。
剑子猫着身子缩在木板搭就的老阁楼里，弯腰埋头，舒眉展目。脚边一摞一摞堆及腰高的，七七八八，俱是尘封多日不见阳的古本旧书。
立冬后难得的艳阳天，师父说，把阁楼上的那些书都拿出来晒晒吧。
说这话的时候，师父正仰躺在桐树下的竹摇椅里，眯着眼，翘着腿，嘴里哼着咿呀呀的京戏，手里托着的是紫砂小茶壶，怀里窝着的是近来擢为新宠的二黑子。三九天的暖阳绵绵软软，照了老爷子一身，光斑流动里，皆是浮生半日闲的不尽真意。
古诗里说晒书秋日晚，洗药石泉香。虽然秋日已远，时节有差，倒也不妨碍读书人的一番悠然雅趣。隔着木棱窗，剑子放下手中正在拾掇的古画，一面擦掉指头上的墨渍，一面点头答应下来。
他从南厢房里搬出一架木头的折叠四步梯，扛到肩头，再踩着师父“卧龙岗上散淡人”的拍子，脚步稳稳悠悠地穿过回廊和天井。
正是一日慵懒时，天井里沐着柔光，安静又暖和。老爷子在一摇一摇的躺椅中晃得昏昏欲睡，二黑子精明，听到院子里的动静，忙不迭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冲剑子谄媚地咪咪叫。
剑子远远的看见，唇角一勾，忍不住就笑了。
二黑子是师父从路上捡来的流浪猫，原本不叫二黑子，只因一身皮色黑亮油滑，颇有书画中洋洋泼墨的笔调，师父在“玄染”和“墨荷”两个名字间纠结良久，正踌躇时，一个不小心，被甫归的剑子抢占先机顺口一唤，当即落锤定了音。
既有取名之谊，到底要多亲近些。剑子走到二黑子面前，一只手把口袋翻到底，摇摇头叹口气，说你看，没有鱼干。
二黑子目露疑惑，待乌溜溜的大眼珠将剑子全身转完几周后，耳朵一耷拉，颇不屑地撇过头去。
剑子笑，说快了快了，你等那一位吧。
至于那一位是谁，嗬，除了那一位，还有哪一位。
***
剑子把折叠梯搭在阁楼下，臂弯里抱着一摞扎好的旧书，手脚并用，爬上又爬下。
院子的空地上铺着几叠厚毡子，过去拿来衬画纸用，这会子权且当做书本的垫背。剑子踮着脚尖，把手中的书小心地一一摊开，从天井一角的桐树底下，一直铺展到正房的青石台阶上，再用镇纸压住。回过身来一看，只觉那些白纸黑字，浩浩汤汤，层层涌动，近乎像是一条文字的河流。
剑子站在河中央，他穿着一件粗线织的圆领灰毛衣，领口翻出衬衫皱巴巴的尖角，腰间还系着一条修画用的蓝色大围裙，上面斑斑驳驳，都是颜料和浆糊掺和的痕迹。他不以为意，把指尖沾染的尘土也抹上去，心里却下意识地想，这个模样若是被龙宿看到了，又不知会编派些什么。
——好在龙宿还不知身在何处，剑子晃晃脑袋，觉得此时无缘得见，也是幸事一桩。
阁楼上还剩最后一摞书，都是老爷子的宝贝——孤本真迹，线装的规格，蓝绒封面上有粉色的纸絮，右上角用白纸窄条粘写着书名，墨迹琅琅。剑子一本本把书垒到一处，站起身伸个懒腰，准备从折叠梯上爬下去。
正走到阁楼边缘，耳边锵然一声轰响。
剑子一愣，赶忙凑到门边，一眼之下，几乎瞠目。
阁楼下空荡荡的是腾起的轻灰，那把扶持他上上下下的折叠木梯，不知是何缘故，已然卧倒尘埃里。
不远处的门柱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剑子眼尖，只一下，就辨出那是二黑子卷起的长尾巴。
罪魁祸首既已畏罪潜逃，追究无益，剑子皱着眉头，往下环顾一周，惟见风轻云淡，日头正好，院子里静悄悄的，桐树下的摇椅里，哪里还有老爷子的影子。
祸不单行，此所谓也。
***
午后的阳光温软似水，带着冉冉的热气，慢慢往西斜。
剑子抱着手臂，背靠在阁楼的门框上，头微垂，目似瞑，意正酣，那日光恰恰洒在他的面颊上，暖洋洋的，让人几乎要沉进梦乡里。
虽然被困在半空里，剑子倒也不知惶急，他平日里随遇而安惯了，更兼着走南闯北，多大的阵仗没有见过，区区一个上不去下不来，又焉能奈他几何。
于是他索性伸长腿，拣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坐在阁楼的木板地上，呼吸着旧本沉静的味道，这样默默静候着，忽然就听到底下传来一声含笑的轻唤。
“剑子，要我帮你吗？”
青石台阶，泡桐树，有个人站在树下，眉似远山眼如春水，唇畔的梨涡里盛着些许促狭的笑意，遥遥地向他望过来。
一个错愕，剑子像见了鬼似的睁大眼，他看着那个紫发的男人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来，走到阁楼正底下，再不急不忙地仰起头，笑吟吟地对上他的视线。
一上一下，相对良久，百般的念头倏忽流闪。
“你——”
剑子张了张口，自动把“你什么时候来的这里”和“你为什么不把折叠梯扶起来”这类无用的话语省去，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
“……二黑子是你派来的卧底吗？”
“这种时候，”龙宿饶有兴味地挑眉笑，“还能说冷笑话，不愧是剑子大仙。”
人在屋檐上，也得要低头。剑子讪讪一笑，问：“你要怎么帮我下去？”
“原来你还记得要下来。”龙宿眨眨眼，装模作样地叹口气，然后两手一拍，陡然向后退开一步。
“你要干吗？”剑子目露狐疑。
龙宿微微一笑，然后缓缓地张开双臂，合成一个拥抱的手势，用温柔又笃定的语气，平静地说：
“跳。”
剑子瞪着眼，忽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从初见到现在，他不知道龙宿那颗漂亮的脑瓜里到底装了多少匪夷所思的想法，也不想知道所谓精英的脑回沟是否就要与众不同，只是这一次，真是玩大发了。
他皱起眉，垂眼看着龙宿，那个人站在楼下，还是那么一副双臂张开的姿势，微笑着，等待着，一点也不着急的样子。
这么看了半晌，剑子终于摇头一叹，他悠长而缓慢地呼出口气，然后轻轻闭上眼。
一瞬间，风，空气，光线，遍地的书香，纸页间扬起的细小微尘，宛如流水，悉数在眼角眉梢轻拂而过。
下一秒，腰间被一双手臂紧紧地环住，如同在扮演一场慢动作的默片，他在龙宿的拥抱里，安安稳稳地轻跌向一地的古本旧书。
***
耳畔边，悉悉簌簌是书本摩擦的轻响；视线里，橘色的阳光倾泻下来，蒙蒙昧昧的一阵眼花；发肤上，温温柔柔是切肤的暖意。这样的午后，总让人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
只是……
“起来……”
他双眉紧锁，冲着身上的人，动了动手指。
“……不起。”
“起来！”
“不起。”
他额角分明一跳：“赖着要干吗？”
“我在想……”那个人俯到他的鬓边，吐气悠缓，耳语里是浓浓的笑意，“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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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番外 晒书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