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雪》陆澄江

4、第 4 章

　　不会认错的，李令望从小过目不忘。他望着少女纯真的眼眸，仿佛回到了那场雪中。而这一回，他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们见过吗？” 怀絮露出一个单纯的笑容，“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李令望情急之下，握住了她的手腕，“你再好好想一想，最近是不是进过宫，见过什么人。”

　　“公子怎么知道我进过宫？”

　　要命了。怀絮心下暗暗叫苦，这再怎么装下去。她本想学着戏本子，来一出才子佳人的邂逅，不料李令望眼中满是笃定，逼得她不得不承认。

　　“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李令望有些失落地松开了手，“是在下冒昧了，先行一步。”

　　不能让他走，怀絮心一横，装作受惊的样子叫出了声。

　　“啊，我想起来了，公公和我说了，你是——”

　　那声殿下还没唤出口，就被李令望打断了。

　　“嘘。”李令望先看了看四周，再对她摇了摇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不好？”

　　他的语气像是在哄孩子。怀絮想，这场戏恐怕很难唱下去了。

　　唱不下去也要唱，事已至此，回不了头了。

　　冬日风雅莫过于烹雪煎茶，李令望深谙其道，邀了怀絮在听风轩上一同品茗。

　　“多谢殿下。”怀絮小声道：“臣女不识礼数，给殿下添麻烦了。”

　　“哪里，是我打扰姑娘了。”李令望说着把一碟清香的梅花糕推到怀絮手边，“还未请教姑娘名姓？”

　　“景州怀氏，单字絮。”怀絮犹豫了一下，报出了自己的本家，“殿下身份高贵，岂是民女可以企及的。民女当日进宫是代表怀氏探望远房的表姐，她是皇帝嫔妃。”

　　李令望怔了怔，眼神变得更为专注，盯得怀絮头皮发麻，赶紧倒了杯茶把那种奇怪的感觉压下去。

　　“难怪我看姑娘面善。”李令望语气怀念，“我幼时在景州住过一段时间，与姑娘算得上半个同乡。”

　　“那殿下也经历过景州之乱了。”怀絮脱口而出，说完了方觉后悔。

　　“是。”李令望没有否认，“当时年纪小，许多事情都不懂，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惊心动魄。城墙倒塌、鲜血遍地、烽火连天，可怜景州受战乱洗劫后，再不复从前繁华，日渐萧条，令人唏嘘不已。”

　　“我来京城有些年头了，可还是想念家乡。”怀絮抬头望着他，竟被勾起了些许思乡之情。“京城再好，亦不如景州。”

　　景州之乱后，怀氏一族凋零。族老无法，千方百计托人将怀絮送进龙渊阁，谋一个好前程。京城与景州相隔万里，这一去，怀絮就再未见过亲人、回过故乡，怎能不思念。

　　谈到此处，两人都不免怆然，话也少了几分。

　　“此心安处是吾乡。”李令望温和地劝慰道：“姑娘不必伤心，只要心里放着故乡，到哪都能找到它的影子。景州人杰地灵，能人辈出，在京城当官的也不少。”

　　确实不少。怀絮在心里附和。可惜不干正事的居多。

　　“殿下言之有理，民女受教。”

　　“别唤我殿下了。你和我年龄相仿、又有同乡之谊，作平辈称呼即可。”

　　“这不合礼数。”怀絮为难道，“民女身份低微，不配与殿下来往。”

　　“不要紧，有我在，没人会说三道四。来，吃块梅花糕，甜一甜。”

　　李令望眉目舒展，一双漂亮的眸子里闪过粼粼波光，一瞬间竟惊艳了怀絮。

　　他的眉眼实在是生得好看，不笑时凛若冰霜，笑起来霜雪初融，一派融融的暖意。

　　怀絮不敢再看，忙低下头喝了几口茶，含含糊糊地应了。

　　听风轩的梅花糕是全京城最出名的，一个个小巧玲珑，精心捏成了五瓣梅花的形状，外头裹了一层糖粉，含在嘴里甜滋滋的。

　　怀絮一块接着一块，吃得眼睛都发亮。

　　他们随意地聊了会天，李令望举止谦和，谈吐得体，比李寒钦的喜怒无常要好上许多，怀絮松了口气，一边和他闲谈，一边拿起盘底的最后一块梅花糕，送入口中。

　　风迹堂有一项本事是阁中人必学的——察言观色、揣度心意。谢以宁不学是因为他懒得学，在他看来，武力可以解决任何麻烦。怀絮谙熟此道，是因为她在等，等某一刻派得上用场。

　　比如现在。

　　李令望非常谨慎，不会对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敞开心扉，哪怕是一个看上去单纯善良的美貌姑娘。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头脑思考的找不出任何差池的从容辞令。

　　这就更可怕了。怀絮想，对一个没有交集的陌生人，他都要如此防备吗？

　　甚至连自己喜欢甜食都要遮遮掩掩。

　　她不是没有注意到李令望偷偷看梅花糕的眼神，那么纠结，和怀絮以前差不多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为了不给潜在的敌人留下可趁之机，甘愿舍弃所有喜好。

　　他不信任我，一点也不。怀絮饮尽杯中茶，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就像我不相信他一样。

　　天色渐晚，没一会就该全黑了。怀絮起身告别，李令望坚持要送她。

　　“不麻烦了，我认得路。”怀絮委婉地推拒道：“我家里人见识短，若是看见殿下送我回来，定会忐忑不安、提心吊胆。”

　　“我很吓人吗？”李令望忍俊不禁，“那我不和你家里人打照面便是了。”

　　“可民女实在不敢劳烦殿下。”怀絮坚决不许他送，天知道她上哪去变一个怀氏府邸出来，总不能指着别人家的宅子硬说是自己家的。

　　天已经黑了，两人在听风轩门口僵持了半天，眼看还要磨上半个时辰，李令望耐心到怀絮忍无可忍，恨不得掏出暗器，当街刺杀大皇子。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谢以宁的做法是对的，把不识数的人全杀了，一切就清净了。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她的心声，一阵寒风刮过，模糊了李令望如泉水般缓缓流淌的声音。怀絮放松了片刻，突然在这萧萧的风里，听到了一些不该有的极其细微的声响。

　　像是屋顶瓦片吱嘎吱嘎松动的奇怪声音。

　　怀絮立马反应过来，有人在屋檐上狂奔，还不止一个人。

　　她出于本能，抬头看了一眼，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谢以宁左手持剑，右臂血流如注，前后都有人包抄。他无路可退，竟从高楼上一跃而下。

　　怀絮的心停跳了一瞬，她不愿、也不敢去想，如果谢以宁真的死在了她眼前，她该如何去面对。

　　幸好谢以宁依旧是谢以宁，最骄傲的、最厉害的谢以宁。他纵身一跳，稳稳地落在了另一间较为低矮的房顶上，向黑暗深处疾奔。

　　然而身后的人并不打算放过他，跟着追了上去。

　　怀絮心急如焚，奈何旁边站着个李令望，她得找法子支开他才能去帮谢以宁。

　　没办法了，豁出去了，就算被李令望识破、就算被李寒钦责骂，她也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谢以宁死于剑下。

　　“殿下，我家里人特别喜欢听风轩的梅花糕，我想带一份回去，可惜出门忘带钱袋了。”怀絮编的借口十分拙劣，“您看您能不能借我一点碎银？”

　　李令望垂眸，遮住了眼里掠过的不明情绪，他没有马上答应。

　　“拜托了。”怀絮重复了一遍，“我以后会还给您的。”

　　她几乎是在央求了。

　　李令望按了按眉心，忽然转了身，一言不发地往听风轩里走去，留给怀絮一个沉默的背影。

　　在他踏入听风轩的同一刻，怀絮飞身跃上了低处的屋檐，顺着屋脊轻巧地攀上更高一层，在层层叠叠的屋檐间来回翻越，恰似一只展翅高飞的燕。

　　越往高处走风越大，怀絮戴上面具，取出藏在怀里的匕首，找到谢以宁的方位，悄无声息地接近。

　　她轻功极好，落在屋顶上没发出半点声音。谢以宁右臂受伤，仅用左手和两个人缠斗，居然平分秋色。但他毕竟只有一只手，根本无力招架斜后方猛地刺来的一把剑。

　　刺耳的兵刃碰撞声让在场的四个人同时皱了眉，千钧一发之际，是怀絮横举匕首，替谢以宁挡住了致命的一击。

　　“快走！”她迎着谢以宁惊诧的目光，低声喝道：“我不想为你收尸。”

　　谢以宁醒悟过来，迅速摆脱了两人的挟制，消失在朦胧的月色中。与此同时，怀絮从袖中扔出了十数枚淬了毒的飞刀，趁着两人举剑格挡的时候，跳下屋顶，逃得无影无踪。

　　没有时间了，李令望随时会回来。怀絮的心砰砰直跳，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回到了听风轩前。

　　出乎意料的是，时间卡的刚刚好。在她落地的同一瞬，李令望拎着一盒梅花糕走了出来。

　　“掌柜的说要现做，让你等久了。”李令望把温热的食盒递给怀絮，“收下吧，不用还了。”

　　他语气平静，面容冷淡，只字未提要送怀絮一程的事情，像是严冬最凛冽的一捧雪。

　　怀絮后知后觉，李令望好像不高兴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小李猜到了、小李不喜欢别人骗他、特别是有好感的人，所以小李难得的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