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第 8 章 ...
-
假戏真作,一波三折,居然最后还是袁世凯搭了台阶,静芬等才圆了场——无论场面上好不好看,这个总是依照计划办了。静芬——隆裕皇太后——开恩,念在袁世凯向日有功,特免死罪,着回家闭门思过,再听发落。
而实际上,冠冕的发落已经拟好了,说袁世凯“现患足疾,步履维艰,难胜职任。着即开缺回籍养疴,以示体恤”——话说的很是关切,但是“足疾”两个字,嘲讽之情溢于言表——反正这只是个表面工夫。
至于真正的发落,下了朝会,载沣又不放心地把溥伟找来嘱咐了一番。溥伟道:“放一万个心好了。张之洞就好比评书里说的神医,阎王要袁世凯三更死,他能留到四更。可是留到四更又如何?还是要死!”
腰悬白虹刀赳赳而去,静芬从这个青年的背影里,仿佛就看到袁世凯的末日。
她在慈宁宫里等消息。
掌灯时分,离溥伟的刺杀时辰尚早,久不登门的荣寿大公主来了。
“皇太后!”她开门见山,“溥伟呢?快把这小子招回来!”
静芬愣了愣——荣寿大公主并不知道这计划——问道:“做什么?溥伟没上我这里来过呀。”
荣寿大公主巴掌一拍:“皇太后,到这会儿你还瞒什么呀?满京城都在传你们几个打算宣统新正时叫溥伟刺杀袁世凯。今儿朝会的事,我都知道了,打量你们是要提前动手呢,这才赶过来救你们——快告诉我溥伟上哪儿去了!”
“救我们?”静芬道,“大格格说什么呢?你既然知道,我也不瞒你——那过了今晚,袁世凯这个心腹大患就除掉了——”
“所以才来救你们啊!”荣寿大公主急道,“今儿晚上要是你们敢去动袁世凯,明儿这小皇帝就江山就坐不稳了!”
静芬吓了一跳,定了定神道:“大格格说什么呢,咱有九门提督,有巡警……”
“还指望这些人?”荣寿大公主焦急万分,“那毓朗,是个天字一号的胆小鬼。巡警——这两天说街上革命党暴民闹事——哪里是暴民啊,就是巡警在请愿。徐世昌是镇国公的党羽没错,但是他在民政部算什么?巡警里都是袁世凯一手栽培的人,巡警部就是袁世凯创立的呀!你们要杀袁世凯,巡警部不造反才怪了!”
静芬这时略略变了颜色,道:“那……那不是还召集了些禁卫军么……总用得上吧?”
“更别提禁卫军了!”荣寿大公主道,“载涛那小子,扮猴戏扮得如痴如醉,在戏班子里什么都和人说。这次你们要杀袁世凯,怎么走漏的风声,就是载涛唱戏拜的那个师傅,是庆王家里的班子,一班子在议论这事,叫庆王听到了——庆王这老奸巨滑的,今儿称病不朝,一准是找洋人帮忙保护袁世凯去了!”
“什么?”愤怒顿时烧上了静芬的头脑——载涛,载涛,早该听张兰德的那句话,这样的人,用不得!
“现在不是‘什么’的时候。”荣寿大公主道,“赶紧去把溥伟给找回来,再想个法子安抚安抚袁世凯,不要逼他翻脸。”
“可是,这时候你让我上哪里去找小恭王啊?”静芬心里虽有万分不甘,但是如果袁世凯真夺了溥仪的天下,她又有何脸面去见光绪和慈禧?她急得团团转:“张兰德,快打电话去镇国公和摄政王家,叫他们来议事。”
“喳。”
“别叫镇国公!”荣寿大公主道,“他根本没心眼,刚愎自用,叫摄政王一个就得了。”
“喳。”
张兰德应了去拨电话——醇亲王北府是最早装电话、备汽车的王府,没多时,载沣就满头大汗地赶来了,一张脸比死人还难看,嘴里叨叨念个不停:“大哥害我!大哥害我呀!”
荣寿大公主厌恶道:“你自己耳根子不软,载泽能把事情闹成这样吗?说也没用,快去把溥伟给拦住,否则你儿子丢了江山,你丢脑袋。”
载沣道:“派人去找了,张公公电话一到,我就派人去,恭王府说他出门去了,我已叫人四处去寻了。”
“蠢材!”荣寿大公主气得大骂,“北京城这么大,你这是大海捞针——还不赶紧派人到袁世凯家门口去,看溥伟到了,立刻把他抓回来。”
载沣被骂得一句也不敢还口,唯唯连声就往家里打电话,荣寿大公主教一句,他就吩咐一句,因北府里听电话的是载洵,交代完了之后,荣寿大公主又亲自抢过话筒来教训了几句,说:“载洵你给我把眼睛放亮了好好带人盯着,要是给我知道你又跑去唱戏,今晚带不回溥伟来,看我怎么处置你和载涛!”
载洵吭也不敢吭一声。这边挂了电话,静芬、大公主和载沣就坐立不安地在慈宁宫里等消息。载沣的一只怀表放在案上,三个人都盯着,大约每半个钟点,载洵就有电话来回报一次:没见到溥伟。“没见到就继续盯着!”荣寿大公主没好气地吩咐。
半个钟点、半个钟点的过去,夜深了,还是没有见到溥伟。
载沣道:“要不,咱们干脆把袁世凯接进宫里来?这不就安全了?”
“亏你想得出!”荣寿大公主啐道,“你这不是要承认你派人去刺杀他么?深更半夜叫大臣进宫的,什么规矩?我是袁世凯,我还怕你在宫里杀我呢!”
载沣即住口不敢再说。
又半个钟点、半个钟点的过去,天亮了,依旧没有溥伟的影子。
静芬和载沣都看着荣寿大公主:“这怎么办?”
“怎么办!”荣寿大公主眉头拧成个川字,“到了这会儿,事情都闹出来了,总要有个收拾——小德张,你上袁世凯家里去,要是他还活着,就在那儿陪着他。要是他死了……你就把那个开缺的圣旨宣了吧。”
张兰德心里一万个不情愿,但也不能不去,乖乖地出了门。慈宁宫里三个人的心弦绷得更紧了。
“就看着吧!”荣寿大公主道,“大夫说的‘尽人事,听天命’,就是这么着。”
载沣看看静芬,静芬瞪着载沣。“我……我也没办法呀。”载沣嗫嚅道,“当时谣言传得那么厉害,镇国公是天天在军机处和袁世凯过不去的人,要是我不和他一起……那外人还真以为……”
“少讲两句吧。”荣寿大公主打断他,“以为!以为!怕人家‘以为’,就别当摄政王。”
一时三人又没有话了,都伸长脖子等着。
过了一个多钟点,张兰德跌跌爬爬进来了:“皇太后……大格格……摄政王……袁世凯家里……家里……”
“家里怎么了?”
“家里人全没了!”张兰德惊慌失措道,“跟遭了土匪似的,一团乱七八糟,鬼影子都不剩一个……是……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三人都豁地从椅子上站里起来。荣寿大公主急问道:“那……那咱们派去的人呢?”
“都在。”张兰德道,“都在大门口守着,森严得很。”
“真是……真是……真是一群蠢材!”荣寿大公主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叫他们在门口,还真的在大门口。这袁世凯的府,还有中门,后门,侧门……载洵这个蠢材!”她一扭头盯着载沣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们还指望他当什么陆军还是海军大臣呢?到时候人家洋人打进家里来,他都不知道!”
张兰德赶忙跪下劝道:“大格格别着急,恭王爷应该没那么狠心,把袁世凯全家都杀了……况且,也没尸首,还是先弄清楚了再说。”
“等弄清楚……”荣寿大公主叹了口气:“唉……”
这时候,里间电话铃刺耳地响了起来,荣寿大公主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抓起听筒:“喂——”
静芬和载沣紧紧跟了过去,看荣寿大公主脸上的表情由愤怒转向哭笑不得转向再次的愤怒,两个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未己,荣寿大公主放下电话,嘿嘿、嘿嘿地怪笑了起来:“好啊……败家子也有败家子的好处——溥伟跟载涛两个人昨儿看戏吃酒打麻将,到这会儿醉得还不醒人事!”
袁世凯不知去向。
一出杀鳌拜的戏成了十足的闹剧。
这还没想好怎么收拾残局,庆亲王奕劻又哭哭啼啼闹上门来了,指着载沣数落道:“大行太皇太后把江山社稷交给你,你怎么做出这种事情来?我才病了一天,你就把慰庭给害死了,你——你——你——”
没踪影,没尸首,载沣百口莫辩。
奕劻道:“皇太后,奴才这是替大清国伤心啊……在大清国,能言军政者,唯袁世凯一人而已,如今屈死了他……满朝谁不寒心?奴才老了,奴才不想做第二个慰庭……奴才请开缺一切职务,回藩邸养老!”边说着,边以头碰地,痛哭流涕。
静芬本来已是既懊恼又沮丧,见庆王如此,更加心烦意乱,六神无主,只喃喃地说道:“王爷何必如此……王爷……”
奕劻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只顾着自己磕头,磕完了,让人抬回府去,真的一连几日也不来上朝。
跟着,庆王一党的人也开始纷纷称病,以载振为首。他是把持农工商部的,这样一带头,国家就陷入瘫痪状态——偏偏十二月癸酉,义大利大地震,急需帑银五万两赈济,度支部里根本还没收上地方的银子来,不得不求助农工商部。镇国公载泽这会儿还在热心追查袁世凯的下落,载沣连哭带求,拖他上门去向庆王认错,并同庆王保证,袁世凯开缺,决不再加害,庆王这才“拖着病体”上朝,把赈灾的事情解决了。
载泽嘴都气歪了:“老五,你这是做什么呀!前功尽弃!”
载沣道:“唉……朝廷还是少不了庆王爷的……慢慢来……慢慢来……”
静芬听着他们兄弟争吵,心里好是想念慈禧,这当儿,倘若有一个人似慈禧一般有手段,或许也不会如此狼狈——可是,转过头来想想,庆王和袁世凯,慈禧在世时也没扳倒的两个人,她静芬如何能动得了?慈禧说的没错,她压不住,压不住!
没两日,有消息来,袁世凯人在天津“足疾发作,举步维艰”,不能当面叩谢天恩,故电报一封,感谢皇上、皇太后体恤老臣之意。
“主子暂且先让他逍遥着吧。”张兰德道,“袁世凯仓皇逃命,并没有起兵造反,说明他心里还是怕的——反正现在把他一抹到底了,这两年赶紧挑几个可信的人栽培起来,等时机成熟一样可以治了这老家伙。”又悄悄道:“袁世凯离任前闹了好些亏空,最近镇国公找了不少人参他,都叫庆王爷给拦回去了。庆王爷年岁也不小了,那个张之洞也老得快走不动了,到时候主子、摄政王春秋鼎盛,皇上少年意气,身边有一群少壮亲贵,再把北洋、南洋牢牢抓住,还怕治不了一个袁世凯?”
静芬苦笑着:现在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只是这朝廷里,又有几个人能用啊?唱戏的,打牌的,十个武官加起来,不及一个袁世凯,十个文官加起来,不及一个张之洞,十个王公加起来,除非一人有一国后台,才能敌过庆王去,但农工商部又是独一无二的。
罢了罢了,还真的只能等对手去死了。
可是就这等死,也不容易。
张之洞直到宣统元年八月己亥才病逝——他死了之后,朝廷的情势丝毫没有“好转”,反而更加混乱——
在内,庆王奕劻的身子骨还硬朗着,照旧和镇国公在朝会上争执不休——载泽自然遇事就去载沣家里吵闹,载沣每次都说:“好好,我就和庆王说。”但是多数时候自己把话咽下去了,极少数时候说了也和没说一样——庆王当上了整顿海军的总稽查,把铁良也从禁卫军里调走了——本来禁卫军里还算有一个会办事的人,现在一个也没有。
在外,九月丁未,各省咨议局宣告开会。江苏省咨议局议长张謇发表《请速开国会建设责任内阁以图补救书》。极言若不速开国会,将众叛亲离,覆灭只在朝夕。要求务必缩短预备立宪时间,于宣统三年召开国会,组成责任内阁,准许召开临时国会,并呼吁各省组织起来联合请愿。随后,江苏咨议局致函各省咨议局,请各局推派代表齐集上海,洽商进京请愿问题。
静芬不知道这些,那阵正忙着光绪的升祔大礼——诏穆宗毅皇帝、德宗景皇帝同为百世不祧之庙,宜以昭穆分左右,不以昭穆分尊卑。定德宗升祔太庙中殿,供奉西又次楹又五室穆位。前殿于文宗显皇帝之次,恭设坐西东向穆位。奉先殿准此。永为定制。
光绪的梓宫遭已在七月辛酉奉移山陵,升祔过后,算是他彻彻底底的走了,完结了。静芬看着那个依旧满地乱爬的溥仪,厌恶已极——这个小孩子,才四岁,居然能想出在糕点里放铁砂崩太监的牙玩,顽劣可见一斑,和光绪的心怀天下,简直天差地别。
张兰德道:“主子也不必太挂怀。皇上还小呢,将来上了书房,主子找个好师傅给教导着,一定能像德宗皇帝一样。主子在宫里,倒不妨做几件功德,让万岁爷早些懂事起来?”
“这样也行?”静芬道,“有什么公德能做?”
“比方说修佛殿,请佛像……”张兰德建议着,“奴才听说水晶佛像就很灵验……”
静芬道:“这叫什么公德呢?”
张兰德道:“主子有所不知,奴才听闻,历代皇帝都有太监在雍和宫代替出家的,这就是公德。德宗皇帝就有好几个替身,主子何不给万岁爷早早张罗上?”
静芬将信将疑道:“果真?那你倒是给我留意上才好。”
张兰德道:“喳——”
事情于是就办了,银子就这样花了。
可是情况变得更糟糕——
且不说溥仪又想出了往太监屋子里打枪这样恶毒的游戏;也不说十月初,江苏、直隶、奉天、吉林、黑龙江、山西、山东、河南、湖北、湖南、江西、安徽、福建、广东、广西等十六省咨议局代表五十五人陆续到达上海,举行“请愿国会代表团谈话会”,众推福建咨议局副议长刘崇佑主持会议,前后集会磋商八次,决定组成三十三人的“请愿国会代表团”,举江苏方还、湖南罗杰、奉天刘兴甲及刘崇佑为干事,赴京请愿;更不说十二月初,请愿代表赴都察院,递上由直隶咨议局议员孙洪伊领衔署名的请愿书——
这些都不说——
只说十二月乙未那一天,刚刚从德国考察归来的载洵狼狈万状地来见静芬,痛诉两天前自己在东北遇刺之事,就把静芬吓得面无人色。
载沣在场,也是面色煞白,但还勉强安慰静芬道:“皇太后不必惊慌,这些乱党庚子年开始就尽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祸首除了黄兴等少数几个还在逃外,都已伏法。这些反贼,成不了气候。”
总算这次,载沣说的不是大话,刺客熊成基,系“安庆作乱的叛首”,几天之后就由长春和转运公司的老板臧贯三检举,在客栈中被捕,经审讯,定谋刺钦差大臣之罪,押解吉林服刑。不过,囚车出长春时,熊成基居然向沿路的百姓抱拳高声演讲,说:“情愿以一腔热血,灌中国自由之花!”后来问斩,此人非但拒不下跪,还说:“诸君!诸君!不要以为我是盗贼、是奸犯、是杀人的凶徒,我是一名慈善的革命军人!”
他的这一番言论传得沸沸扬扬,静芬听说后,心惊肉跳,恰那边又传来了广州新军作乱的始末,静芬看了,更是惊讶不已——同盟会乱党倪映典,在军中煽动造反,响应者甚众,约有三千人之多,共推倪映典为司令,宣誓“愿为革命战死”,冲毁协司令部,分三路攻打广州城。幸亏有水陆缉捕处帮统李景廉施计,将倪映典击毙,义军因弹尽援绝,无力再战,退守白云山、石碑一带,遂告失败。
静芬道:“这还了得,如今连朝廷的兵队都造反了,我和皇帝哪里亏待了他们?孝钦皇太后和德宗皇帝在时,又哪里亏待了他们?”
张兰德道:“还不是革命党闹的——奴才听说,那熊成基的供词上都是用‘革命’两个字画的押,传出来了,老百姓都愚昧得很,把他当大英雄一样,暗地里还给他烧纸呢!新军里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少年,最容易被革命党蛊惑了。”
静芬以为有理,和载沣商量,载沣说早也想到。于是在正月辛亥,诏以人心浮动,党会繁多,混入军营,句引煽惑,命军谘处、陆军部、南北洋大臣新旧诸军严密稽查,军人尤重服从长官命令,如有聚众开会演说,并严查禁。
但是这并不奏效,到三月里,居然是载沣自己狼狈万状地跑来见静芬了。这一次,革命党已经刺杀到他的头上——在什刹海和后海分界处的银锭桥下埋了炸药,意图置他于死地。
而他拣回一条命的经过也颇有传奇性——居然是银锭桥附近一家人的老婆和别人私奔,男人晚上妒气得睡不著觉,深夜走出家门去,走到银锭桥附近,忽然看到有人影在桥下挖土。这人还以为有人埋金银财宝,后来看到拉电线埋电线时,才觉得有问题,于是跑去报警。巡警赶到,把炸药挖了出来。
静芬差点没有当场晕过去,颤声道:“这……这……摄政王何负于天下……怎么……”
载沣也捶胸顿足道:“唉……德宗皇帝在时,抱负不得施展,天下人皆为其不平。奴才现在,为了德宗皇帝的抱负,尽心尽力,在朝要被庆王和镇国公两边挤兑,在外面,还要被革命党刺杀……冤啊,真冤……只恐太后,也是和奴才一个命。”
静芬没太明白他的话,道:“王爷苦心,我知道,天下人也会知道的。无论如何,这些乱党一定要重重的办,以儆效尤。”
这是不用她吩咐的,载沣自己早恨得牙痒痒的。巡警很快就根据炸药上的螺丝钉查到了骡马市大街的鸿太永铁铺,接着又从那里查到了琉璃厂“守真照相馆”——密探混入其中,找到几份革命党的文件,发现这次暗杀首谋就是朝廷出十万两白银悬赏人头的钦犯汪兆铭。
三月甲子,巡警包围守真照相馆将汪兆铭、黄复生、罗世勋一举抓获。事关重大,交肃亲王善耆亲自审理。
可是静芬所说的“以儆效尤”却没有做到,据张兰德探听回报说,汪兆铭在在被告席上昂首挺胸,慷慨陈词,供词计四千余言:“本名汪兆铭,别号精卫。前在东京时为《民报》主笔。生平宗旨,均刊登于《民报》,不再多言。孙中山先生起事兵败后,我决心炸死载沣以振奋天下人之心。”
静芬问道:“《民报》是个什么东西?”
张兰德道:“那是乱党的报纸,净和朝廷作对。不过奴才听说,肃亲王看了汪兆铭的几篇文章,拍手叫好,还说,假如他自己不是亲王,也要加入乱党。”
静芬当时正在慈宁花园溜弯儿,惊得几乎站不稳,连呼道:“反了反了!我和皇帝哪里对不起肃亲王了,你……你快叫他来见我……叫……叫摄政王也来……还有……叫大格格也来!”
张兰德道:“喳——可是,大格格病了,也要传么?”
病了?静芬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这世道,外面的人都叛离了,里面的人,慈禧死了,光绪死了,李莲英走了,大格格上一病……唉……
肃亲王善耆和摄政王载沣同时到了慈宁宫——两人一路争吵着来的,显然对于善耆的所作所为,载沣已经知道了,正在发火。
载沣道:“加害皇族理应满门抄斩,肃亲王居然判他们终身监禁,是觉得本王的性命低贱得很么?”
善耆却道:“这位汪先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我正劝他效忠朝廷……”
载沣打断道:“笑话。这些人是要刺杀本王,颠覆朝廷,你居然说是人才,那你倒把什么孙文之流的,都招揽来好了!”
静芬也道:“这事我也听说了。分明是造反谋逆,怎么只定了‘误解朝廷政策’的罪名?这样下去,不是人人都敢造反了么?这不是存心欺负我和皇帝孤儿寡母的……要叫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地下有知,如何安心啊!”说着,就按张兰德建议的,垂下泪来——张兰德说的,太后不善言辩,遇事则哭,亲贵大臣们一定不敢忤逆。
善耆果然不似先前大声了,躬身道:“太后有所不知,汪兆铭在《民报》的篇篇大作,奴才都拜读过。他主张中国必须自强自立,改革政体,提倡民众参政,效法西方立宪——朝廷目下预备立宪,建立国会,和他的主张是一致的。所以奴才以为,他不过是受了孙文三民主义’偏狭理论的毒害,才和朝廷作对。倘若能叫他回头,叫他说服其他革命党回头,岂非朝廷之福?”
“这个……”静芬不知道什么是三民主义,望望载沣,看他有何见解。
载沣气得吹胡子瞪眼,道:“劝说劝说,你劝得了他么?他要是说把本王杀了,就归顺你,你杀是不杀?”
这话有点无理取闹的意味,善耆也火了,道:“哪有这种道理的?太宗皇帝还能用洪承畴,偏偏你摄政王度量这么小?除了你的亲兄弟,谁都不肯用!”
“我用兄弟,是我的家事!”载沣提高了声音道,“太宗皇帝用洪成畴,还叫孝庄文皇太后劝降呢,难不成,你今儿也要叫皇太后去劝汪兆铭不成?”
这一席话更加不成体统了,善耆被气得直翻白眼。张兰德见这样吵下去,哪怕的静芬哭瞎了眼睛,也难以解决,赶忙尖声呼道:“哎呀,老佛爷晕了……快传御医!快传御医呀!”一边叫,一边掏出鼻烟壶来递给静芬。
静芬莫名其妙,两位王爷却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稍稍收敛,自称“奴才无状”退了出去。
张兰德道:“主子莫动怒,肃亲王可恶得很,早晚把他开缺了就是。”
静芬怔怔地坐着擦眼泪,道:“开缺……能开缺得了么?上次闹一个袁世凯,天翻地覆。庆王现在不是还硬朗得很?肃亲王……肃亲王……不过肃亲王说那个什么刺客的主张,好像确实和德宗皇帝在时说的差不离吧?”
张兰德愣了愣道:“主子……您的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静芬叹气道,“孝钦太后要我杀袁世凯,我是没办成,德宗皇帝就一个心愿,是要宪政。我也不知道摄政王他们成天都折腾的什么,这样外面造反来造反去的,恐怕等不到立宪,这国家就……那时候,我大不了一死,可是,你叫我死了怎么去见德宗皇帝呀!”这样说着,真的伤心起来,眼泪滚滚而下。
张兰德扑通跪下道:“主子,您可不能这样想。大清朝千秋万世呢,德宗皇帝一定在天上保佑着主子——那佛殿,水晶佛,奴才这就建起来了,找一百个喇嘛来念经……”
“这个自然是要的。”静芬道,“不过,我是想……倘若这个刺客,汪什么来着的,真的有本事,就算要我跪着去求他,又有什么不能呢?只不过……那些三民主义,四什么主义的,我一点都不明白……你有没有办法,弄进来看看?”
“死罪!死罪!”张兰德慌忙磕头,“主子要奴才死,奴才都能去死。这乱党的报纸,可不能瞧。主子想,乱党在地方上扰乱民心,弄得兵荒马乱的,要是把这东西弄进宫来,万一教坏了万岁爷,那不是……”
“皇帝连字也不认识呢。”静芬道。
“还有瑜太妃那些人呢!”张兰德提醒道,“她们老早就觊觎这皇太后的位子了。主子要是弄来乱党的报纸,可不给她们抓个正着?主子要是真想收买那个刺客,就给他点好处,换间宽敞点的牢房,饭菜也吃好一点,这样即使他不悔过,外面也看着主子宽厚。”
静芬一时给弄糊涂了,忘记了自己是在考虑“要不要收买汪兆铭”而不是“怎么收买汪兆铭”,讷讷地点了点头道:“这……这也是个办法……那,就你去办吧。”
不过实际上,汪兆铭一直没被收买——张兰德向静芬回报说,肃亲王日日去看汪兆铭,两个人净辩论“君主立宪”和“民主共和”,说的话张兰德也不懂,但是两边各持己见,始终不见分晓。
收买之事越是迟迟办不妥,载沣越是天天和善耆过不去,要求处死汪兆铭,而且镇国公鼎力支持,更难得的是,庆王也主张严惩。军机处里,杀刺客的呼声响成一片。
静芬道:“那么,看来就只有杀了?依你去打听的,这个刺客究竟是不是好人呢?”
张兰德道:“是不是好人,皇太后看不出来,奴才难道还看得出来?不过,奴才倒是见到一桩怪事呢!”因告诉静芬,有人买通狱卒给汪兆铭送了十来个鸡蛋,汪兆铭都没舍得吃,整夜抱着鸡蛋睡觉,后来狱卒才发现,鸡蛋上写了个小小的“璧”字。
静芬道:“这的确古怪——难不成,是革命党要来救他?”
张兰德道:“奴才可猜不出,不过,汪兆铭叫狱卒给送鸡蛋的人带封信,奴才给拿来了,请主子过目。”
静芬接了过来,见是《金缕曲》一阕,词云:“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余生成底事,空令故人潺愁,愧戴却头颅如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静芬顷刻心中无限怅惘——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这一字字,仿佛一柄小锤子,一锤一锤砸在她的心里:西狩路上沙城堡的那个深夜,回銮之后养心殿的那个黄昏,还有光绪三十四年十月庚午瀛台的那个早晨,携手诉心期……眼底心头……
到如今,只剩她“愧戴却头颅如旧”,肠已断,歌难又!
眼泪啊,眼泪。浸透了云笺,也没有意义。
她贵为皇太后,其实还不如一个牢笼里刺客,还不如一个牢笼外给刺客送鸡蛋的人——璧,就叫这个名字么?唉……至少他们还活着……十年,二十年,终还有见面的一日!
“主子……主子?”张兰德担心地呼唤道。
“什么?”静芬呆呆的。
“主子,您看着信的最后,说‘勿留京贾祸’,会不是会是给他的同党传的暗号?这同党大约还在北京里要生事吧?”
静芬的眼睛只停在“凄凉万事,不堪回首”上,这时愣愣地瞥一眼末尾,果然如张兰德所说,有这么一句,还是用鲜血书写的。
“主子……这姓汪的始终有不臣之心……您看要不要告诉摄政王,把这同党也……”
“不要。”静芬一抬手,“你把这信,还给狱卒,该给谁给谁去。”
“主子?”张兰德惊讶地看着静芬。
“去吧!”静芬道,“还有,明儿告诉摄政王,姓汪的刺客不能杀,他要是杀这个人,就是杀我!”
张兰德自那夜静芬发誓杀袁世凯之后,还没见她说过这么坚决的话,一时呆住。而静芬喝道:“还不快去?”他只得飞跑出门。
而他去后,静芬的泪水才夺眶而出,倒在床上,哭了一整夜。
这以后,张兰德又陆续那汪兆铭和那个“璧”的书信偷来给静芬看,一封是“璧”说,监狱之墙虽高,真心却能穿越,愿意遵从汪的意思,离开北京,但是却有一件事要汪一定答应——汪已判终身监禁,二人此生结合无望,但是心里却该宣誓结为夫妻。
静芬看得震动不已,再看回信,只有血书的一个“诺”字。
张兰德这时也大约晓得了静芬的心思,道:“这是对苦命鸳鸯呢,主子还真好心。”
静芬只淡淡道:“苦命也是鸳鸯啊。”
最后一次见到“璧”的信,她说她要去上海了,无论前途有多艰险,一定要完成汪的梦想。
静芬看着信,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乱党尚且如此,自己却在浪费时间!立宪!立宪!这是光绪的梦想,无论前途有多艰险,她也一定要去完成。
她这决心定下时,正在宣统二年五月间。
恰逢国会“请愿同志会”发动各省立宪派代表进行“二次请愿”——共有直隶省绅民旗籍代表等十七个请愿团体,号称代表在请愿书上署名的二十余万民众,赴都察院呈递请愿书。但是五月癸亥,上谕下,以“财政困难,灾情遍地”为由,坚持“仍俟九年筹备完全,再行降旨定期召集议会”,并明令“宣谕甚明,毋得再行渎请”。
二次请愿,失败。
静芬得悉,即刻把摄政王载沣招进宫,问他道:“德宗皇帝以宪政为遗愿,嘱咐我务必达成,现在四处请愿的民众这么多,你们真的不能就考虑考虑提早立宪么?”
载沣道:“皇太后有所不知,奴才何尝不遵照孝钦太后和德宗皇帝的遗命?只是如今真的财政困难——湖南闹水灾,云南闹旱灾,怎么周转得来呀!”
静芬道:“当年孝钦太后实行新政,也是天灾人祸的,但是新政也没停呀。我记得就是那会儿,孝钦皇太后对我说,要我和德宗皇帝考量考量宪政的好处,后来镇国公、端方他们出洋考察了一番,回来说宪政有三大好处,一是皇位永固,二是外患渐轻,三是内患可弭——王爷看,我记得没错吧?”
载沣好象不认识静芬似的,愣愣看着她。
静芬又道:“既然宪政的好处这么多,外面又三天两头的请愿要实行宪政,安抚这些各省代表,也挺棘手的,何不就实行了宪政呢?要不,诏告天下,把预备期缩短也行啊。”
载沣没有就表态,而是沉默了片刻,道:“本来亦无不可,但是太后大约不知道这些请愿背后是什么人指使吧。”
静芬听他这话,心想,他二人之间所共同痛恨的,除袁世凯外,还有谁?因立刻接口道:“怎么,难道又是袁世凯贼心不死?”
载沣道:“江苏省咨议局议长张謇,就是头一次请愿带头的那个,他上折子说,朝廷用人不当,应该效法咸丰、同治年间平定发捻,重用汉大臣之有学问阅历者——有学问阅历者,他没有明说,但指的就是袁世凯。”
静芬道:“这样说来,倒是可恶得很。不过,宪政是宪政,袁世凯是袁世凯,总不能为了个袁世凯,就不实行宪政了吧?你已做了大元帅,全国兵权在握,张之洞也死了,难道还怕一个在家养老的袁世凯吗?”
载沣未料静芬居然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沉默了片刻,道:“那哪儿能啊……太后放心……宪政是迟早的事……”
他退出去后,果然就办了几件实事——
先是六月乙酉,让状元相国汪大燮进考查英国宪政编辑各书,后来在七月乙巳,瑞澂、杨文鼎奏湘省匪势蔓延,拟行清乡法,也准了奏,七月癸丑,载涛奏考察各国军政,军人犯罪,统归军法会议处审断,非普通裁判所得与闻,谕照行之;九月辛丑,资政院举行开院礼,监国摄政王更加莅会颁训辞——不过这时候,外面闹起三次请愿了——各省代表称,请愿书上签名的一百万人之众!这请愿书交资政院,谓“时局骤变,惊心动魄者,不一而足”,外而“日本遂并吞朝鲜,扼我吭而附我背,俄汲汲增兵窥我蒙古,英复以劲旅捣藏疆,法铁路直达滇桂……德、美旁观,亦思染指”,内而“各省饥民救死不赡,铤而走险”,若不于宣统三年召开国会,“则全局瓦解”。
九月庚申,资政院将请愿书上呈,载沣压住了,没让往里报——本来静芬不垂帘的,不报也是常理。然而,九月癸亥,由东三省总督锡良领衔,共十八个总督、巡抚、将军、都统联署的奏折又到京。事情越闹越大了。
病中的荣寿大公主入宫见静芬,道:“各省咨议局、绅、商、学界再三请愿,现督抚又联名电奏,我看,孝钦太后若在,也不会胶执九年预备成见——你和摄政王,到底是怎么想的!”
静芬大惊道:“这事我不知道,我早也劝了摄政王很多次,要他提早立宪,但是他在外面办事,我也鞭长莫及。”
荣寿大公主道:“当时孝钦太后遗命,一般朝廷里的事,摄政王必须先回报你,大事更加非得你做主,这事还不够大么?”
静芬倒是忘记自己这条特权了,一经提醒,幡然醒悟,忙叫张兰德:“快请摄政王来!”
载沣到时,面色铁青,火气冲天。
“那伙议员,太过嚣张!”他骂道,“本王为朝廷摄政,他们居然这样威胁本王,简直是要造反了!”
原来,他刚在咨政院里和各省议员争论立宪之事,因他坚持不肯提早,议员全数拂袖而去。
“闹得最凶的那几个,不晓得是不是袁世凯的旧部!”载沣嚷嚷道,“该先把他们抓起来再说。”
“摄政王!”静芬在榻上冷然发话,“我也正是找你来说这件事的,你可瞒得我好呀,孝钦太后的遗命,你都忘记了么?”
载沣误解了静芬的意思,还兀自发自己的脾气,道:“怎么会忘记?所以才要看看哪些是袁世凯指使的,统统逮捕。”
“胡话!”一边形容枯槁的荣寿大公主斥道,“要全都是袁世凯指使的,你就全逮捕了?”
载沣愣了愣,想说“是”,但是看荣寿大公主怒容满面,静芬一向和善的脸上也挂着寒霜,才发觉自己好像是赴了皇太后的“鸿门宴”。
荣寿大公主道:“你就是这样,难怪斗不过庆王,斗不过袁世凯——连张之洞这种只会说话不会办事的人,你也斗不过。就算是袁世凯指使的怎么样?人家晓得这是民心所向,晓得不立宪,革命党就更加有机可乘,晓得不开国会,这大清朝就要完呐!”
载沣打了个冷战,道:“大格格……这话,未免……危言耸听吧?”
“我危言耸听?”荣寿大公主冷笑道,“我是快死的人了,危言耸听对我有什么好处?你就看看这三次请愿,头一次,不过来了几十个人,第二次,我听说有二十万人签名,这一回,一百万!一百万是多少?你的禁卫军有多少人?南洋新军有多少人?北洋有多少人?你自个儿算算,一百万究竟是多少!”
载沣不敢答话。
荣寿大公主又道:“头一次请愿在去年十月,第二次请愿,今年五月,这中间有七个月的时间——你晓不晓得第三次请愿人家是什么时候开始计划的?就是五月里,你把人家二次请愿驳回去的时候啊。我听说,那些各省来的人,连家都没回,就直接奔走联络去了——你要是把人家三次请愿再驳回去,我看议员要住到你摄政王府里天天跟你请愿去!”
载沣低声咕哝了一句,静芬没听清楚他说的是什么。
荣寿大公主也没听,但提了声音训斥道:“你别嘟囔——人家这还是来文的,是自己人。跟你动武的,那就是革命党了,你也不是没见识过——先是来会党闹事,后来人家能煽动新军造反——刺杀你的事,我不说你也忘不了——孙文之流,你一个也抓不到,造反的还越来越猖狂,你是不是要等到禁卫军也被煽动起来了,自己人全变革命党,你才来听听自己人的意见?”
载沣头也不敢抬,低声哼哼道:“其实……其实朝廷里的事也不是我说了算……亲贵大臣,不想立宪的多了,庆王爷就头一个反对,镇国公也不乐意……我也不能……”
“你是摄政王,还是他们是摄政王?”静芬忍不住开口道,“你说了不算,我说了算不算?”
载沣怔了怔,小声道:“这个……其实上次太后说不能杀姓汪的刺客,后来又询问二次请愿的事,外面亲贵里就有谣言,说太后意图垂帘……为了太后声名着想……”
“我不要你为我的声名着想!”静芬决然打断道,“德宗皇帝把立宪的事托付给我,孝钦太后给我懿旨决断的权力,我今儿就把话放下——立宪,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