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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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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里,又有几个人甘心呢?
这其中最冤的一个,恐怕是崔玉贵了——谁也不及他对慈禧忠心,慈禧叫他往井里丢两块石头,他决不会丢三块。可是,哪里料到偏偏有这个张兰德“小德张”,扶着泪眼汪汪的皇后走进宁寿宫来,要死要活的哭诉光绪如何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为难皇后——更没想到的是,慈禧居然相信。
崔玉贵道:“老佛爷,奴才的为人怎么样,您还不清楚么?老佛爷吩咐这事不能泄露,奴才已经把那晚上捞尸首的小太监全都灭口了,这要怎么去泄露呀?”
张兰德道:“正是因为其他人都死了,才只有崔二总管您能往外说呀——您别不承认了,现在全紫禁城都在说这事,说您假传老佛爷的懿旨害死了珍主儿……现今才懿旨诏告天下,说珍主儿是殉节的,您的话传出去,不是要叫天下人看笑话么!”
崔玉贵道:“这……这本来珍妃就不是殉节的,奴才也确实是奉了老佛爷的旨——”
“你说什么!”慈禧一声厉喝。
崔玉贵愣了愣,嗫嚅道:“老佛爷,这当初,的确是您叫珍主儿殉难,她不肯,您就说:‘还不抱起来丢井里?’奴才这才……”
“放屁!”慈禧怒道,“我说一句气话,你就把人丢下去了,现在闹得满天下的人都说我害死珍妃——我好容易才和皇帝和好,被你一搅和——可恶!”
崔玉贵张口结舌,僵在当场,过了好半天,才道:“老佛爷……奴才……奴才就只晓得对老佛爷忠心啊……怎么知道忠心也会有错?”
慈禧毫无表情地看着他:“忠心不是嘴上说的。”
崔玉贵重重地用脑袋碰着地:“奴才晓得。奴才这就去了!”边说,边倒退着向门口爬。
李莲英就从一边抢步上来道:“老佛爷,奴才送送二总管!”也不待慈禧答应,径上前扶起崔玉贵出门去——静芬瞥了一眼,这是最后一次在紫禁城见到崔玉贵,有说李莲英杀了他的,有说李莲英放了他的,无论是何种所法,崔玉贵是消失了。
慈禧也目送着崔玉贵远去,叹了口气,道:“好好告诉皇帝,给他报了仇了。”顿了顿,又道:“这仇可报得不容易,他要是还不满意,除非杀我来报仇。”
张兰德连忙磕头道:“老佛爷多虑了,崔二总管离间老佛爷和万岁爷,如今办了他,老佛爷和万岁爷自然还是和从前一样。”
慈禧哼了一声,道:“小德张,你有个聪明的脑瓜子,不过,你别以为我办了他,你就能爬上来。”
张兰德变色道:“奴才不敢。”
慈禧道:“你最好不敢!你主子是老实人,你要好好忠心对她,将来自然有你的好处。否则,你聪明的脑瓜子就要搬家了!”
张兰德忙道:“奴才明白。”
慈禧就摆摆手:“明白了就伺候你主子回去歇着吧——皇后——”
“奴才在。”
“这事儿办砸了,不怪你。”慈禧道,“我指给你两个补救的办法——第一,传叙一家也不晓得现在在哪,若是能找到,指几块好地叫他们挑挑给珍贵妃入土为安。第二,瑾妃本来是可以加封的,但是她和庆王一个鼻孔出气,实在讨厌。她和珍贵妃生前很要好,今儿就准她去景祺阁里把她妹妹的什物都拾掇回去做纪念——留宫里也好,送会娘家也好,随便她。”
静芬并看不出慈禧说的两条补救办法有什么好,其实,连张兰德那个杀崔玉贵的计策,她也绝不相信能使光绪重新振作。只是,既然慈禧说,而她又想不出其他的法子,少不了一一应了照办。
没两日,传叙家的下落就打听出来了——原来是珍妃打入冷宫后,传叙家家道中落,庚子时流落到了上海。静芬便以慈禧的名义向上海拍了一封电报,说明皇上还未营建陵墓,请他们先为珍贵妃找一处暂时栖身的坟地。传叙接后,感恩戴德,表示即刻回京。
静芬这算是办妥了一件事。恰那边厢传来瑾妃抱恙的消息,她想也正是该问问珍贵妃遗物处理得如何了,因带着那封电报上瑾妃处来——谁知扑个空,说是上琉璃井烧香去了。静芬实实打了三个寒噤,无法,只好又上琉璃井。
到了跟前,果然见瑾妃红着眼在念念有辞地焚香祷告,而香案之外还有个火盆,她的贴身宫女正把些衣服丢进火里——一望而知是珍贵妃的遗物。
静芬连忙赶上前去,问道:“怎么好好的叫你留个纪念,你都给烧了呢?”
瑾妃请了安,回答道:“人都不在了,留着东西,徒然伤心而已。”
静芬道:“你看了是伤心的,可是,你阿玛额娘就要来京了,他们或许想留着呢?”边说边把电报给瑾妃看。
瑾妃摇摇头:“多谢皇后娘娘恩典。奴才和妹妹当日出嫁时,额娘打了我们一人一个耳光,说是只当没生过我们两个女儿——他们把奴才和妹妹忘了倒还好,少了许多的烦恼,何必留着这些东西叫他们伤心。”
静芬没想到其中居然还有这些曲折,一时愣住。
瑾妃就继续烧,一行烧一行喃喃道:“妹妹,你去吧,只当没来过……一直没来过……”
没来过……没来过……没来过……北风困在天井里,这声音回荡。
没来过,没来过——烧完了,什么也不剩了。
没来过,没来过——连瑾妃和她的宫女也跪安了,仿佛没来过。
静芬呢?也没来过么?不,她来过——立足在那天夜里尸体抛上来的地方,记得清楚,每一个可怕的叫人作呕的细节。她两腿僵直,头皮发麻。
赶紧逃开两步,慌不择路,正撞到景祺阁的门口来——她曾经在这里“训话”,而实际是看到冷宫中一日只有一餐残羹冷炙,无论冬夏就只一条破被,从早到晚不能和任何人交谈……凄惨不堪!可那时的珍妃还是无畏无惧,如今,人去屋空,连用物都烧尽了。
鬼使神差的,静芬推开景祺阁的虚掩的门。果然空空如野,一桌一椅,一榻一几,落满灰尘,好像珍妃真的没来过——如果记忆,就可以像这样抹杀,那光绪还会有什么痛苦呢?
静芬吸了口气,灰尘呛进嗓子里,连连咳嗽。然后她一抬头,看见破床上挂着一顶旧青缎莲花纹帐子——来过,珍妃还是来过啊,抹杀不了,她留下蛛丝马迹。
静芬又去见光绪。
光绪歪在炕上,抚摩着他的西洋坠子。静芬向他请安,他只“恩”了一声,就道:“你跪安吧。”
静芬站着不走,她说:“万岁爷和奴才讲,说夫妻多年,奴才最明白万岁爷的性子——奴才惶恐,其实奴才一点也不明白。”
光绪不说话。
静芬道:“奴才虽然不明白,但是奴才知道,万岁爷心里最挂念,最喜欢的,就是珍贵妃,奴才从前看万岁爷和珍贵妃同喜同悲,形影不离,看了十年,所以奴才虽愚昧,也确信万岁爷全心全意喜爱珍贵妃这一条,是绝对不会错的。”
光绪皱起了眉头,喉咙里艰难地哼哼出几个字:“不要再讲下去了。”
“奴才非说不可!”静芬提高了音调,“因为奴才现在觉得,那深信不疑的一条,也是错的——万岁爷惦记珍贵妃,关心珍贵妃,都是假的,都是嘴上说说而已,到了紧要的时候,全是空话——”
“住口!住口!”光绪拍着炕桌,“不许再讲下去!你给我滚!”
“我不!”静芬逼前一步,“万岁爷救不了珍贵妃,见不到她最后一面,这都是天意弄人,怨不得万岁爷。可是万岁爷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糟蹋大清朝的江山社稷,要叫珍贵妃在天之灵怎么安心?”
“你住口!”光绪愤怒地从炕上翻身跃起,狠狠将静芬推开。
静芬摔倒了,脑后的玉簪跌在地上,“叮”,断成两截。
一切就归于死寂,只有两人的喘息声还在对峙着。
“万岁爷不信奴才——”静芬挣扎着爬起来,“那万岁爷就自己去问珍贵妃吧!”她说着,把那旧青缎莲花纹帐子抛到了光绪的面前。
“这是……”
“这是珍贵妃在景祺阁用的帐子。”静芬道,“万岁爷就挂上帐子,去梦里问问珍贵妃,究竟愿不愿意看到您现在的样子!”
光绪一愕,颤抖着手捧起帐子,从一朵莲花端详到另一朵莲花,忽然就把帐子贴在脸上放声大哭起来,嘶声连连道:“是朕的错!朕的错啊!”
里里外外的宫女太监惊动了,淅沥哗啦跪倒一片。换在往日,静芬早该跪下说“奴才该死”了。可是,这会儿,犯上的话已经开了头,她心里反而生出一种“豁出去”的情绪,揉着撞伤的腰,冷冷地站在光绪面前,道:“是万岁爷的错,又怎样?万岁爷难道还要继续错下去吗?错下去,珍贵妃就能死而复生吗?”
光绪不答她,自己哭得死去活来,气都接不上了。宫女太监们吓得连声道:“皇后娘娘息怒……千万别逼万岁爷……万岁爷龙体要紧!”
静芬道:“是啊。咱们做奴才的,谁不知道万岁爷的身子最要紧,天塌下来,还要他给咱们撑着。但是万岁爷自己不保重,咱们说一百句,也是白费。还不如,大家都回去打点好后事,万岁爷什么时候不要这龙体了,咱们全体给他殉葬!”
单凭这一句话,静芬已经落下了株连九族的大罪。太监宫女都吓得傻了,趴在地上不敢出声。光绪也被刺得一愣,噎住了哭泣望着静芬。
静芬也望着他——光绪死,她跟着死;光绪不死,要赐她死,她也照死;光绪不理会她,继续做废人,她和死了没两样——反反复复,都是死,死了去看看那个凤凰楼下埋着什么秘密。
“都死了,咱们就去见见珍贵妃。”静芬一字一字道,“且听听珍贵妃怎么说这个理儿,问问她看到这样的大清朝,这样的万岁爷,后不后悔当初为国殉节,为万岁爷殉情!”
这已经说得过分至极,当立置典刑了。养心殿里顷刻鸦雀无声。
“万岁爷!娘娘!”也不知道是哪个腿脚快的去告诉了张兰德,这当儿“咕咚”一下扑进殿来,手脚并用地朝里爬:“万岁爷……娘娘……都别说气话……要是死一个人,能换回珍贵妃,奴才愿意死!”
一地的宫女太监们不敢不表态,纷纷道:“奴才们也愿意死!”
磕头“咚咚”,兼有七嘴八舌,光绪迷茫地看着静芬。静芬一转身,直接朝柱子上撞了过去。
人群里发出凄厉的惊呼声,光绪也撕心裂肺地喊到:“皇后!”话音未落,人已经从炕上滚了下来,就着身形不稳,直向静芬扑倒过去,将她拦腰抱住:“皇后!是朕错了!是朕错了!你不能死,朕就只有你了呀!”
就只有你了。
当时在沙城堡,光绪也是这样说的。
静芬感觉那瘦弱却死死箍着自己的手臂,眼泪夺眶而出——在这一刻,生死一线的一刻,她知道自己变了。可能就是为了一年多前,沙城堡里的这句话,她变了。
她肯为光绪死,又肯为他舍不得死了。她依然没有爱上他吗?婚姻大事除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须双方情投意合——十年夫妻,她究竟有没有爱上他?
在所有人大呼小叫自请死罪的哭闹中,她的心里的一池春水,只有一圈涟漪:我究竟有没有爱上皇帝?
搀扶的人,上来了;在门外当差的人,下去了;送茶的人,进来了;传太医的人,出去了。
光绪被抬回了床上,静芬被簇拥着坐在炕上,张兰德就跪在她的脚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自责。他说:“娘娘,都是奴才的不是……娘娘犯不着拿自己的身子撒气……要是老佛爷知道了……”
静芬全没听到,还是一个尽地在问自己:我究竟有没有爱上皇帝?有没有?
她想不出那个答案——究竟怎样才叫爱上一个人?究竟怎样才叫爱上一个皇帝?不爱,她为何而改变?爱了,她如何没有半分的欢喜?
她反复想,反复地问,周围一切的人事都成了虚无缥缈。好像有人在光绪的床边忙碌的张罗,她就想:若我真是他的妻,他病时,端茶送水的那个从来不是我;他开心时,陪他写字画画谈论朝政的那个也不是我;他落难时,豁出性命不要的那个……那个是不是我?算不算是我?
她也不知自己浑浑噩噩想了多久,听张兰德大声说了一句:“娘娘,万岁爷该安置了!”她才也感觉千头万绪搅成了一团,理也理不清了,这便神游回来。
她望望,见光绪靠在床上,帐子已经换成了珍妃的遗物,怕是真的要去梦里和情人相见了。这些青色的暗淡光芒,就化做一把刀,喀嚓,把心结给斩断了——静芬带着些怅惘豁然开朗:爱上,没爱上,有什么分别?她是皇后,她三十二岁了,爱情对于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了……从来就不重要。
她领着张兰德向光绪肃了肃:“万岁爷保重,奴才今儿说话没分寸,请万岁爷恕罪。”
光绪低低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静芬因缓缓地朝门口退。到了门槛儿跟前时,转身,跨出去。
“皇后……”青帐子里虚弱的声音,“你说的……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朕记住了……以后不会了……”
静芬心里一热,眼睛也热了,转回身来再次肃了肃,道:“万岁爷该安置了。”
“恩……”光绪道,“皇后,今晚,你别走吧!”
光绪二十八年十二月丁酉,静芬入宫后第一次在养心殿被皇帝招幸。
两天后,暨,十二月己亥,光绪祀天于圜丘——自戊戌年八月至于斯,始亲诣。庚子,祭大社、大稷。遣睿亲王魁斌等告祭方泽、朝日坛、夕月坛,恭亲王溥伟、贝子溥伦诣东西陵告祭。辛亥,两宫见各国公使于乾清宫。乙卯,两宫见各国公使暨其夫人等于养性殿。辛酉,光绪始复御保和殿,筵宴蒙古王公暨文武大臣。
次年新正起,奉西安上谕“参酌中西政治”之要求而提出的各项改革,陆续实施。
在朝,设外务部、商部、学部、巡警部、邮传部;在商,颁布《商人通例》、《公司律》、《破产律》和《商会简明章程》;在戎,编制新军,添置武器装备;在学,废科举,办学堂,遣人出洋,更参照日本制定《钦定学堂章程》和《奏定学堂章程》;在民,有禁缠足、禁鸦片及允许满汉通婚……几年下来,举国上下,处处可见“母子同心,推行新政”的气象。
不过,老天偏偏要弄出些阻滞来——
二十九年秋,湖北、陕西等属水灾,怀柔雹灾,云南各属水旱灾雹灾,镇西、绥来蝗灾冻灾。同年冬,有甘肃水灾,南州、新化蛟灾,泸州火灾。
三十年秋,有四川水旱灾,甘肃黄河决口,江西水灾,山西、浙江、广东等处灾。
这样一来,灾区的岁赋全免,朝廷还要发帑币赈济——本来已经赔款赔得软囊羞涩的朝廷,更加前心贴后脊梁,新政大臣个个嚷缺钱,要募捐。
何况天灾之外更有人祸——先是广西的叛军越闹越销帐,后来竟然发觉英国人趁乱打进了西藏,一路横行,连拉萨都攻下了。这还没解决,跟着,本来只在海上闹腾的日本和俄国上了岸,俄兵打入长春,和日本在东北交锋,弄得民不聊生。
慈禧对俄日交战这事最为痛恨,因为那阵子正是她七十整寿。她对静芬说道:“我五十岁遇上打法兰西,六十岁正是打日本,七十岁没人打咱们,却让别人在咱们是地头上打。看来,我是没有过生日的命。”
静芬道:“亲爸爸别急,寿宴虽然不办了,但是奴才和其他贵妃们可在西苑陪您热闹热闹呢。”
慈禧道:“你们有孝心,很好。不过外面那些人却偏偏喜欢拿我的生日来做文章。”
静芬不知这话里有话,指的乃是光绪二十一年京里流传的“万寿无疆,普天同庆;三军败绩,割地求和”的对联。
边上庆王家四格格心思细密,立刻揣摩到太后的意思,笑嘻嘻插嘴道:“其实老祖宗不过寿反而好——七十不过,就永远只有六十九,六十不过,就永远只有五十九,五十不过,老祖宗您就永远只有四十九岁。”
一句话把慈禧给逗乐了,道:“我看来像四十九吗?”
四格格道:“不像,您看来最多二十九,和皇后娘娘站一块儿,像是亲姐妹。”
慈禧明知是假话,还是眉开眼笑,指着四格格对静芬道:“你看看她这张嘴,也不晓得抹了多少蜜糖。”
静芬就陪着笑。四格格的本事宫里简直无人能及,但凡慈禧露了口风,说喜欢什么样儿的坎肩,什么款儿的鞋子,不出三天,四格格就能给弄来。虽然荣禄的夫人也是个有心眼儿的角色,隔三差五就来宫里陪慈禧逛花园听戏,但是和四格格比起来,就有天壤之别了。
静芬不喜欢四格格。她觉得四格格不是真心对慈禧好。不过,有四格格陪着慈禧,静芬就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光绪——光绪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头两年还能叫静芬陪着在御花园里走走,后来连门也不能出,看奏章看两本就要歇一歇,召见大臣往往是话还没说几句,已经咳嗽得发不出声来。
静芬为了照看皇帝,搬到了西六宫的永寿宫,每每见光绪如此,她心疼不已,劝说道:“万岁爷先休息休息吧!”
光绪只是不听,摆摆手,把案上一本已经看了不下百遍的奏折拿起来,对静芬道:“这折子,说得很有道理啊。”
静芬探过身去看了看,是一封电报,乃是驻法公使孙宝崎的《上政务处书》,曰“吁恳圣明仿英德日本之定制为立宪政体之国”。
静芬大约能揣测出光绪的心思了,便道:“既然立宪好,万岁爷就发上谕叫立宪好了。”
光绪呆了呆,露出了些许无奈的笑容——不是珍妃,静芬毕竟不是珍妃。
静芬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后悔说出无知的话,敷衍地笑笑道:“万岁爷,是还有什么顾虑,奴才能帮忙?“
光绪道:“国家不是朕一个人的国家啊,上谕发出去了,各地不定就按朕说的办——不晓得外面的那些人都是怎么个想法。”
静芬玩味着他这句话,想道:外面的人,说的是谁呢?皇帝心里所恨的,一个荣禄,一个袁世凯,荣禄已在光绪二十九年死了,而袁世凯官运亨通,大权在握,倘若反对立宪,的确叫人头疼。那“不是朕一个人的国家”大概指的是慈禧太后——皇帝与之勾心斗角了一辈子,虽然这几年来静芬努力维持着“母子同心”的局面,但谁知道这母慈子孝的外表下,有几多针锋相对?
就是这两个人,静芬确信,可是这两个人的口风要怎么探?
这种事情去问张兰德也问不出个对策来,他所能出的主意,无非是看慈禧:“老佛爷说红就是红,老佛爷说绿就是绿。”
静芬晓得,这奴才目下心里也烦——自从没了崔玉贵,李莲英视他为头号眼中钉,以为自己多年爬不到敬事房大太监的位置,原来并非崔玉贵所为,而是张兰德从中作梗,是以跟张兰德不对——静芬因而也就不怪张兰德,自己一个人苦恼——但其实,她并不知道,光绪说的“外面的人”指的乃是满朝上下和黎民百姓,在光绪三十年的时候,改良报刊上为立宪鼓噪的文章早已泛滥成灾,只不过,静芬身在幽幽紫禁城,看不到那些报章便是了。
在这些舆论之下,奏请立宪之说,喧传于道路,云贵总督于振铎、两广总督岑春煊、贵州巡抚林绍年也相继以立宪入奏。
不明就理的静芬,以为这是老天在帮助光绪,很是欢喜。而照她这样的想法,老天后来还赐了个更大的恩典——光绪三十一年,弹丸小国日本在战争中取得胜利,迫诺大的俄国不得不接受美国总统前来调停。消息传来,上下皆惊,以为日本国之所以得胜,皆因宪政所至。
这时候静芬大着胆子去探问慈禧的态度,慈禧居然也有些动心了,说:“近来那些身居高位,权势显赫的洋务大吏也把立宪挂在嘴上,究竟立宪是个什么玩意儿,你和皇帝考量考量。”
静芬可没能耐考量,光绪撑着病体考量她又舍不得,于是就把这话咽下去了。
可是那年五月,直隶总督袁世凯、两江总督周馥、湖广总督张之洞联衔上奏:“欲图自强,必先变法,欲变法,必先改革政体。为政之计,惟有举行立宪,方可救亡。”
这一回,箭在弦上,不能不发。
六月甲寅,镇国公载泽,户部侍郎戴鸿慈,兵部侍郎徐世昌,湖南巡抚端方,商部右丞绍英五大臣受命分赴东西各国考察。这出国的路途,虽然遇了些小小的波折,但是年底之前,载泽,端方,戴鸿慈,都顺利成行,另两个位置也由尚其亨和李盛铎代替前往。次年夏秋之交,除了李盛铎留比利时任使节外,其余四人均先后回国,痛陈利弊,以为君主立宪有三大好处“一是皇位永固,二是外患渐轻,三是内患可弭”,恳请立宪。
这是光绪三十二年。
秋七月戊申,上谕发:“载泽等陈奏,谓国势不振,由上下相暌,内外隔阂。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卫国。而各国所由富强,在实行宪法,取决公论。时处今日,惟有仿行宪政,大权统于朝廷,庶政公诸舆论。预备立宪基礎,内外臣工切实振兴。俟数年后规模粗具,参用各国成法,再定期限实行。”
己酉,谕立宪预备,须先釐定官制,命大臣编纂,奕劻、孙家鼐、瞿鸿禨总司核定,取旨遵行。
九月甲寅,诏更定官制。内阁、军机处、外务、吏、礼、学部、宗人府、翰林院等仍旧。改巡警部为民政部,户部为度支部,兵部为陆军部,刑部为法部,工部并入商部为农工商部,理籓院为理籓部。各设尚书一人,侍郎二人,不分满、汉。都察院都御史一人,副都御史二人。改六科给事中为给事中,大理寺为大理院。增设邮传部、海军部、军谘府、资政院、审计院。以财政处归度支部,太常、光禄、鸿胪三寺归礼部。太仆寺、练兵处归陆军部。各部尚书俱充参预政务处大臣。
到了光绪三十三年,改考察政治馆为宪政编查馆。秋七月甲午,谕曰:“立宪政体,取决公论,中国上、下议院未能成立,亟宜设资政院,以立议院基礎。派溥伦、孙家鼐为资政院总裁,妥拟院章,请旨施行。”寻谕:“各省应有采取舆论之所,俾指陈通省利病,筹计地方治安,并为资政院储才之阶。各省督、抚于省会速设谘议局,慎选公正明达官绅,创办其事。由各属合格绅民,公举贤能为议员。断不可使品行悖谬、营私武断之人滥厕其间。凡地方应兴应革事宜,议员公同集议,候本省大吏裁夺施行。将来资政院选举议员,由该局公推递升。”
这样子的“大刀阔斧”,仿佛是和什么人比赛着一般——静芬原不知道,海内外革命之声一呼成一片——
被朝廷通缉的孙文,在日本立了同盟会,提出三民主义,中国之新青年纷纷响应,《民报》言:“即以君主立宪而论,亦由国民革命之结果。未有国民不革命,而政府自能立宪者也。政府怵于国民之革命而让步焉。君权民权,相与调剂,乃为君主立宪。若该报专望政府开明专制,而国民舍劝告以外无他事,其结果只能成野蛮专制政体,若望君主立宪,真羝羊生乳之类耳。”
《夏声》与《河南》两家杂志说:“四十年来,言新法者,非今日之政府乎?无日不为之,而究其所为者何事?新法之收效于今日者安在?有能举起大者示之于人乎?……夫以如是之政府,而日日言立宪,五年,十年,十五年之预备期限,常视吾民之举动如何以为伸缩。而又于立宪预备之时期,宣布言论集会之苛虐条件,以为摧抑吾民之具。”而且,“以预备立宪时代即演出如许惨祸,吾不知实行立宪,则民祸将伊于胡底也!”“国民之普通自由,彼不能于预备立宪时代保护之,乃反于预备立宪时代剥夺之。国民政治上的权力,彼不能于预备立宪时代促进之,反于预备立宪时代限制之。非丧心病狂,奚为行动不伦,一至此极!”
《醒狮杂志》在《醒后的中国》一文中说,此立宪为“野老不知亡国恨,喃喃尤颂圣朝恩”。
《二十世纪□□杂志》则痛呼:“不到临崖绝命时,强权政治有谁知!”
各地叛乱渐长,更发生了安徽候补道徐锡麟刺杀巡抚恩铭之事,这刺客虽然伏诛,却留了《光复文告》,说:“今则名为立宪,实乃集权中央,玩我股掌,禁止自由,杀戮志士,苛虐无道,暴政横生”,因而号召“重建新国,图共和之幸福,报往日之深仇”。
求君主立宪的政治改良派为的沉痛呼喊,期望改良派能够在强权统治的迫害中猛省过来。徐锡麟在刺杀恩铭的文告中更揭穿清政府的立宪说,名声卓著的《河南》对此感慨道:“嗟夫,预备立宪者,尚不如直其名曰预备杀人流血之直接了当也!
……
所有一切,山雨欲来风满楼——比赛,不错,这是一场朝廷和革命党之间的比赛,输赢关系着江山社稷。
只不过,静芬看不出来而已。她只觉得,在比赛里,光绪仿佛渐渐恢复了元气,显露出一些戊戌年那会儿才有的意气风发来,恍惚挺过比赛去,就是大清朝一个千秋万世的大好将来。
她心里欣慰无比,就想着虽然前一年已经罢选八旗秀女,但是挑个机会,她还是要好好为皇帝物色几个人物儿,诞育子嗣。不过,光绪日夜操劳,首要是找机会让他松快松快——于是乎,在张兰德的建议下,她请光绪看了一场电影。
电影这玩意儿,西洋早已有之,而国人自拍的,是在光绪三十一年,出自任景丰之手。此人在北京前门外大栅栏开设大观楼影戏园,从德国人开的祁罗孚洋行购买了一套摄影器材及十四卷胶片,拍摄了谭鑫培的《定军山》。前后用了三天时间拍竣,百姓之中很是称道。
静芬从慈禧口中得知,光绪从小怕打雷,长大之后怕金声,听戏最怕武戏,大锣一响,他就打颤儿。不过,这电影有画而无声,况且新政之时,大家也赶赶新潮——老佛爷带头装了电灯,静芬就带头来看电影。
放电影那天,众人齐集宁寿宫,看着一台小小的机器,居然放出如此精彩的闪转腾挪,无不惊讶万分,拉着任景丰问长问短。
静芬赞道:“这东西真是神奇,照片只是张纸片,电影却是会动的,倘若哪天电影开了口,那还了得?”
光绪笑着道:“其实电影和照片的原理大概都是相似的,一动一静而已。”
任景丰听了,忙道:“皇上圣明,果然博闻强识。奴才原是照相的,也是因为偶然想到这拍电影和照相是亲戚,办起来或许不难,于是就试着拍了一部——咱们中国泱泱大国,这事怎么能落后于洋人呢!”
光绪和慈禧都颔首称赞,吩咐赏赐。光绪又问:“你是哪里的照相铺子,可有带得照相机?给皇太后、皇后和朕都拍两张吧。”
任景丰即叩头道:“奴才在琉璃厂土地祠开的丰泰照像馆,现在主要经营戏园了,若说照相,还是奴才的技师刘仲伦手法高明,这戏也大半是他的手笔!”
慈禧道:“那好,改天宣他进宫来。咱们来拍个全家福!”
静芬还从没照过相,满心的兴奋——可是转头一看光绪,不知怎么的,一脸惨白,怅然若失。静芬连连唤了几声:“万岁爷?”光绪只是不应她,过了半晌,才黯淡着眼道:“朕乏了,你们继续聊吧。”即向慈禧跪安。
静芬哪里坐得住?一路追到养心殿去,见光绪倚在窗前抚摩着他的西洋坠子出神。
“丰泰照像馆……”光绪幽幽道,“是什么时候开的呢……刘仲伦从前进宫来照过像,珍儿买下了他的相机……那笔钱,听说是让他和他的朋友去日本学习拍照的……唉……一转眼……一转眼……”
一转眼。静芬心里染上一抹凄凉。
看电影之后,光绪病了,到那年八月,一发厉害,大有不起之象,朝廷因急诏各省荐精通医理者来京给皇帝请脉。可是光绪还放不下国事,稍有精神就要召见大臣,有时看不了折子,便让静芬读给他听。
静芬哭道:“万岁爷这样,身子如何吃得消?”她知道光绪这一病,定是为了思念珍妃,因把珍妃也搬出来,道:“万岁爷倘体恤珍贵妃在天之灵,当以龙体为重啊!”
光绪却只是一个劲儿叫她读折子,别的一律不听。
这样拖到了第二年,二月戊午,祭了大社、大稷,光绪病情突然加重,再也不能主持后面的祭典了。慈禧即发懿旨,让亲贵代替,而光绪则迁居瀛台涵元殿休养。
光绪起初怎么也不肯去,后来终于上了轿子,却拉住静芬的手道:“皇后,你要时时把宫里的事告诉朕,大臣们都说了些什么,皇爸爸又说了些什么……你要时时来告诉朕啊!”
静芬这时不敢哭,因为哭是不吉利的,但是她又不敢开口,怕是开口就松了劲儿,眼泪就会掉下来。她只好拼命的点头——心里就剩一个想法,倘若光绪能好起来,她做什么都愿意。
于是,她就一日一日从宫里往瀛台传递消息,一夜一夜在佛堂里给光绪祈福。有时光绪好一些,她的心情也好一些,有时光绪没什么起色,她就终日悬着一颗心。
三月,慈禧来探视,说:“没什么大事,皇帝就养着吧,不怕的。”但是一转身,又满面愁容地对静芬道:“皇帝这样下去,怕是不成了,谁堪继承大统,该留意上了。”
静芬听了此语,眼泪不住滚滚而下,颤声道:“亲爸爸别这样说……万岁爷……万岁爷……”可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慈禧叹了口气,拿帕子给静芬擦着眼泪,道:“要说心疼他,我是从小看他长大的,即使他心里恨我,我对他,也像是自己的孩子。哪个当娘的,想自己的孩子死?可是,就像我从前同你说的,咱们是叶赫那拉家的女人,我是太后,你是皇后,咱们不光光是娘和妻子——我也想皇帝好,他好,那自然是好了;不好,非得从亲王家里挑一个出来不可——大清朝不能一日没有个皇帝呀!”
静芬听不进去,她是嫁了皇帝,没错。可是她所挂心的,只是个男人啊!
慈禧见她如此,再说无益,摇摇头就走了。静芬跪送,还在哭,都忘了起身。一直没敢跪安的御医曹元彪就悄悄说:“娘娘,万岁爷肝肾阴虚,脾阳不足,气血亏损。寒凉药,温燥药都不能用……奴才……”
静芬捂着耳朵,不要听,不想听。
这以后,宫里那“换皇帝”的话题果然又兴了起来,久不上门的福晋再次带着儿子纷纷前来拜见。
张兰德见了,背地里给静芬出谋划策,说伦贝子不错,但是醇亲王家的那位更是招人喜欢,主子中意哪一位?静芬根本就不记得来过哪些人,只狠狠瞪了张兰德一眼,就吩咐备轿上瀛台。
时间不觉到了五月,光绪的病更加重了,脉案记“调理多时,毫无起色”,各省精通医理者再次奉诏进京,而当七月里,江苏名医杜钟骏也表示束手无策之后,连寻西洋医生的建议也被提了出来。
洋医一事,静芬最有心结。但是为了光绪的病,她也不怕慈禧猜疑自己。好在慈禧问也没问就答应了,还向庆王道:“你有八国朋友,懂医的不少吧?你就先替我张罗张罗皇帝的事,军机处的杂务,你就让醇亲王去管吧!”
庆王有片刻不自在的脸色,但是旋即答应了,次日就荐来一位德国医生。
这位医生说,光绪是肾病、骨结核,还说了几个词儿,谁也不晓得是什么,但意思总是病势凶险的。洋医说,须得静养,劳神的事一件也不得做,此外还要按他开的方子打针吃药,定时检查。静芬少不得都应了,从此不再把朝中的事说给光绪听。
光绪因而有些怨静芬道:“朕到了这几年,才真正管得点事,稍稍像是个皇帝,你拦着朕,难道是要朕死也不甘心吗?”
静芬含泪强笑道:“万岁爷莫说糊涂话,洋医的蝌蚪文药方一定很管用的,万岁爷最少还有八十年皇帝好当呢。”
光绪苦笑道:“八十年,人人都说天子活一万岁,你咒朕只活一百一十八岁么?不怕朕治你的罪?”
静芬道:“奴才说错话了,万岁爷还当九千九百多年皇帝。”
光绪又笑,这一次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静芬连忙用帕子帮他接着,一方淡紫色的帕子,立刻染上点点猩红。静芬心里一抽疼,忙接帕子丢进痰盂里去。
光绪喘着气,又笑道:“九千九百多年……太久了……朕这个皇帝当得好累啊……朕只要再多活个十年……甚至一年……只要叫朕看到大清宪政,朕就死也瞑目了。”
静芬道:“万岁爷一定能看到……立宪法,开国会,大清国富民强……万岁爷一定会看到的!”
光绪疲乏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窗户外面,瀛台正落日。
“太慢了……太慢了……”他喃喃道。
并不知光绪所指的“太慢了”是何物,倘若说的是立宪,倒也实在是很慢——
光绪三十四年八月甲寅朔,宪政编查馆、资政院会奏遵拟宪法议院选举法纲要,暨议院未开以前逐年筹备事宜。自本年起,分九年筹备。其关于选举议员者,第一年各省筹办谘议局,第二年举行谘议局选举,各省一律成立,颁布资政院章程,举行资政院选举。第三年召集资政院议员举行开院。第九年始宣布宪法,颁布议院法,暨上、下议院议员选举法,举行上、下议院议员选举。谕令京、外各衙门依限举办。
九年!居然要九年!静芬只恨朝廷办事不能像她赶去瀛台的车驾一样,快马加鞭。
九年,依光绪现在的情势,怎么能撑到九年?
这个念头起来,她自己打了个寒噤:难道连她也对光绪的身子失去了信心?不能这样!可不能这样!
她强打起精神来,这一程子,比平日忙碌,因为慈禧的万寿节又快到了。
万寿节在十月壬戌,之前在戊午日,□□来朝,赐宴于紫光阁。静芬听他说,进上一尊佛像,上面有他给光绪和慈禧念的二十万卷经。静芬因想道,这个□□应该算是活神仙一般的人物,或许该叫他去瞧瞧皇帝呢?可惜,□□因不满赐宴和朝觐时皇帝及皇太后一个都没到场,忿忿不平就走了。
这件事,闹得这个万寿节十分不愉快,加之光绪病重,不能率文武百官朝贺——从没有一回太后生日皇帝不朝贺的——更还有到了万寿节时,慈禧吃坏了肚子,贺寿戏也没叫唱完,就匆匆散了。
福晋和命妇们一一告辞,只剩下静芬一个陪着,然她的心其实还在瀛台没回来。
慈禧由李莲英扶了坐下,道:“天下真是没有不散之筵席,皇后,我叫你留意谁堪继大统,你有什么想法?”
静芬最不愿提到这件事,嗫嚅了半天,没说出整话来。
慈禧就对张兰德道:“小德张,你跟在皇后身边,都有哪些人来拜会过皇后了?宫里都有些什么传闻?说来听听。”
张兰得犹豫了一下,道:“这拜见皇后娘娘的人,可就多了,奴才不敢胡说八道。不过,宫里听提得多的,好像是振大爷。”
慈禧皱了皱眉头:“载振?提他做什么?当初穆宗皇帝大行,我没挑个溥字辈的,人人都来怨我,现在怎么又提载字辈的人?”
张兰德道:“奴才不敢造谣,那些都说‘国赖长君’。”
“哼!”慈禧冷笑了一下,“都是谁说的!话是冠冕得很,不过,恐怕是想国赖摄政王吧!”
张兰德不敢接话茬儿。
慈禧也没顺着这话题再说下去,转而问道:“皇后,庆王荐来的洋医怎么样?”
静芬老老实实地回答道:“没见起色。”
慈禧道:“没见起色,就趁早把他换了去,也不晓得这些个洋人都是何居心。”
静芬道:“是……不过,听说这洋医从前也给袁世凯大人瞧过病,一瞧就好了……奴才想,或许西洋人看病和咱们不一样……倒不妨让他再试试呢?”
慈禧道:“西洋人长得还跟咱们不一样呢!再说了,难道袁世凯和皇帝一样吗?快去给我把他打发了!”
未料慈禧突然发作,静芬不敢多说,连声答应。
李莲英见这场面要僵,笑着出来打岔道:“老佛爷,这原是个开心的日子,提什么病不病的?您今儿身子不爽利,还是先歇着吧。明儿一早起来,万事都好,还接着唱戏呢——您看□□进的这佛爷多精致,这就是保佑老佛爷跟万岁爷万事大吉!”
慈禧就瞥了一眼那尊金碧辉煌的佛像,道:“是不错。就封□□诚顺赞化西天大善自在佛,这佛像嘛——”她顿了顿,道:“不是有说法,供奉在普陀峪‘万年吉地’的地宫,就能祓除不祥,益增圣寿么?叫人去办了这差使。”
李莲英道:“喳——不过,老佛爷想谁去办?”
慈禧懒洋洋地笑了笑,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旁人我不放心,就叫庆王去办!”
十月丙寅,庆王奕劻离京。
静芬遵照慈禧的指示把洋医撤换了,依旧由张彭年等太医会诊。她实在对这些太医没抱什么期望,只盼望着佛像进地宫,立刻“祓除不祥,益增圣寿”。
可是三天后,暨十月己巳日,瀛台消息过来,说光绪病势危急,心肺皆已衰竭,大限恐怕就在四天之内。
静芬只觉五雷轰顶,当时就晕倒在地。过了些时候被救醒了,看到一个御医守在自己床边,即厉声喝道:“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救救皇上!”
那御医原不是诊治光绪的一班子,被皇后没来由一喝,吓得爬在地上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静芬头脑里一团混乱,哪里想到那许多?只是跳下床来踩上了她的花盆底,朝御医踢了一脚,道:“治不好皇上,你才该死!”接着,一壁自己朝外面冲,一壁叫道:“还不给我备轿!我要上瀛台去!”
张兰德风风火火地扶上来,道:“主子别急,去了也帮不上忙——老佛爷那边说有话要对主子讲,还是先去见老佛爷……”
“你住口!”静芬喝道,“老佛爷一时半会能有什么?可是万岁爷……万岁爷……”她觉得有两把刀子同时在铰着她的心,一边是那个强烈的想要光绪活的希望,另一边却是那个光绪已经病入膏肓的事实。“万岁爷……万岁爷……”她的厉喝渐渐低下去,变成喃喃的啜泣,但旋即斩钉截铁道:“万岁爷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话音落下,张兰德也晓得是拦不住了,轿子已经到了门前,静芬在大冬天里披风也不着一件,匆匆出了宫门,换了车子上瀛台去。
她到的时候,光绪已经不清醒了,双目紧闭,眉头深缩,仿佛是鼻子无法呼吸,张着嘴,喉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御医乍见皇后驾到,在门前跪了一排,静芬发狠地瞪了他们一人一眼,接着扑到了光绪的床边。
光绪醒不过来。静芬唤道:“万岁爷……万岁爷……奴才来看您了……”
毫无反应。
静芬心里千头万绪,“倏”地跳将起来,道:“你们怎么做御医的……怎么前阵子还好好的,突然就成了这样?”
御医都不敢正面回话,一个个自称该死。
静芬怒道:“该死,就知道该死。你们死了,就治得好皇上吗?要是那样能成,现在就把你们一个个都治了!”
素不见皇后发这样的火,御医们一个个磕头如捣蒜。只有个胆子大点儿的,颤声说道:“娘娘息怒,奴才们并非无能,奴才们以为,是那洋医胡乱医治,耽误了万岁爷。”
洋医!静芬心里一闪,洋医在时,光绪病情虽不见好转,但也并无恶化,只不过是撤换洋医三天,就出了这种事,难道是慈禧依然存着要害光绪之心?这样一想,静芬不由大感自己糊涂,唤了声:“张兰德!”就命他速去把洋医请回来。
御医们听言,纷纷磕头道:“娘娘不可!万万不可啊!”
可是静芬并不理会他们,一径催着张兰德出门,自己又守到了光绪的床边。
光绪依然醒不过来,口角流涎,眼睑被浊泪所糊。静芬万分心疼地用帕子帮他擦拭着,听他发出微微的呻吟。
“不怕的,万岁爷……不怕的……”静芬柔声安慰道,“西洋医生就来了……就来了……”
光绪仿佛有一点点听到了,头稍稍朝静芬这边偏了偏,只是眼睛依旧睁不开,喉咙里除了呻吟,没有其他声音。
静芬似乎是抓到了一线希望一般,接着说道:“就来了……万岁爷您等着……西洋医生来了,就全都好了……”
可这次,光绪没有任何的反应,微弱的喘息一丝一线地烫着静芬的手。
静芬不放弃,继续和他絮絮叨叨地说话,旁边的宫女太监都看不下去了,一个个嘤嘤哭了起来。
这样吵吵嚷嚷闹到了上半夜,张兰德把西洋医生带回来了,到光绪床边翻眼皮验舌头地看了半天,又在光绪肚子上几处压了压,有几次他下手时,瘦骨嶙峋的光绪痛得缩成一团,大口喘着气呻吟。
御医们个个摇头,呼道:“皇后娘娘快叫他住手!万岁爷经不起折腾!”
静芬心里已经抱定了豁出命去试一试的打算,牙一咬,狠狠把御医们的话都瞪回去。
洋医不多时诊视完毕,说了好些“病发肺炎”“心力衰竭”之类静芬听不懂的话。静芬只拉着他问:“求您救救万岁爷……不管用什么法子……求您救救万岁爷!”说话时,“扑通”就给那洋医跪下了,不住磕头。
边上的人没一个敢站着的,也都陪着磕头。
洋医没见过此阵状,惊慌失措,半晌才自己也跪下了,扶了静芬道:“我给皇帝陛下打一针……打一针……”
至于这一针是什么功效,静芬是听不明白的,她只祈望这是药到病除,否则——大不了一死吧!
守了一整夜,静芬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迷糊糊晕过去的,总是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光绪正静静地看着她。
得救了?静芬心里一松,笑了,眼泪却也跟着流了下来。
光绪吃力地抬起一只手,颤巍巍抚去静芬的泪,道:“皇后……原来是你……朕还以为,是珍儿来接朕了……”
静芬道:“没有……是奴才和珍贵妃说了,万岁爷还要看大清宪政。珍贵妃知道万岁爷的心思,好好儿的在天上保佑您哪!”
光绪淡淡的一笑,咳嗽了两声,道:“朕从来没发现,皇后也这么会说话。”
静芬不解其意,笑了笑:“哪儿啊,奴才的嘴最笨了。”
光绪看了她一眼,神气里好些复杂的脉脉,道:“扶朕到外面走一走吧。”
“这……”静芬愣了,“万岁爷能走么?”
光绪道:“不能走,也去外面坐坐,这里面的药味太重了。”
当值太监听了,急忙上来阻止:“外面风大,万岁爷保重龙体!”
光绪却不理他,把手伸给静芬道:“你扶我,我们去门口坐坐。”
静芬本来还有一丝的犹豫,但是当光绪瘦弱又温和的手指触到自己的手腕时,她晓得自己万死也不会违背这个人。她便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小心地让他把重量放在自己的身上,坐起来,接着,亲自伺候他穿上鞋子,披上大氅,两人依偎着走出涵元殿去。
十月中旬的风很凉很凉,静芬有些瑟瑟,但是她尽量让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很稳当。光绪还发着低烧,身子烫着,呼出来的气也烫着,他费劲地把自己的大氅掀起来,搭着一半在静芬的身上。
静芬一惊,道:“万岁爷……”
光绪道:“皇后来得想必很急啊!”
“奴才……”静芬受宠若惊,“奴才听到万岁爷的病,能不赶来么。”
两人缓步而行,太监宫女无一敢上前打扰,不觉走到了水边。光绪道:“坐坐吧。”
静芬应了,伺候他在石凳上坐下来,而光绪又拽着她的手道:“你也坐。”因拉她靠在自己的身边。
“朕这一辈子……”光绪幽幽地开口,“少有什么快活的时候……最开心的,是珍儿在朕身边的时候,她懂朕的心思,能给朕解忧……现在想起来都还像昨天一样。”他叹了口气:“朕本来是想,反正这个皇帝当得和傀儡也没什么差别,就糊弄完这一辈子算了。可是珍儿,她来了,朕觉得,朕不能那么窝囊……就算是为了珍儿,朕不能那么窝囊。”
静芬默默地听着,在光绪和珍妃的世界里,她是个多余的人。
“戊戌年变法失败了,朕最对不起的,就是珍儿。朕那时和皇爸爸说,朕可以不要做这个皇帝,只求皇爸爸把珍儿和朕都放了,去民间做对平凡的夫妻,了此余生……”
“万岁爷?”静芬暗暗对这想法感到吃惊。
光绪示意她听自己说下去,费力地抬起一只手,指着平静的水面,道:“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老了,就这样坐在水边上,说说话,想想过去的好日子……这是多么惬意的事啊!可惜……朕害了珍儿,除非等来生了……”
静芬有些哽咽,道:“万岁爷别想那么多,奴才陪万岁爷说话,陪到咱们都七老八十……奴才还陪着万岁爷……”
光绪摇摇头:“你和珍儿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静芬仿佛心口上被狠狠扎了一针——不错,她和珍妃是不一样的,永远都不一样,即使是到了来生,恐怕都不一样。这就是各人有各人的命数吧!
可是,即使她承认这是命,她心里还是疼——为什么这就是她的命呢?为什么生她在叶赫那拉家,选她来做皇后,叫她遇上珍妃,还让珍妃死了,她还活着?
她想不通,她想不通!
“你和珍儿是不一样的。”光绪握着她的手重复道,“珍儿,她去了,朕恨不得随她去死。可是皇后,你——朕还苟延残喘的活着,朕大概,是为你活着吧。”
“万岁爷——”静芬心中如有电掣,睁大了眼睛盯着光绪,生怕自己是在做梦。这共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人,细长忧郁的眉眼——从他在她面前砸坏玉如意起,有恶言相向,有貌合神离,有不冷不热,有抱头痛哭,现如今,这是怎样一句推心置腹的话?不,“推心置腹”都不足以形容这话的分量,说是“肝胆相照”则太刚烈,说是“情深意重”又太温和,这是多少刀山上摸爬滚打过,多少油锅里苦苦煎熬过,多少猜疑,多少误会,多少挑拨,多少离间,多少流言,多少诽谤,多少有心,多少无心,欲言又止,欲罢不能……这是……这是……
静芬也说不上来,和光绪久久地对视着,看光绪朝她露出微微的笑容,她也笑了,抬手擦去眼角的泪水。
“万岁爷……奴才……奴才……”她欢喜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心里已经发了誓:光绪这次痊愈,她要陪着他,直到老掉了牙,还要来这瀛台的水边,说说话。
光绪瞧她那副样子,笑意更深了,道:“太凉了,咱们进去吧,我也想休息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