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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宣统三年,八月丁巳,起袁世凯为湖广总督。
      袁世凯以足疾辞,不就。
      壬戌,诏长江水陆诸军俱听袁世凯节制。
      袁世凯依旧以足疾辞,不就。
      九月乙丑,湖南新军变,共进会会员焦达峰为湖南军政府都督。巡抚余诚格奔于兵舰,巡防营统领前广西右江镇总兵黄忠浩死之。丙寅,陕西新军变,管带张凤翔为都督。护巡抚布政使钱能训自杀不克,遂走潼关,西安将军文瑞、副都统承燕、克蒙额俱死之。戊辰,革命党人以药弹击杀广州将军凤山。
      袁世凯还是以足疾辞,不就。但是有电奏一封,言,此番革命党全由盛宣怀强收川路为国有,以致川民争路,革命党乘机作乱;盛宣怀侵权违法,罔上欺君,涂附政策,酿成祸乱,实为误国首恶,当惩办,以安民心。
      九月己巳,盛宣怀夺职,以唐绍仪为邮传大臣。谘议局议长蒲殿俊及邓孝可等九人,开释。
      此时再次致电袁世凯,回复说,要求前线全权由他节制,确保粮饷充足。
      于是九月庚午,别无选择的静芬出内帑一百万两济湖北军。召廕昌还,授袁世凯钦差大臣,督办湖北剿抚事宜,节制诸军。命军谘使冯国璋总统第一军,江北提督段祺瑞总统第二军,俱受袁世凯节制。
      这次,总算委屈得值得。冯国璋与革命军战于滠口,水陆夹击汉口,复之。
      只是袁世凯,仍然没有上任。复电云,开党禁,开国会,组内阁,不以亲贵任内阁大臣。
      这要求未免欺人太甚,虽然静芬对开国会、组内阁是全无意见的,只是袁世凯一提,竟似要挟。内阁亲贵们更加忿忿了——倒是庆王,说,平乱要紧,何必争在一时?他的位子,可以由袁世凯来坐。
      静芬道:“不行,这不是把朝廷都交给袁世凯了么?摄政王,你有什么办法?”
      载沣一咬牙:“下罪己诏。皇帝没错,我有错。”
      静芬道:“好。”
      那罪己诏就在九月癸酉发出,然而当天山西新军变,标统阎锡山为都督,巡抚陆锺琦死之。云南新军变,总督李经羲遁,布政使世增及统制官锺麟同、兵备处候补道王振畿、辎重营管带范锺岳俱死之。
      云南尚可不顾,而山西叛军攻打北京,易如反掌。紫禁城里惊慌一片,“木兰围猎”的对策再次被提了出来。
      “皇太后万万不可!”徐世昌进言道,“当年洋人打进北京,百姓视之如妖魔,而今,革命党蛊惑人心,倘若皇上和太后退出关外,京师一旦为革命党所占,百姓一旦为革命党所惑,则江山难复矣!”
      “那依你看——”静芬六神无主道,“难道就这样依了袁世凯?”
      “不能不依,也不能全依。”徐世昌道,“他的几个条件,可以先挑一个不那么紧要的来依。”
      “不那么紧要的?”静芬想了半天,最后开了党禁——戊戌政变获咎者,与先后犯政治革命嫌疑者,以及此次前方抓获的革命党,悉数原谅。
      这封上谕连夜发出,未得到袁世凯的回复,次日便有江西、安徽两省新军兵变。
      “皇太后!不能再犹豫了!”这次是长久做和事佬的善耆,“再拖下去,连东三省都要兵变了——您怀疑袁世凯要造反的话,革命党打进北京来,袁世凯造反不是更容易么?他现在充其量只不过能做曹操,革命党打来了,他就好做赵匡胤了!”
      “那……那就依了他吧……”载沣仿佛魂魄早已不在了。
      “摄政王……”静芬才唤出口,发现载沣已经泪流满面,而她自己的视线也已模糊。
      “是我没用……是我没用啊!”载沣哭道,“大清的江山,果然以摄政王始,摄政王终!”
      善耆不禁动容,唏嘘道:“王爷莫要这样说,卧薪尝胆。何况,还没有那个地步。”

      没有到那个地步——答应了袁世凯的一切条件,自然不会那么快到“那个地步”。
      九月乙亥,授袁世凯内阁总理大臣,命组织完全内阁。庆亲王奕劻罢内阁总理大臣,命为弼德院院长。那桐、徐世昌罢内阁协理大臣,及荣庆并为弼德院顾问大臣。罢善耆、邹嘉来、载泽、唐景崇、廕昌、载洵、绍昌、溥伦、唐绍仪、寿耆国务大臣,俱解部务。载涛罢军谘大臣,以廕昌为之。起魏光焘为湖广总督,命速往湖北。陆海各军及长江水师仍听袁世凯节制调遣。
      丙子,用张绍曾言,改命资政院制定宪法。
      丁丑,资政院奏采用君主立宪主义,上《重大宪法信条十九条》——
      其一,大清帝国之皇统,万世不易。
      其二,皇帝神圣,不可侵犯。
      其三,皇帝权以宪法规定为限。
      其四,皇帝继承之顺序,于宪法规定之。
      其五,宪法由资政院起草议决,皇帝颁布之。
      其六,宪政改正提案权,属于国会。
      其七,上院议员,由国民于法定特别资格公选之。
      其八,总理大臣由国会公选,皇帝任命。其他国务大臣,由总理推举,皇帝任命。皇族不得为总理及其他国务大臣,并各省行政官。
      其九,总理大臣受国会弹劾,非解散国会,即总理大臣辞职,但一次内阁,不得解散两次国会。
      其十,皇帝直接统率海陆军,但对内使用时,须依国会议决之特别条件。
      其十一,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紧急命令外,以执行法律,及法律委任者为限。
      其十二,国际条约,非经国会议决,不得缔结。但宣战构和,不在国会会期内,得由国会追认之。
      其十三,官制官规,定自宪法。
      其十四,每年出入预算,必经国会议决,不得自由处分。
      其十五,皇室经费之制定及增减,概依国会议决。
      其十六,皇室大典,不得与宪法相抵触。
      其十七,国务员裁判机关,由两院组织之。
      其十八,国会议决事项,由皇帝宣布之。
      其十九,第八条至第十六各条,国会未开以前,资政院适用之。
      ——这十九条,每一条都是经过反复斟酌的——用肃亲王的话来说,便是既要能唬得住袁世凯,又要保得住皇帝——
      这是一件好事,立宪,是光绪的梦想啊。
      可是静芬没有丝毫的喜悦——这是被袁世凯玩弄于股掌之间了,他在前方,或者闹辞职,或者装“勉为其难”,或者叫冯国璋屠城,或者叫段祺瑞议和……上下讨好,八面玲珑,小皇帝眼里,他是天兵天将,老百姓眼里,他又比皇帝更威风,革命党眼里,估计他也比朝廷可爱得多……袁世凯啊袁世凯,原想把他打个永不翻身,如今却被他打得永不翻身了。
      而善耆等几个,还在苦苦支撑着。他们学了慈禧当年“明升暗降”的老计策,借袁世凯升任总理大臣之,招他进京,削他的兵权,防他拥兵自立。
      然而袁世凯却不是省油的灯,迟迟不给答复;拖着,让贵州独立了,上海沦陷了,江苏、浙江都兵变了,他停兵不进。
      善耆等人无法,只有一边催他,一边勉励他,一边又释放□□以示诚意——静芬一直关心着的汪兆铭即在九月庚辰与其同志黄复生、罗世勋一同被无罪开释。善耆对不能劝服汪兆铭一事,耿耿于怀,但是静芬知道汪兆铭不是那么容易劝降的——她得过他的一首诗叫《慷慨篇》,云:“街石成痴绝,沧波万里愁;孤飞终不倦,羞逐海浪浮。诧紫嫣红色,从知渲染难;他时好花发,认取血痕斑。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留得心魂在,残躯付劫灰;青磷光不灭,夜夜照燕台。”——一个“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人,杀头、坐牢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唉……”善耆叹了口气,“汪兆铭真是人才啊……他出去时,有上千人来迎接他……可惜……可惜……不过皇太后也不用担心此人复为革命党所用——他出狱时和奴才说,革命成功后,一不作官,二不作议员,功成身退,要和一位女子厮守终身去。”
      “哦?”静芬知道,这位女子就是那个“璧”,凄楚又烦乱的心里不免为这两个“敌人”开心了片刻——他们盟誓的《金缕曲》啊,如今他二人金玉良缘真成,而静芬因那《金缕曲》而起的决心,却一点点被消磨了。
      她看到懵懂顽劣的小皇帝,看到萎靡不振的载沣,看到惶惶不可终日的载涛、载洵等人,她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可是,她感觉大清朝就好象一棵树,东南西北四面八方都是飓风劲吹,她死命要把树扶住,然而袁世凯已经举着斧头准备砍了。
      不能让他砍!说什么也不能让他砍!
      “皇太后!皇太后!”善耆唤道,“皇太后,您还好吧?”
      静芬一惊,发觉自己咬破了嘴唇,满口都是腥甜的味道。
      “我很好。”她语气怪异地回答,接着深深地看了善耆一眼——朝廷里,这会儿还能办事的,也没几个了,荣寿大公主所说的,能牵制袁世凯的人,他会不会是其中一个?

      在失去福建、两广和山东之后,袁世凯同意回京,说,为了保护京畿安全起见,要求节制禁卫军。
      奕劻言道:“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给他就给他吧。”载沣自然怒目而向,善耆和铁良、良弼等极言不可,最终只答应近畿各镇兵队由袁世凯指挥。
      袁世凯没有再争,于九月戊子回到了北京,拜谒静芬、溥仪于养心殿。摄政王和肃亲王扈从接见。
      袁世凯跨过门槛儿就跪下了,老泪纵横,一路匍匐到了溥仪的脚边,哭道:“万岁爷……皇太后……摄政王……奴才无能……前方失利……奴才没脸回来见万岁爷啊!”
      溥仪的话是事先教了的,无论袁世凯说什么大逆不道或一语双关的话,都能应对,惟独没料到袁世凯哭了起来,小皇帝张口结舌,愣了半天,才道:“朕没说你无能,哭什么?你是朕派出去的天兵天将吗?孙文那个妖怪,你抓到了没?”
      袁世凯以头碰地:“奴才无能……奴才抓不到孙文,奴才只求万岁爷再给奴才个机会,奴才一定为万岁爷肝脑涂地!”
      溥仪看看静芬:什么是肝脑涂地?
      静芬清了清嗓子,道:“袁世凯,早先你脚不好,开缺你回家养病,如今你脚好了,皇帝也大了,我们孤儿寡母的,不求你肝脑涂地,只要你好好的带领内阁大臣们,把大清朝整顿起来。”她这句话也是肃亲王教的,说得极婉转,意思就是:不要你带兵,你给我安分在北京呆着。
      袁世凯道:“皇太后当年体恤奴才,奴才一定为皇太后、皇上尽心尽力办事。”说着,取出一封折子来,递上,道:“这是奴才奉旨所举的国务大臣,请皇上、皇太后、摄政王过目。”
      静芬接过来,瞥了一眼,递给善耆。自己只是应景儿地说道:“劳烦你了。”
      袁世凯又用头碰了碰地,说道:“奴才份内的事——皇太后不必太过忧心了,奴才进宫前拜谒了英国公使,他说英国政府十分支持我大清实行君主立宪制度,愿意出面促成朝廷同革命党的和谈。其在武汉、上海的领事馆,愿全力帮助朝廷。”
      “真的?”静芬、善耆、载沣全都惊讶万分——洋人,尤其是这英国人,在中国说句话,办件事,比朝廷利索多了,况英国船坚炮厉,有了这个外援,何愁打不垮革命党?
      “奴才不敢夸口。”袁世凯道,“英国首相给公使朱尔典先生拍了一封电报,奴才看过。英国政府希望大清有一个强有力的朝廷,可不偏不倚地处理对外关系,并维护英国在华贸易之有利环境——倘若朝廷能做到这些,英国将不遗余力地支持朝廷。”
      静芬觉得这不啻喜从天降,载沣也差点儿忘记了过往的恩怨,惊喜地直盯着袁世凯。
      只有善耆问了一句:“未知‘不偏不倚地处理对外关系,并维护英国在华贸易之有利环境’,究竟指的是什么?”
      “这个……”袁世凯顿了顿,“仓促之间,奴才还未和公使深谈——事关大清江山社稷,奴才一定殚精竭虑,既保国家之利益,又争友邦之援助,必不负皇上、皇太后和摄政王的重托。”
      静芬是等不及就要解决南方的危机了,脱口而出道:“那你快去谈吧!”说完之后,发觉善耆在跟自己使眼色,可惜来不及了,袁世凯已退出门去。
      “皇太后还是不可轻信袁世凯。”善耆道,“洋人支持的,究竟是他,还是朝廷,犹未可知。”
      静芬愣了愣:“袁世凯做总理大臣,洋人支持他,不就是支持朝廷?洋人难道还支持他造反么?”
      “皇太后可不能为袁世凯蒙蔽。”善耆道,“就看他上的这个折子——”
      那折子上写的是:梁敦彦为外务大臣,副大臣胡维德;赵秉钧为民政大臣,副大臣乌珍;严修为度支大臣,副大臣陈□□;唐景崇为学务大臣,副大臣杨度;王士珍为陆军大臣,副大臣田文烈;萨镇冰为海军大臣,副大臣谭学衡;沈家本为司法大臣,副大臣梁启超;张謇为农工商大臣,副大臣熙彦;杨士琦为邮传大臣,副大臣梁士治;达寿为理籓大臣,副大臣荣勋。
      “看起来仿佛用人无不尽其才,还不忌过往,连梁启超都用了——”善耆点着那几行名字,“但是,这些人大多是摆设,起码这梁启超就根本不会到任的。剩下的,无非是袁世凯的党羽。英国人若支持这个内阁,即是支持袁世凯——只怕袁世凯到时要挟天子以令诸侯。”
      静芬听言,吓得面无人色,道:“那……那万一英国人真是支持的袁世凯,咱们可怎么办?”
      善耆皱着眉头思索良久,道:“那是无计可施——所以,为今之计,一边要拖着,叫袁世凯觉得他要造反还不是时机,一边要以皇帝和皇太后的名义拉拢英国人——他们提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一旦英国人觉得朝廷比袁世凯好,自然就站在朝廷这边——”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不止是英国人,还有德国人,日本人,法国人……”
      “这么多洋人,谁去打交道呢?”静芬道,“除了庆王有八国后台……”
      “日本那边,奴才倒有几个熟识的朋友。”善耆道,“别的国家,每位亲贵总算有个把关系,慢慢谈起来吧——只是现在的兵队,北京城里就剩禁卫军了,近畿一旦有变,恐怕难以应付。奴才以为,不如把端方招回京来,保护圣驾……”
      “招端方回京?”载沣惊道,“那四川怎么办?”
      善耆道:“四川本来闹得最凶险,袁世凯迟迟不去救,根本就是想把端方困死在四川。现今索性就丢了四川,让端方回来,袁世凯要想议和也好,要想造反也好,四川他能不要么?让他去忙活吧!”

      剑行偏锋,棋走险着。
      肃亲王的一计,成功与否尚是未知,代价无疑是巨大的——
      静芬懿旨和摄政王代发上谕,表示若英国支持朝廷,则朝廷改立宪政体后继续承认过往与英国所签署的一切条约,保护英国在华一切利益,连铁路问题,也按照从前的协议而办,对于英国在长江流域的种种特权,亦将一如既往的加以维护。
      英国使馆方面表示非常满意,立刻从中斡旋,帮助朝廷的使者进入武昌和黎元洪讲和,不过可惜的是,使者全部无功而返。最终还是依靠冯国璋武力收复了汉阳——可与此同时,四川又独立了,江宁也失陷。
      “不急,不急。”善耆说“不急”,还是满头大汗,“日本那边谈过了,也要求和英国一般的待遇——却是端方,怎么还没回京?”
      载沣道:“鬼晓得端方在闹什么!他离开了湖北就一直在往四川去,早该到了——可电报打到四川,居然没回音。”
      静芬道:“还有这种事?你没多打几次?”
      载沣道:“怎么没有?可是现在再打也没有用了——四川独立了,端方怎么收得到?唉,朝廷里简直没有几个忠臣,端方早一天回来,早一天好。”
      静芬知他所指,乃是为着伍廷芳、张謇、唐文治、温宗尧等人上折子请赞共和政体之事——显然这一个内阁都是袁世凯的人,内阁之外也遍布了袁世凯的党羽。
      “且先拉拢洋人吧。”善耆道,“英国公使说是今儿拜谒的,怎么还没到?”
      “到了,王爷。”张兰德一指门外,果然有英国公使朱尔典立在那里,只不过袁世凯正陪在一边。
      静芬赶忙端正了表情,善耆和载沣也整了整仪容,袁世凯便引了那朱尔典走养心殿来。
      朱尔典行了礼,问道:“皇帝陛下,怎么不见?”
      静芬道:“皇帝在读书。”
      朱尔典道:“皇帝陛下如此勤奋,将来必定是个好皇帝。”
      静芬素来怕见洋人的,听朱尔典不着边际地寒暄,浑身不自在,求救地望望载沣和善耆。善耆即道:“公使阁下百忙中前来商议蔽国事务,不胜感激,现今和谈不成,未知公使阁下有何计划?”
      朱尔典还不及回答,载沣又接上一句道:“贵国打算何时派兵,助我剿灭叛匪?”
      朱尔典笑了笑,道:“对于贵国即将实行君主立宪制度,我女王陛下十分赞同,贵国所承诺的维护大英利益的一切条款,女王也表示欣慰。现今南北征战不休,对我大英利益多有损害,对贵国也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倘若能够尽快解决争端,我大英愿助一臂之力。”
      座上静芬等三人具是一喜,载沣急道:“那么,贵国究竟打算何时派兵?如何助剿?”
      朱尔典道:“摄政王殿下莫急,我今日就是为此事而来。我大英支持的是君主立宪的中国政府,只要君主立宪制度实行,两国百年交好,助剿一事,义不容辞。”
      载沣道:“实行,当然实行——内阁也组了,十九信条都已经祭告太庙了,只不过是皇帝还小,没亲政——其他的,和贵国不都是一样的吗?”
      “不,不,不!”朱尔典道,“不一样,我国可没有监国摄政王呢!”
      他这句话说出来,静芬还不解其意,但是善耆已经变了脸色,载沣也呆住了:“公使阁下的意思是?”
      朱尔典道:“好奇而已。我大英帝国有女王陛下,中国有隆裕皇太后,我大英有储君亲王,中国有皇帝,我大英有首相,中国有总理大臣——就是不知道,中国为什么要设一个监国摄政王呢?究竟是摄政王大,还是总理大?”
      载沣听言,看一眼朱尔典身边面无表情的袁世凯,不由火道:“本王监国摄政,自然比袁世凯大!”
      “哦?”朱尔典意味深长,“那么说,中国的内阁,还是行同虚设,这个君主立宪,不过是做个样子了?”
      “这个……”载沣张口结舌——原来是冲着他来的!
      “公使阁下——”袁世凯开了口,“大清立宪,方才开始,总要有些时日才能步入正轨。皇帝尚在冲龄,成年大婚之后,摄政王必然归政,届时大清将只有总理大臣,没有摄政王,真正和贵国一样,成为君主立宪制。”
      “是这样啊!”朱尔典拈着胡须,“原来你们的新政府还要等皇帝陛下成年才会成立。那好,我就告诉我女王陛下,等贵国的皇帝长大了,再派军队来帮你们平定南方。”
      “公使阁下——”座上三人都急了。
      “公使阁下!”依旧是袁世凯发话,“南方形势紧急,不能等啊!这立宪政体……”他望望座上三人:“摄政王是摄政王,总理大臣是总理大臣,一个辅佐皇帝,一个组织内阁,并无矛盾。”
      “辅佐皇帝陛下,不是还有皇太后么!”朱尔典道,“贵国孝钦皇太后辅政有四十多年,也没见用摄政王啊!”
      一句句,矛头全指向了载沣。静芬都听出来了,还猜出袁世凯这是和朱尔典唱戏,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意思就是要把载沣给逼走。
      静芬不能坐以待毙,道:“我怎么能和孝钦太后比,我年纪轻,没什么见识……”
      “皇太后太谦虚啦!”朱尔典笑道,“我们女王陛下也是少女时代就继承王位的呢,再说贵国的总理大臣阁下,我女王陛下对他非常欣赏,贵国有这样的政治家,贵国的政府一定能成为一个强有力的政府。”
      “你……”静芬被堵得说不出话来。
      载沣也涨红了脸。
      善耆在旁皱紧了眉头,低声道:“英国人我们得罪不起,看来得委屈摄政王……”
      载沣道:“这不行!我决不答应!”
      善耆道:“王爷莫急,袁世凯觊觎的,不过是禁卫军。王爷暂时下野,等端方一回来,军权交给他,王爷等于还是把重兵握在手中啊。”
      “对,对,对,就是这样。”静芬连连点头,“洋人我实在很怕,端方这时候总该有消息了吧?先敷衍了洋人,再看啊?”
      载沣张着嘴,脸上的红潮一直烧到额头的青筋上,恨恨地一转身,对朱尔典高声道:“本王下野,贵国是否立刻就派兵剿匪?”
      朱尔典笑了笑,没答,仿佛是默认。
      载沣即掏出宝印来,往案上重重一放,道:“为了大清,本王就下野,有何不可?功名利禄,本王才不看重!”说罢,一副慨然之态,向静芬跪安,大步朝门外走。
      这是走给袁世凯看的。
      袁世凯拦着他:“摄政王……您这是何苦……您下野,这禁卫军……”
      载沣瞪了他一眼:“招端方回京来统令,四川,就麻烦总理大臣您请英国的兵队来光复吧。”
      “端方?”袁世凯诧异。
      静芬心里隐约有一点解气。
      然袁世凯又接下去道:“王爷还没接到电报吗?端方和端锦率军入川,在资州遇了兵变,兄弟二人都殉职了啊!”

      南方前线,停战三日,紫禁城里,永无宁日——宝印扔出去了,自然是收不回来,袁世凯的全权议和大臣等于是英国人封的,自然也撤不了,更可恶的,袁世凯指使内阁,以禁卫军主帅不能虚悬为由,荐冯国璋领军。
      这不是把最后防身的一把刀子也交出去了么!静芬连夜召集载洵、载涛、毓朗等少壮亲贵,可是得到的答复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再招来世续、徐世昌这两个新近为了卫护皇帝才晋封的太保,两人也是推脱不迭,更有奇谈怪论,言,袁世凯先时让冯国璋在前线唱黑脸,天怒人怨,冯国璋也一肚子窝火,倘若这统领禁卫军的恩典做得体面些,表示是皇太后赏的,或可拉拢此人也说不定。
      静芬一听,这简直和那个拉拢洋人的计策如出一辙,气得浑身打颤,道:“冯国璋是袁世凯一手提拔的,这么容易拉拢?”
      徐世昌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看袁世凯的为人即知道其部下是什么角色。袁世凯能出卖德宗皇帝,背叛孝钦太后,冯国璋为何不能叛袁世凯?”
      这简直荒唐。
      静芬按着疼痛的太阳穴,转脸看善耆又有什么“妙计”——虽然每一次,他的计策都赔了夫人又折兵,但总聊胜于无。
      善耆低着头不说话。
      静芬再看缴印归藩的醇亲王载沣——傻愣愣的,也不说话。
      “皇太后!”人丛里良弼站了出来,“奴才愿意领兵,和冯国璋斗一斗。奴才就不信,袁世凯、冯国璋都是些汉人,有三头六臂,还能斗得过我们满蒙的勇士去?”
      这也是句混话,扯到满汉什么关系?不过,有人站出来,总比没人站出来好。况他带了头,着实煽动起溥伟、铁良等一批亲贵来,嚷嚷道:“不错,不错。就斗他一斗,怕什么!他要议和,咱们就反对议和,他说共和,咱们就反对共和,他敢在外地优待汉人,咱们就敢在北京杀汉人!他来明的,咱们给他来暗的,看谁先撑不住!”
      静芬听他们说得咬牙切齿,既欣慰,又害怕,道:“烂杀无辜终究不好——你们只要把皇帝保护好就行。”
      “卫护皇上,奴才们义不容辞。”良弼道,“此外,奴才们还要杀革命党,卫护大清江山。”
      “最重要是杀袁世凯。”溥伟道。
      “杀袁世凯,杀冯国璋,杀段祺瑞——”铁良附和道,“谁打大清社稷的主义就杀谁!”
      这也不知是哪里来的一点火星,转眼势同燎原,杀这个,杀那个,你一言,我一语,没见血已杀出了一屋子的腥味儿。
      静芬让张兰德给自己拿着肩,轻声道:“你看,这些亲贵能成大事么?”
      张兰德道:“事到如今,只要还有忠心为了万岁爷和娘娘不怕死的人,袁世凯总是得逞不了的。奴才听着,都想去刺杀袁世凯了。”
      刺杀袁世凯。静芬看那激动得满面通红的小恭王溥伟——当年醉酒的事,倒忘得一干二净了。

      爱国救亡的宗社党由此成立。良弼做了军谘府军谘使。北京城里四处流传着宗社党把持巡警和贵胄学堂的满蒙学生,将屠杀汉人的消息。人心惶惶。
      其实这些不能真正顶用,唯听说远在西安的总督蒙族人升允,带兵勤王,已在来北京的路上。静芬对这一件事还心存盼望。散步时常常问张兰德:“可有消息?到了没?”可惜,除了知道此人离开了西安,就再无音训了。
      “有时候,真想听点儿好消息。”静芬说,“每天报来报去的,不是兵变,就是暗杀——议和不知道议得怎么样了呢?”
      张兰德道:“主子太劳心了。终究主子又不能自己去议和,且看着袁世凯的人议好了,议得成,是主子和万岁爷的福,议不成,是谁议的就砍谁的脑袋,反正杀的也是袁世凯的人。”
      静芬道:“杀,杀,杀。都是良弼给闹的。要我看,其实这光景,杀不杀袁世凯,我倒真是无所谓了,只要能保住了皇帝的江山,我死后不至于没脸见先帝,也就足够了。”
      张兰德忙道:“主子英明——万岁爷的江山稳着哪,袁世凯也根本不用主子脏了手来杀他——他也一把年纪了,主子可是长命千秋的,就等他死吧——张之洞不是就给咱们等死了么?”
      一句话,倒把静芬逗笑了,只是一笑之后,恍然又有些凄凉——等,她什么都没有,有的就是时间,光绪朝,她在宫里二十年,仿佛一晃眼就过去了,而宣统才不过三年,漫长得好像一生。最近陡然觉得自己老得快了,精神大不如前了,还能等得下去吗?
      等不下去也要撑下去,她对自己说,光绪的重托还未完成,慈禧的重任则更加不允许她死在袁世凯头里。
      “老佛爷!老佛爷!”那边慌慌张张跑来一个小太监,“肃王爷,镇国公,涛贝勒等一大群亲贵大臣都到了园子外,急着要见老佛爷呢!”
      静芬一惊,心里就跟着慌了,扭头看,慈宁花园门口,红缨子蹿动着,何止是“一群”亲贵大臣,简直好象一个朝廷都来了一般。她和张兰德互望了一眼。张兰德道:“主子莫急,先见了再说。”即扶着静芬走到门口来。
      到了跟前,载泽当先,淅沥哗啦就跪下去二十来号人。只听载泽道:“奴才请皇太后,诛杀袁世凯,罢免唐绍仪!”
      诛杀袁世凯,这是载泽的老生常谈了——唐绍仪,这是袁世凯派去上海和革命党议和的人吧?如此看来,议和是失败了?
      静芬望向善耆。
      “唐绍仪……”善耆皱着眉头道,“唐绍仪叛变……赞成共和……和革命党签了和约,要……”实在说不下去了,把一封电报呈给静芬。
      静芬拿起来瞥了一眼,见到“推翻清政府”几个字,便如被人当头一棒,眼前金星直冒,强挺住了,再往下看,上面说的是:确定共和政体,优待清皇室,先推翻清政府者为大总统,南北满汉出力将士各享其应得之优待,组织临时议会恢复各地之秩序。
      “这……这个……”静芬颤声问道,“这……作得数么?要共和?”
      “按说……”善耆的面色极差,“唐绍仪代表内阁……就是代表朝廷……所以,才请皇太后懿旨决断,将其革职,则朝廷不承认此和约。”
      静芬道:“这……这是一定要的。那革了他,谁去议和?还是要打仗?洋人说要助剿……怎么也没动静?”
      “咳,皇太后是中了袁世凯的奸计了!”良弼插话道,“袁世凯这分明就是借洋人挤走了摄政王。洋人帮他弄出这个和谈来,他是自己想当皇帝!”
      英国公使那件事的确办得很窝囊,善耆仿佛怕提起似的,急忙接口道:“如今英国人左右是靠不上,日本那边还没消息。但是既然英国人支持议和,咱们贸然开战,恐怕……”
      “那不如,就叫袁世凯去议和吧。”世续建议道。
      “这可不行!”载泽跳将起来,“你忘了革命党怎么说的啦?”他转向静芬,道:“皇太后,奴才听说革命党给袁世凯打电话,说‘虚临时总统之席以待袁世凯反正来归’。这不明摆着袁世凯是和革命党勾结一气的么!”
      这……这不就是说,革命党要袁世凯造反,然后支持他做皇帝?静芬被这话吓得面无人色。
      “泽公此言甚是有理。”徐世昌道,“这革命党的北方革命协会,一直说反对和谈,要革命到底。恐怕这其中就有和袁世凯勾结的人。为今之计,恐怕只有一战。”
      这条建议正合良弼等宗社党人的脾胃,一时全都呼喝起来,道:“不错,他们敢叫嚣北伐,咱们就先伐了他们!”“乌合之众,不足为惧!”“剿灭革匪!诛杀袁世凯!”
      静芬见他们这样群情激愤,仿佛个个争赴国难,心中略一欣慰,但旋既又忧虑道:“这一时要开战,兵权都在袁世凯手上,咱们只有些巡警,这能行么?”
      宗社党的都愣了愣,面面相觑。铁良道:“禁卫军虽然在冯国璋手里,但毕竟还是摄政——醇亲王和涛贝勒他们带出来的,奴才也带过他们一阵子。他们未必就听冯国璋的指挥。”
      这话有理。静芬想,看看人群里,根本没有载沣的影子,因问:“醇王爷怎么没有到?”
      “他?别提了!”载泽一脸气愤,“他在家里,说‘有事真富贵,无事小神仙’,大男人带孩子去了。”
      真是!静芬切齿,看看载涛和毓朗倒是在的——这两人也颇识趣,不用招呼,已拨开人群走到跟前跪下来,道:“奴才们虽未打过仗,但是愿意领兵,不过这军费……”
      “军费内帑出……”
      静芬话音未落,世续已低声道:“皇太后,内帑已经全部被袁世凯要去了。”
      “全部?”静芬不由胸口一窒。
      “是。”世续道,“授袁世凯为钦差大臣时出了一百万,后来又陆续出了不少,现在早已没钱了。”
      “没钱,指挥不动人啊!”载涛道。
      “亲贵王公输财赡军。”善耆阴沉着脸咬牙道,“我带头!”
      这一提到了钱,众人都不似开始积极了,支支吾吾,不表态——除了蓦地里,突然有一个人嚷道:“那我也参一份。”竟然是奕劻不知何时到了,而他左边赳赳的是载振,右边面无表情的,正是袁世凯。方才众人的一番议论,不只有多少已经被听了去。
      刹那死寂。
      “皇太后——”袁世凯扑通跪了下来,下文未出,眼泪先行,脑门不停地撞着地,道:“是奴才看错了唐绍仪。奴才求皇太后给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奴才知道皇太后不信奴才,断不肯让奴才去上海谈判。但是奴才句句实言,此时万不能和南方开战,否则失去洋人支持,再要和谈,将不能够!”
      亲贵中响起一阵纷纷之声,有议论的,有挖苦的,有骂的,有质问的:“说要和谈,谈出这种条约来,你还想怎么谈下去?”
      “请皇太后召集国会!”袁世凯碰头道,“要求全民公决,解决国体——奴才就不信,以上下百姓对德宗先帝之爱戴,能都被革命党收买了去!”
      居然提到光绪。
      静芬在百般绝望与烦扰中,内心一动:全国上下对光绪的爱戴——四川百姓抱着光绪的牌位争路权,他们该是怎么也不容许光绪呕心沥血的一个国家落到革命党手里的吧?
      袁世凯,袁世凯!静芬想起当年西狩归时慈禧的那句话:我也不想用袁世凯,但是这个时候,还有谁能担得起?

      宣统三年十一月壬申,皇太后召集临时国会,命定期会议于上海,解决国体。同时,致电唐绍仪,责令立刻重新和谈,废止原和约。
      第二日没有唐绍仪的消息。第三日也没有。第四日亦没有——静芬等得好是心焦,虽张兰德安慰她说,没消息,即是好消息,这说明天下还没大乱呢。
      静芬对这话并不受用,瞪了他一眼道:“那山西勤王的军队也没消息呢,这也叫好消息?”
      张兰德缩了缩脖子,道:“主子,这事一桩是一桩。奴才倒听说那军队已到了潼关,日夜兼程,总这两天就到。”
      总是还有一件事情有盼头的。静芬想。
      等着盼着就到了辛卯日,奕劻火烧眉毛般地闯进宫里来了,礼也不行,一径向静芬嚷嚷道:“皇太后,这么些日子,还没出个决定么?”
      静芬一愣,道:“王爷说的什么决定?”
      奕劻一拍大腿:“咳,皇上退位,实行共和啊!”
      静芬“腾”地从炕上跳了起来:“什……什么?退位……这是……”
      奕劻看着她的表情,愕了愕,道:“怎么?袁世凯没和皇太后说么?南方老早就成立了政府了,孙文做了临时大总统,据说还给各国发电报,指不定洋人就要承认他们的中华民国了。要是洋人都承认了他们,咱们半壁江山,没枪没炮,这不是……咳!”
      这话正说着,外面通报,肃亲王、恭亲王、镇国公、载洵、载涛、毓郎、良弼、铁良等人也到了。载泽刚好听到奕劻的话,即怒道:“庆叔,你是什么意思?袁世凯几天拦着不让咱们见皇太后,原是你和他合伙唱戏呢?革匪成立的什么政府,长久得了么?你居然要叫皇上退位?你是何居心?”
      奕劻跳脚道:“我是何居心?我是想皇上好,皇太后好!现在说退位,还可以和革命党商量——谁敢亏待皇上和宗室贵族?就是后世谈论起这件事来,知道为保民不私天下,可不是流芳千古的美谈?可谓既体面,又实惠,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呀?你们真是糊涂!”
      载泽气得吹胡子瞪眼,良弼等少壮亲贵纷纷把袖子摞了起来,指着奕劻的鼻子道:“庆王爷,你不要仗着资格老,就做大逆不道的事!再胡说八道,咱们非把你扭去宗人府!”
      奕劻给他们堵得面色发青,片刻没敢再出声。
      良弼等人就呼啦啦给静芬跪下了,道:“皇太后,袁世凯是曹操一般的奸臣,前方事情有变,他拦住了奴才们,不让奴才们来给太后出谋划策。奴才们信了他的鬼话,以为太后圣躬违和……奴才们来迟了,险些让他的阴谋得逞,请太后恕罪。”
      静芬先给奕劻那几句炸药式的消息吓得丢了魂魄,见到宗社党人群情激愤,显然都站在皇帝这一边,她才稍稍安下心来,坐回炕上,问一句肃亲王,究竟是什么前因后果。
      善耆言,国会召集方两天,革命党就有各省代表十七人,在上海投票选举了孙文做临时大总统,第二日,孙文乘坐沪宁铁路花车到达南京,以前两江总督府为官邸,宣誓就任,言:“尽扫专制之流毒,确定共和,普利民生,以达革命之宗旨,完国民之志愿。”是日,乃阳历新正日,故定此年为中华民国元年。
      静芬惨白着脸道:“这样大的事,袁世凯竟然瞒着我……你们……朝廷里,可有什么对策?”
      载泽道:“能有什么对策?皇族不能参与内阁事务。内阁也不过是就是把唐绍仪革了职,后来发了个声明,说唐绍仪和伍廷方所签协议逾越权限,咱们不承认——这些计策,还不都是上回在慈宁花园的时候,亲贵们议出来的么?内阁算是个什么玩意儿!最多不过叫冯国璋弄出个‘君主立宪维持会’罢了,也成天没做出一件像样事来!”
      余人也附和道:“内阁里都是袁世凯的人,除了会拍电报和伍廷方扯皮,简直什么也不会——谁知道究竟扯什么呢?”
      良弼道:“不错,听说匪首孙文已经给袁世凯发了好几封电报,说只要他来逼皇上退位,这大总统就由他当。庆王爷,今天莫不是来给袁世凯当说客的吧?”
      奕劻把脖子一梗,道:“我给他做说客?笑话。我这是为了祖宗的基业,后世的名声……”
      “这才叫笑话!”载泽打断,“连皇上都退位,还有什么基业,什么名声?”
      奕劻待要再把方才那通“两全其美”的计议说一次,但是连和事老善耆都不耐烦了——善耆非宗社党的人,这会子,也同宗社党亲贵一齐跪了下来,道:“皇太后,谗言不能轻信。革命党那边虽然致电各国,要求承认其政府,但是据奴才所知,并无一国为其所诓骗。英国和美国都说,倘若中国内乱不止,将出兵干涉……所以……”他顿了顿,看看其他人的反应。
      “所以,就该好好打一仗了!”良弼接上道,“无论如何,先把袁世凯杀了,兵权咱们拿回来。下面谁敢造反就杀谁,冯国璋、段祺瑞,还有什么人,总之谁造反就杀谁。咱们满蒙的勇士从来就没有怕死的!”
      话音落下,其余人等也纷纷表示为朝廷抛头颅,洒热血,再所不惜。
      静芬听着这些铮铮之言,心中大感宽慰,但又忧虑道:“上次也议过打仗,可实在是没有钱,山西那边勤王的兵队又没有到,诸位亲贵大臣,打算怎么打?”
      良弼道:“所以说杀袁世凯夺兵权啊!其实这奸贼手里,政权,兵权,财权,都把握着,把他扳倒了,一切都好说。”
      “荒唐!简直荒唐啊!”奕劻悲呼道,“动不动就说要杀袁世凯,你们知道外面老百姓怎么看袁世凯,革命党怎么看袁世凯,洋人怎么看袁世凯么?”他激动地手舞足蹈:“人家英国人说了,放眼中国,能实现一统的,只是袁世凯,收拾残局,就靠他了。你们倒好,非但不叫他去谈判,不去争取优待政策,还要杀他!简直荒唐!”
      “曹操是枭雄,把汉室江山交到曹操手里,就不荒唐吗?”善耆责问道。
      “立宪,是袁世凯做总理大臣,共和,只要是是袁世凯当总统,他也不会亏待皇上和亲贵们的。”奕劻道,“要是能立宪,我何尝不想立宪,但是这次孙文回来,据说携有大宗款项,还有西洋海陆军——洋人是说,战事再拖下去,他们要出兵干涉,但是人家又没说要帮谁,咱们没军饷,没枪炮,再杀袁世凯得罪洋人,这不是自寻死路么!”
      他说的虽然不是全无道理,但是亲贵们不论是他的一党,镇国公的一党,或者这些宗社党的人,有哪一个愿意投降亡国的,七嘴八舌都指着奕劻的鼻子责骂,那“扭送宗人府”的呼声此起彼伏。
      静芬在上面看着,心里百般滋味,默默念道:“万岁爷,亲爸爸,奴才无能……这事儿,究竟要怎么办啊?”
      一片扰攘声中,亡魂纵然回答,也听不见。
      外面有太监报:“外务部副大臣胡惟德求见皇太后——”
      屋子里刹那安静——怎么,来了个袁世凯的人?
      胡惟德即在亲贵如刀的目光中猫着腰走进,双手呈上一封电报,道:“奴才接到驻俄、日、美、英、德、荷、法七过公使的联名电奏……滋事体大,总理大臣本来说,不能打扰皇太后修养,但是奴才以为……”
      “是什么事!快说!”不知哪个亲贵喝了一声。
      “是……” 胡惟德的声音仿佛蚊子哼哼,“是七国公使一致要求皇上退位……实行……实行共和……”
      “实行共和”四字出口,“咣”的一声,有瓷器掉在地上粉碎了。是静芬瘫倒在炕上,推翻了炕桌。
      不过,她没有昏厥过去,挣扎着撑着炕沿儿又坐直了身子,问:“这……内阁……袁世凯是怎么说的?”
      “奴才们不敢议论。” 胡惟德道,“这事……得皇太后懿旨决断……”
      “那还要你们这些内阁大臣干什么!”良弼骂道,“白吃俸禄么?祸都是你们闯出来的,遇到事情就会找皇太后决断?还不滚回去!”
      胡惟德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静芬没有力气发话,挥挥手叫他跪安。
      奕劻在一边冷笑道:“我说的吧?逼上门来了。你们这些意气用事的毛孩子,现在还要怎么样?真是不听老人言,吃苦在眼前!”
      “怎么样?当然是开战了!”良弼把朝珠拽得“哗啦”一响,“难道还坐以待毙么!庆王爷你有八国后台,怎么不劝劝他们都援助朝廷。出了这种背后拆台的事,我看你的面子其实也没多大!”
      奕劻的脸涨成了紫色,捋胡须都快把胡须拽光了,怒道:“好,你们不听,拉倒。这档子事儿,我也不管了。醇亲王回家抱儿子去了,我也回家抱孙子去。看看究竟咱们谁过得好!”说罢,将袖子狠狠一甩,转身出门去。
      他走得很急,猛然撞上门口的太监。那太监“哎哟”了一声,他即痛骂道:“死奴才,你也没几日差好当了!”那太监被吓得半死,直到他去得远了,才颤声通报道:“皇太后,民政大臣赵秉钧求见。”
      又来一个?静芬感觉头痛欲裂。
      赵秉钧进来时的神情和胡惟德如出一辙,手里捧着一封折子,嗫嚅道:“总理大臣不让叫皇太后担心,不过,事关重大,内阁全体大臣密奏……”
      既然是密奏,亲贵们都不能看了。由张兰德把折子传给静芬。静芬强撑着打开看了一眼,当即“咕咚”一下载倒在炕上——“海军尽叛,天险已无,何能悉以六镇诸军,防卫京津?虽效周室之播迁,已无相容之地……东西友邦,有从事调停者,以我只政治改革而已,若等久事争持,则难免无不干涉。而民军亦必因此对于朝廷,感情益恶。读法兰西革命之史,如能早顺舆情,何至路易之子孙,靡有孑造也……”
      这每一个字,就像有人用尖刀一刀一刀剜进她的心房里。

      迷迷糊糊地,听见御医诚惶诚恐地跪安。静芬醒了过来,听见张兰德带着哭腔问:“主子好些了么?”
      静芬还不是很清醒,环视四周,亲贵早已散了,看外面一片微微的蟹壳青色,显然已经是黎明时分。
      “过了一夜了?”她问,“后来还有什么革匪的消息来回报的?”
      “回主子,两夜了,奴才吓也吓死了。”张兰德擦着眼睛,“革匪没消息,不过,袁世凯在东华门被人丢了炸弹——”
      静芬一愕,旋即问道:“死了?”
      张兰德低声道:“没。只炸死了他的卫队管带,还有几个亲兵。”
      静芬一时不晓得自己是希望袁世凯死,还是惋惜他没死,愣了片刻,问道:“这……这是革匪做的?他们已经进了北京?巡警和宗社党的人都在做什么?不会革匪也混进宫里来了吧?”
      “主子不用挂心。”张兰德压低了声音,“这不是革匪做的。据奴才听说,是良弼大人和恭王爷几个。”因说当日静芬晕倒,肃亲王拾起密折,众亲贵一看,纷纷大骂赵秉钧卖国,宗社党人更是叫嚣要夺回政权,把赵秉钧正法。赵秉钧在群情激愤之下,承认这折子是出于袁世凯的授意。
      “良弼大人、肃王爷和恭王爷他们就上养心殿去见皇上。”张兰德道,“说要向皇上请一道密旨,杀袁世凯。奴才也不敢问。但是那天夜里就有消息,说袁世凯出了东华门,刚走过丁字街三义菜馆门口,就有人朝他丢了一个炸弹。后来他走到祥宜坊酒店门口,又有第二个炸弹扔了过去。他的马车震翻了,可他腿脚还灵活,跳上一匹马就跑了。”
      “哦……”静芬低低地应了一声。她现在有一种感觉,事情是不为她所掌控的,御前会议,懿旨决断,都一样——其实从来就不曾为她所掌控过。
      张兰德小心观察着静芬的神色,道:“这次虽然是没成,但是袁世凯吓得不敢上朝了,正是主子夺回内阁的好机会呢。奴才看,大可以照三年前的样子,把袁世凯来个一抹到底,叫他回去养病,政权给肃王爷和醇王爷,兵权给良弼大人,财权还请镇国公出马,再加上山西那边勤王的兵队,主子还愁打不垮革匪?”
      静芬没说话,呆呆的看着那片蟹壳青的天空。她身心疲乏,然而她知道,这还不是她退缩的时候。光绪在那里看着她呢。慈禧也在那里看着她呢。她是叶赫那拉家的女人啊。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就招亲贵大臣来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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