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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死亡永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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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静仪蹲在地上,和那些孩子对视,她想了很多的话,最后却只说了最简单的法语,她说,会好的。
没有一个民族会永远永远活在苦难中,只要他们努力着,一起前进着。
可她说不出时间,只是想着会好的。
孩子中大一点的似乎是听懂了,看着她不说话,林静仪从背包里取出自己仅有的水和食物,从栅栏外全部塞进去。
她不能说出口的是,那些孩子里,有只剩下上半身的,还有脸上肉被挖掉一块的,但他们似乎不觉得可怖,稀松平常。
黎嘉树回头问:“五百万美元是吗?”
收到对方肯定答复的他干脆地说:“等我回香港筹款,筹不够的,我补上。”
他视线扫过一片一片的难民区,在漫天尘土下闭上眼又睁开,林静仪站了起来,拍拍裙摆上的尘土。
联合国负责人礼貌地问她毕业的学校,得知她毕业于帝国理工后点了点头讲了一声好厉害。
林静仪问:“我可以无偿帮助。”
对方也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笑了笑引两人往直升飞机的方向走,黎嘉树被相机对着根本无法得闲,但他还是朝林静仪伸出手,示意她拉住自己。
林静仪渐渐和他碰肩膀,偏头便问:“有了五百万,他们能变化到什么程度?”
黎嘉树无奈地叹气说:“不会有多好,500万都好少。”
他所能做到的,只是帮助这些孩子,而这个国家不止有孩子。
林静仪沉默了,她低头不语地走路,在直升机上都没说话,黎嘉树有些担心地看她,后者只是在想什么。过了一会林静仪忽然伸手拉黎嘉树,小声问:“能不能麻烦他们,把那些防护的全部取消,我想离近点看着那些儿童。”
黎嘉树听完直接转头问了负责人,那人一脸遗憾地说:“那里不会再回去了,之后去的地方都是无任何防护措施的。”
直升机稳稳地落地,黎嘉树先下,然后伸手接林静仪下来,一旁站着两名黑人警卫,手里还端着枪,看着他们走向前方的建筑物。
负责人指着建筑物说:“这里就是大屠杀的遗址了。”
外面明明温度很高,进到建筑的瞬间气温低了下来,林静仪贴着黎嘉树走到一起,忽然闻到了一股怪味,恶臭无孔不入。
林静仪皱眉看向前方,最前面的人已经停在了那里。
小门里是成片堆放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成了骨头,有的还残留腐败的黑色肉。
臭味猛烈过一切林静仪闻过的东西,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他们只是注视着眼前的惨况,而这只是一间小屋,在同样的并排的十几年屋子里,堆满了这样的尸体。
尽管已经经过了时间的过滤,但尸臭停留的味道如同跗骨之蛆,长时间地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要从这样的尸山尸海上过去,不免会踩到骸骨,黎嘉树脸色不变,眉头都没有皱,他只是慢慢地穿过尸体,林静仪从后面看他,忽然觉得穿着最简单的白色短袖的黎嘉树,却好像是走路步步生莲的佛,来度化人间苦。
周遭人有的已经捂住了鼻子,他们并没有听见黎嘉树在轻轻地默念:
——我知道我的救世主活着,末了必站立在地上。
——they may all be one. As you, Father, are in me and I am in u.
他的话也变少了,或许要信点什么,才能从这样残忍的场景中走下来。
黎嘉树选择直面这一切,他从未有过躲闪,连眼睛都没有移开。
“黎嘉树。”
只有一个人会在公众面前连名带姓地这样叫他。
“黎嘉树,前面没有路了。”
黎嘉树的前方是白墙一堵,他回头找林静仪的方向,发现她站在自己的身后,然后拉着她的手,用沉默代替说话。
他可以说自己面对着活着的孩童还能说出活着就好的话,可面对已经被死亡侵袭的无辜人类,他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第一次直面这样的惨烈场景,从前他是光芒万丈的大明星,一举一动都被人注视,受几百万人追捧,聚光灯和摄影灯恨不得拍出他最好看的角度。
但在世界的另一端,有饥饿、战争和无穷无尽的痛苦,他痛苦地别过脸去,却又强迫自己转过头来,因为肩上的责任大过一切。
在卢旺达的那些天里,他睡眠很少,吃的也很少,根本没有洗澡的地方,林静仪陪着他在晚上看天空,非洲大陆之上的穹顶很漂亮,因为没有开发,所以满天繁星。
林静仪坐在他身边,在一盏昏黄的灯里看他。
黎嘉树的侧脸线条很流畅,每一个角度都恰到好处,他的胳膊擦着林静仪的,两人沉默到能听见虫子的鸣叫声。
“这里,像不像那年我们在芬兰一起看过的晚空。”林静仪问他。
黎嘉树仰头,长睫毛眨了眨说:“嗯,特别像。”
“1993年我回到北京,晚上结束了演唱会回酒店的时候,因为是敞篷,我一抬头,就看到了星空,那时候我就在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你再坐在一起一起看同一片星空。”
林静仪静静地听着他说:“那一年我把我在北京演出的所有收入全部捐了出去,我祈祷,是不是我做了够多的慈善,我的父亲就能活的再长一些。”
“但后来我慢慢改变了我的想法,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但我做慈善是为了被帮助的人。”黎嘉树顿了顿说:“尽管有些人,我想要帮助都已经无法做到。”
“信耶稣的,死后归上帝,不信的,下地狱。”黎嘉树默念着教义,但他第一次发出疑问:“可是为什么?由今生无罪之人承担了最多的苦果。”
“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林静仪说。
她的脸十分柔和,带着一点悲悯之义:这世上,原来只有死亡是永恒的。”
恨和爱,或许还有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意外地发现,她对梁轩宁不再记挂,起码没有时时刻刻都浮现在眼前。
黎嘉树扭回头微微笑道:“看来还是有点好事发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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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束全部行程回到香港已经是月末,黎嘉树去义演筹款,但粉丝们却更关心他的演唱会时间,黎嘉树在一班记者围攻下只说让他们关心一下新电影发布会。
林静仪写了一张全新的专辑出来,但因为风格太过超前,市场上没有相同风格的,监制摇了摇头还是搁置。
林静仪选择关闭了自己的工作室,她开始在家里画图,画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被使用的难民棚。
那段时间,林静仪人在香港,心却像无根浮萍。
她为了梁轩宁不再找麻烦,和黎嘉树减少了联系,偶尔见面宛如做贼,做着见不到结果的事,身心煎熬到极致,胃因为焦虑开始抽疼,吃不下饭爆瘦十几斤。
黎嘉树忙到抽不开身,电话里询问,林静仪也只是说还好。
还好,梁轩宁毫无消息,她搞不懂这个人明明有自己最大的把柄,却又毫无动作。
筹款结束的那天,黎嘉树破天荒的找上了门。
他眼袋深种,还有憔悴的脸,眼睛却是亮亮的。
林静仪看着他站在门口忽然从兜里掏出来一个黑色东西,然后说:“我拿到了。”
“什么?”林静仪让他进来后关上门。
黎嘉树回身说:“胶卷,底片。”他塞进林静仪的手里说:“你来决定如何处置。”
林静仪摊开手,掌心静静躺着一卷黑色的胶片,对着光还能看到上面的图样。
林静仪保持着那个姿势看了好久,没有哭也没有笑,半晌后抬起头看着黎嘉树问:“你怎么拿到的?”
黎嘉树扬眉说:“我想拿到很容易的。”
他嘟嘟囔囔:“他梁家又没多大,一卷胶片还拿不到?”
“你做违法的事情了吗?”林静仪问。
“做违法事情的是他!”黎嘉树指着胶卷说:“你拿着这卷就可以去搞他,搞到他身败名裂!”
但黎嘉树只是在说笑话,他问林静仪:“你没有很开心吗?”
“你到底是.....怎么拿到它的?”林静仪出奇的冷静。黎嘉树一定是付出了她意想不到的东西,才有了这卷胶片。
但黎嘉树嘻嘻哈哈的不讲实话的样子却让林静仪更加着急。
她看着那款胶片忽然问:“和我在一起,让你很累吗?”
黎嘉树一愣问:“怎么会?”
“你不要再为我做那么多了,我也不需要。”林静仪说:“我宁愿自己去拿回这东西,也不想让你用什么东西去换。”
黎嘉树看她有些急了,赶紧站起来说:“你不要想很多,真的没用什么去换,你都知的,我认识陆耀南的,我拜托了他而已。”
林静仪问:“真的?”
黎嘉树皱眉说:“你点解不信我?我真的不骗你的,我也没有骗你的必要。”
林静仪看着他琥珀色的眼睛,信了八分,尽管第六感告诉她还是有哪里奇怪,但最后还是选择相信黎嘉树。
“你最近在做什么啊,瘦了好多。”黎嘉树捏了捏林静仪的脸蛋,嘟嘴亲她,一副耍无赖的样子。
林静仪被他美男计干扰得一阵眩晕,下意识回答说:“画图。”
“画图?”黎嘉树疑惑。
“画卢旺达那些儿童可能会用到的图纸,总好过需要的时刻拿不出来。”林静仪说。
黎嘉树忽然苦笑一声,听起来有些无奈。
“林静仪,别画了。”
“点解?”林静仪眨着眼睛问。
黎嘉树脸上的表情十分悲伤,他似乎是在陈述一件事,又好像是在做一场盛大的祷告:
“那些孩子中的一半人已经走了,因为饥饿,疾病和.....身体排异。”
他们跑步都追赶不上死亡的速度,那些出生以来只看过世界几个月的儿童,在这几个月里,可能清醒的时间只有几日,高烧不退,没有双腿,就算在大屠杀里活下来了又能怎么样呢?
死亡还是毫不留情地一个一个带走他们。
林静仪想要给他们住,黎嘉树想给他们药,或许有人想照顾他们吃喝,但一切如同梦一样远去。
林静仪和黎嘉树站在空空荡荡的平层里,两百多平的独栋空间,他们两个面对面站着。
林静仪的眼泪从双眼掉落下来,她抬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完。
如果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真的无法对抗命运的既定安排吗?难道人生就真的是黎嘉树所说的那样,只能顺着命运走吗?
林静仪睁着泪眼问黎嘉树:“你不是学医的吗?你为什么不继续下去?”
“你明明可以救更多人的。”
林静仪的眼泪全部没入地毯里。
黎嘉树知道她在跟自己撒气,于是站在那里,沉默地、静静地注视着她,接受她一切口不择言的话。
就像,风住了,风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