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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四年前(1) ...

  •   【31】
      十四年前·暗常岛

      乌云盘踞在军营的上空,如此不祥征兆已经有一周之久了。

      年轻的军医趁着哨兵尚未吹哨,拉开营帐帷幕,走到开阔的空地上。
      伤员凄厉的呻吟从另一边的帐篷内传来,嘶哑低吼出父母或者爱人的名字,不远处噼里啪啦作响的火堆里滚落出半截手指,属于未能归来的士兵。如此悲惨的地狱景象,曾经的他可能还会心生怜悯,如今却已经能麻木地忽略一切。
      男人的视线扫过散落在营帐旁尚未来得及处理的医疗垃圾,那里有碎开来的抗生素的小玻璃瓶,还有沾满黑血的劣质绷带。

      真是人间炼狱。

      他把垂到脑门前的刘海向后一拨,听到口袋里随身携带的手术刀叮咚清脆碰撞的声响。

      ……
      彼时尚且入仕的森鸥外只是一等军医副,留德三年的经历让他得以在众军官面前风生水起:军营那些不问战况的军官最爱和他聊西方的哲学、聊上流的舞会——而仅仅只是他随便描述的一场晚宴,就足以让这些人惊叹不已、频频鼓掌。

      “我听说过军部的那位小泉八云大人也和森军医副一同在德国留学,不知道军医副是否认识他?”
      肥头大耳的军官眯起贪婪的眼睛,看向森鸥外的眼神中包藏算计。
      “要是认识的话,还真得麻烦森军医副为我好好引荐一番呐。”

      “只是点头之交,那样的大人物,怎么会屑于同我这个小辈交往。”森鸥外听到熟悉的名字有一瞬间的恍惚,但迅速反应过来,从善如流地开口道,“指挥官的风采卓绝,鸥外向来只有钦慕的份。”

      “军医副如此博学,居然也会甘拜下风吗?”

      “哈哈,毕竟指挥官大人还是对我这位后辈而言太遥远了。不过鸥外确实认识同样留德的文官省安部长官,前些日子安部兄还派人捎来口信,说一等战事缓和,就要组织一场聚会邀请我参加。”

      “真是要好的关系啊,可惜了,军医副当时没能和那位指挥官大人结交——不过想必若是结交了,也肯定不会被分派到这个苦地方来受难吧。这个地方,只有那些吃人的怪物,军费也拨的这么少,真是个苦差事。”
      “下次你要是见到那位指挥官,可一定要和他套近乎啊,对你我的仕途都大有用。”说着,一股酒味从饱嗝中呕吐而出。

      啧。

      森鸥外虽然面上不显,内心确实没由得烦躁起来。

      不仅是因为他不想让任何人得知你和他的交往,还有他一瞬间意识到这位军官以及他背后的势力似乎在盘算如何牵制你、拉拢你。你虽然身为陆军省直隶部队一等指挥官,仍然有人因为你没有背景势力而妄图将你化作他们政治博弈的棋子、筹码。
      就算他无比清楚你的能力,完全可以跳脱出政治斗争之外,但暗处的算计防不胜防,唯有步步为营、小心谨慎,才能在最大程度上帮到你——哪怕只是一点。

      后面要让爱丽丝稍微留意一下这些人的动向。
      军医抿了口由医护端上的茶水,倾听军营内晚宴的弦乐和鸣。
      如果能忽略营帐外的哀嚎,这将会是一场很能让人放松的酒席。

      视线飘向门口,满脸焦急的护士想闯入营帐,像他们的长官申请新一批的阿莫西林,却被守卫的一丘之貉阻拦在门外。

      就算已然身处前线,这些军部的孽物依旧没日没夜耽于享乐、草菅人命。
      帝国的战士在前线抵御灾厄的侵袭,用死亡铸就防御的铜墙铁壁,而这些孽物只知道不断哭诉军饷告罄、巴山楚水,再借着军费开销的名头,中饱私囊,让无辜的鬼魂或饿死或冻死在离故土千里之外的岛上。

      何其可笑。

      “鸥外晚上还有一台手术,先告辞了。”
      听到另一位协助的护士焦急的喊声,森鸥外微微欠身,走出帐篷。

      晚上的手术对象是侥幸从吸血鬼本营逃离的士兵,半条腿被吸血鬼毒素侵染,为了保命,不得不选择锯断。手术刀已经被攥的温热,刀锋明显不如初上岛时那样锋利,麻药因为剂量不够只能做半身,疼痛让士兵面色发白,却是一声不吭。他无疑是名值得敬佩的军人。

      “坚持住,等下一批船,我们送你回国。”
      饶是军医,也忍不住开口安抚。即便他清楚以这种毒素伤口感染情况,很有可能凶多吉少。

      “谢谢你,军医。”

      森鸥外感到巨大的荒唐感堵在胸口,逐渐郁结成一句话。
      “没事。”

      可是怎么会没事。手术结束后他用酒精灯的火焰烘烤手术刀尖,再用酒精小心地擦拭刀刃,不知道是火焰的阴影还是污垢,总有一块黑色的小块无论如何也擦不掉。
      旁边的护士已经疲惫的睁不开眼睛,将一些消耗品补充好,便匆匆告辞,只留森鸥外坐在病房外的走廊沉思。
      昔日留德,他最为感兴趣的课题是运筹学中的最优解问题。

      【不牺牲任何目标的条件下,技术上能够达到的最好的解。】这一方面肯定了客观的条件无法达到的部分,承认理论最优解和最优解的差异,另一方面因为太过于难以达成,所谓最优解似乎又虚无缥缈,只能成为有限选择下的最令人满意的选择。

      那么对于军部,最优解是什么呢?
      是权力欲望的交汇,在它们“光芒”笼罩下的一切都会得到赦免,在这之外的都是地狱,都是犯罪的人,生来就被奴役,被当成机器,随意填补战场的窟窿。这是完全从根本上的错误,但是这也是必须考虑的环境条件。

      简单的最优解,就会落到如何延续人的生命上。
      他需要一支不死军团。

      只是在内心深处他也明白,自己并无法共情一轮轮赴死的士兵,说到底他也是权力欲望的受益者:清醒地下坠的人。

      ……
      清晨的暗常岛并不像清晨,更像是黑夜,四周安静的不像话,海面上也没有升起的光,只能看见乌泱泱的海平线。遥望岛更深处连绵的山谷,时不时惊飞的乌鸦啼叫呕哑嘲哳,却比耳边仍然响彻的弦乐悦耳。

      森鸥外踏上更高的小土坡,正好可以看清军营的练习场。站在高处尽情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能让他从压抑的军营中暂时喘一口气。

      决定从文官省投奔陆军省,是他走过的最大胆的一步棋。自己从德国学成归来,去文官省谋求一个安稳的编内职务、只要稍加上进之心,也能平步青云。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在最后抉择的时刻,少年森鸥外将目光投向从未向他发出邀请的陆军省。

      父母对他的一意孤行唉声叹气,老师对他的选择倍感遗憾,即便是曾经东京大学的同学,都皱着眉头劝诫他不要固执。

      可能是自诩天生我才必有用,抑或者期望自己的理想抱负能够实现。森鸥外并没有放弃进入前线部门作战,也没有离开这个充斥着痛苦和绝望的岛屿。作为绝对的利己主义者,他再清楚自己不过,前面所有对军官和士兵处境的愤愤不平,都是带着某种不纯、暧昧和不真实的成分。仿佛只要这样否定,就是在肯定自己。

      真正的自我,或许已经深深陷入了暗常岛的淤泥,被军部的文书、功名、利禄控制。
      森鸥外摸上胸口,那里的口袋装着在德国同自己那位学长的合照,炽热的心脏砰砰直跳仿佛要冲破胸腔。

      “是这样的吧,学长。如果是你,你也会理解我的做法吧。”

      仿佛有人在身后回应他的询问,等森鸥外转过头,只看得见军营袅袅升起的细烟。

      “会理解吧,八云学长。”

      军营的方向传来集合号角,催促军医的回归:新一批的士兵已经集合。瞭望塔上,高悬的蓝色旗帜仿佛和天空融为一体,驳船口岸清远的汽笛声飘向远海,空气中又一次弥漫着粘稠的、令人不适的气味。传信员找到正在往回走的森军医副,露出松了口气的模样。
      “昨晚逃跑的士兵都被抓回来了,等新人来齐就要当众处决。森军医副赶紧回去吧,免得让上校心生疑心。”

      “医疗物资还没到吗?”都已经催促三天了。

      “军部的意思是已经拨给上校了。”传信员疲惫的低下头,“上校说昨天不是送来了两箱药,怎么消耗这么快,要省着点用。”

      “好的。”不出意外。

      按目前战事的焦灼,这两箱药连半天都坚持不了。负责东侧进攻部队的军官,已经将恶意赤裸裸地传达给他们这些上战场的军人、乃至既将到来的新兵了。这段时间接手的伤员只能潦草地省着抗生素处理伤口,重伤的只能活活等死,而那些护士们早已坚持不住,达到精神崩溃的顶峰。

      “这样的话,最优解是……”
      军医闭上眼睛,不知怎的又想到他的学长。
      【32】
      你的到来无疑让他感到惊喜,随之而来是缺失认同感的恐慌。

      在他讲述完所有构想后,你并没有像他自认为的那样支持,反而认为稍欠妥当。

      未尽的话他一清二楚,你肯定在想这是“危险的思想、安哥拉·纽曼的作祟”,在对自己极端偏激的思想感到失望。

      回到暗常岛的军营,军医收敛起沉闷复杂的情绪,背手站在病房门口。正好,口中那位珍贵的治疗型异能力者与谢野晶子从房间走出来,看到森鸥外也是一脸怒气:“喂喂!下面还有几台手术呢!真是麻烦的大人!”

      “……”森鸥外罕见的没有像往日那样作出无奈的表情,只是神色冷漠地看了眼她,又看了眼病房里嘈杂的人声。
      无用。

      他紫红色的瞳孔倒影出人在病痛中的挣扎,却卸下往日医者仁心的伪装,露出真实的、事不关己的冷血。

      “喂,我说你怎么了,整天垂头丧气的!”小护士叉着腰大声质问。

      好吵。
      “哦——没什么。”军医揉揉太阳穴,“你先去忙吧,我去写点东西。”
      “写信?这个时候了还写信吗?新的一批伤员也来了!”小护士指指正在一轮轮把担架抬到二楼手术室的医疗兵,“不过我也很好奇,你要写给谁啊?”

      “认识的大人物。”

      “哦?那可不可以和他说多批下来点阿莫西林,你不也知道我们很缺吗?”

      “还是算了吧,小护士,忙你自己的事去。”
      似乎是警告,他看向小女孩的眼神中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寒冷。突然急转直下的态度让对方有一瞬间的窒息,就像是被天敌盯上的猎物,眼神躲闪着跑下楼。

      “呼——”
      坐回诊室的桌子前,军医将叠好的照片又一次展开,窗外似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冰凉的雨丝从窗户吹进房间,吹到他的脸颊上。
      真实的自我确实从来不高尚,只是向来伪装出崇高的那面如果在在意的人面前被戳穿,内心的担忧就会随之揪住心脏。他的学长会透过往日的伪装发现他的不纯之心吗?会因此心生芥蒂、对他多加提防吗?

      他不知道。正因为你的想法他永远猜不到,他在面对你时总会小心翼翼,生怕露出端倪。

      就像第一次正式见面前他其实每天都能在图书馆看见你,你经常在那里一坐一整天,而你直到第四天才发现他。他却因为不想让你以为是故意和你制造相遇,编造出“偶遇”的谎言。

      “军医副,有人找你。”
      随军的书记官敲了两下门,直接推开。

      来人跟在书记官身后,走进来带来一股和学长味道相仿的气味。明显是你身边的人。

      “在下系陆军省近卫师团指挥官小泉八云大人的秘书长,森军医副好。”一位衣着朴素的青年将文件材料呈到他面前,“这是小泉大人的指示,还请过目。”
      “一份是协助调离意愿书,一份是医疗物资补给批准协议。”
      “另外补充,如果选择留下,那么今后关于医疗物资补给相关的批准事项,交由大人全权负责。”

      森鸥外一怔。

      “那就麻烦秘书长大人和指挥官大人了。”

      军医伸手接过医疗物资批准协议,嘴角勾出一抹笑。

      “另有一事,不过要麻烦书记官去给我们二人倒一杯茶。”你的秘书看着随军书记官恭敬地合上门,才从文件袋里抽出一份折叠整齐的信,放在办公桌上,推到森鸥外面前。“这是小泉大人以您的学长的身份写的一封信。”

      森鸥外没有急着展开信封,站在一边的秘书长也没有留下的想法,在匆匆告辞后,刚开门就撞到了跑来的爱丽丝,“啊啊啊,不好意思先生!”

      小女孩慌乱地帮他收拾掉在地上的文件,秘书急忙挡住她的动作,“不必,我自己来。”

      森鸥外则坐在室内的椅子上,微笑着看着爱丽丝眨眨眼,一副计划完成的模样。
      “做的不错哦,爱丽丝~”

      女孩一蹦一跳的跑进办公室,坐在办公桌上抱怨着外面的天气。
      湛蓝色的眼眸像是透过无数的房屋看见了更远处的存在,甜美的笑容无懈可击。
      “其实还是很美好的一天,对吧,鸥外大人?”
      说着,又俏皮地眨眨眼。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四年前(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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