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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寒山拾得 ...

  •   【28】
      眠馆不会怠慢每一位贵客。

      你和桃妖面对面静坐在茶桌前,静静地欣赏着天上的一轮新月。

      “先生,妾身有个疑惑藏心里许久了。”
      桃妖摆弄着桌上瓷瓶中插着的兰花,将被窄口压住的细叶捋出。

      你正出神地看着月色,听到桃妖试探性的话,点了点头:“但说无妨。”

      你或许也猜到了桃妖的问题,这也是你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在西渡德国之前,你从未在妖物面前表现出一丝一毫对人类的亲近,尤其是最早陪伴在你身边的桃妖、天狗等人,无比清楚你曾经不堪的过去,理解你排斥人类的理由。

      而为什么,在三年的留学生涯中,你突然改变了态度——不惜摒弃个人的情绪,成为所谓“军部的利刃”。

      又因为异能的使用以及姑获鸟的叛乱,你引咎辞职,在东京修养的几年里,陆陆续续的有烦心事打扰,你却依旧没有和陆军省撕破脸皮。大天狗不相信你是感激军部的“知遇之恩”、“耳提面命”,桃妖也不会接受你所谓“人道主义色彩的熏陶”之类的拙劣理由——你的改变必定有人为的因素,而这次的横滨之行,桃妖似乎有了答案。

      “先生,你在那三年里的变化,是不是因为那位港口mafia的首领。”
      桃妖的口吻比起疑惑,更像是在肯定。

      对于森鸥外的事情,你总是模棱两可。这件事在更早前你就发现了——你不排斥这位学弟的亲近,但相比于其他为了利益接近你的人,对他们你并没有好脸色,你甚至在表面云淡风轻的相处中,隐秘地衍生出烦躁的情绪,而当森鸥外亲近你时,你的情绪才逐渐趋向平静、暗自窃喜。

      “先生,不管如何,妾身还是要提醒你,当时大天狗说不怀好意靠近原来住宅的人,就是森鸥外。”桃妖猜的出你内心的想法,“他一开始接近,就是不怀好意——甚至现在我们也没法判断他的情感是否真诚。”
      “妖对人的情绪无比敏感,而那个人身上沾染上的黑色……”

      “嗯。”你只浅浅的回了一个鼻。“或许吧。”
      “我并不是在意这些的人,桃妖。”

      珍珠色的月辉轻轻地洒落在衣袖上,透过茶室的落地窗,五栋大楼格外刺眼。

      “我对人虎一事的争取,也不过是在反抗军部加诸于我、你、他们的枷锁。”
      “从不存在对人的偏爱,这些年我也并没有改变我深藏在内心的对人的憎恶。只是在德国的三年让我收敛起这种反/社/会的情绪,将自己打造成不存在自我思想的利刃更吻合军部对我的期待。我也能获得更多的——”

      “自由、恐惧、特权。”
      桃妖为你回答。
      “但是先生,仅仅如此吗。”

      你会在面对人时眉眼间带上偏爱,不仅仅像神明降下的无私垂怜,也像在给予特定人倾注纯真情绪后对其同类的爱屋及乌。他们如此清楚这个眼神,正因为他们也在感受同样的情绪。
      “如此的偏爱,不论是特意为那位森鸥外给陆军省写的文书,还是后来他的不死军团构设失利后您的对处罚力挽狂澜。”

      周围浮现出桃花盛放的美景,片片透明粉的花瓣飘洒在室内的空中,触底即逝。
      百花有盛放之日,亦有凋零之日。
      人心千古,你瞻前顾后,执拗如旧。

      “先生,他们终究是异类,殊途不同归。”
      “我们都不想让先生尝到背叛、痛苦、绝望的滋味。”
      “哪怕是姑获鸟——她也是为先生践行的理想献身。”

      你没有接话,只是沉沉地看向盈满枝头的月光。
      新月虽然弯而窄,但月辉从来如一,夜夜绽放。你仿佛置身于这轮月光,漫无目的地散步,月光中是贝雅特丽齐的神殿,你想成为祂的圣徒,想变得纯洁、高贵而富有尊严。你的步伐逐渐坚实,因为下一刻便是神圣的礼拜。如此并非虚构的叙事,是崭新的废墟,正在你面前重构。

      良久,你才开口,声音却略显疲惫。
      “或许。”

      没有人甘愿沉沦在月光之中,你们终究有自己的路要走。你朝圣、你将小支的Taaffeite(紫)颜料挤入白色小瓷碟,在脑海中小心翼翼地涂抹出人的形象。你下意识地勾勒出风衣的尖领,很快又否决这笔绝妙的线条,改用更为轻的笔触。

      桃妖静静地坐在茶桌对面,虽然阖眼,但风吹草动都能听清。

      今晚是个不眠夜。

      【29】
      留德的日子并没有众人眼中那样轻松惬意,你需要一边应付着名利场上的觥筹交错,一边兼顾学业、苦心钻研。远渡重洋,你身边既无亲属,也无朋辈,对于任何一个尚有社会意识的人而言,都是寂寞苦闷。你既无高大的志向,又因为“物哀”美学变得优柔寡断,实在称得上可悲可怜。但更多的,还是知音难觅的踌躇。

      德国并没有妖怪的概念,你也曾在这片土地上尝试过使用异能力,可惜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的存在,直到森鸥外的到来。你认识森鸥外是在留德的第一年末,文官省第二批遣德计划,你很快认识到他超越同辈的见识和思想,但这都不是你留意他的理由。

      在你摘下眼罩发动异能的时候,清楚地看见了他身后跟随着的金发少女。

      ——同类。

      你很难形容那种异样的情绪,或许是你的眼神突然炽热,少年扭过头来朝你露出笑容。

      “八云学长下午好~今天也是来图书馆借书吗?”

      “也?”你虽然心中惊涛骇浪,但脸上没有暴露出一丝一毫。

      “哈哈,鸥外正巧在这里看到学长好几天了。”
      这些天你经常来大学的图书馆,他也常在你出现的地方读书。或许是精心设计的巧合,也或许是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总之,你们正式认识了一番。

      即便是十几年过去的今天,你的脑海中依旧能清晰的浮现出这一次的见面。

      随着异能紫色光晕悄然的扩散,室外的阳光投射穿透巨大的彩窗玻璃,紫红色的光勾勒出少年的轮廓,只能在异能作用下发现的少女漂浮在半空,看向你的眼神不仅仅是期待,更有亲昵。
      彼时你并未发觉少女的真实情况,或许是被寂寞苦闷冲昏了头脑,你以为少女是森鸥外所青睐的妖、曾经的恋人,自然对他也多了一份关照。
      “学长怎么了?”少年走近你,紫色的瞳孔闪烁着妖异的红,“学——长——?”
      “嗯。”你回答。
      “鸥外真是荣幸能看到学长发呆的模样啊。”森鸥外轻笑道。

      你们保持着正常的社交距离,但图书馆内沾染上历史的风似乎钟爱于将他身上的气息吹到你的面前。你本以为他会用比较沉稳的木香,却意外的发现是丝绒玫瑰和葡萄融合的果香、花香。浅浅的味道就像红色的丝线,从他那头飘到你这头,在不知不觉间将你缠绕。

      “哲学反思?”你只是扫了一眼他手上书的轮廓,便知道森鸥外最近正忙于什么方向。“你准备写这个方向的论文了。”
      “哈哈,学长真是慧眼啊。”他摊开手上的厚书,前几年刚再版的典藏书,侧面看书页已经泛黄,大概是很多人都会借阅的缘故:“鸥外准备以记忆为关键词,论述‘异能力’对‘记忆’本身的篡改原理、从而探讨记忆的实质。”
      “只不过越是研究,就越感觉这种篡改的能力真是相当可怕啊。”

      你似乎没有听懂他话语里的暗示,不置可否的点点头。

      “那么八云学长,你有相关的例子吗?感觉学长是个有故事的人呢。”

      “……我吗?”你接过森鸥外递来的名片,“这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没有八云这个名字,只是知道自己的姓氏是小泉的时候。”
      你突然愿意分享你的故事了,虽然这件事你在从前从来都是三缄其口。陆军省的朋友也曾想从你口中探查一番,都被你用高明的话术搪塞过去。故事并不扑朔迷离,就是很简单的框架:
      “彼时我尚且年幼,并不能看清人情世故,只知道我的亲人并不喜欢我,更甚之他们厌恶我。但是在六岁时我从浅草寺的台阶上被族兄推下,摔伤了左眼后,这些事情反而明朗了起来。”

      这既指你从此能看见妖物,又是在说你认清了自己异类的身份而自我隔离。

      “篡改记忆,就是那个时候发生的一件小事。”
      “从某日开始,我的亲族慢慢淡忘了我,直到有天终于将我彻底遗忘。”

      “记忆并不仅仅是外部力量干涉下的篡改,当然你我心知肚明,也有人刻意的忽略。”

      [族兄惧怕我,认为我从高台上摔落仍然活着乃是被野鬼附身;长辈厌恶我,认为我的降世让他们从此没落而无兴起之可能;同窗厌恶我,认为我的左眼是不祥的征兆,时不时对虚无【妖】的对话是癔病的表现。]

      你想不起来之后说了些什么,从这之后的记忆随着时间愈发寡淡。也对,毕竟这已经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情了,如果不是因为不时的回忆,你或许也会忘记你们的第一次见面。但每次你快要遗忘这个场面的时候,梦境都会提醒你。有些记忆谁都会忘记,只有你不会。

      【30】
      眠馆果然还是有贵客到来啊。

      你抿了一口茶。

      陆军省对你几次三番拖延逮捕日期表示强烈的不满。借此托词,堂而皇之地撞开了眠馆的大门。等待他们的是妖物的恐惧震慑,即便是经验最为丰富的猎犬队长,也败在了天狗的刀下,其余的成员则横七竖八地躺在院落里。
      到处弥漫着“战场”的硝烟味。嫌臭的雪女早就跳到了天守阁塔尖,远远地观望着发生的一切。

      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而你此时就是操纵一方的棋手。落子无悔、步步皆慎重。虽然有意拖延,但一切终有尘埃落定之时。
      便是此刻。

      清风裹挟着淡淡的花香,吹散洒扫好的树叶,填埋眠馆的秘密。
      即便你身处横滨,也难得感到在眠馆一般的气定神闲。传讯的地藏表示,天狗和食梦貘他们已经将敌人全部控制,听从你的指挥做下一步计划。

      “先生,看来是终了了。”
      桃妖听着地藏的汇报,平静中难掩笑意。

      你在安心的同时,难免感到怅然若失。
      眠馆的结局,你的结局——终了。

      “政客、民众、【人】遗忘了小泉八云和他的眠馆,将全都成为妖的附庸。”
      你轻轻念出宣判。正如主坐在高天之上,对匍匐着的罪人一一降下恩赐。
      “异能力,怪谈。”

      随着你声音的落下,眠馆的妖怪似乎都感受到什么似的,乖顺地低下头。食梦貘餍足地咀嚼着不断被提炼出来的梦和记忆,又将恐惧的种子编织进敌人的大脑。

      所有人都会遗忘眠馆,遗忘小泉八云。这是他们的主人给予他们的答复。

      因为人道主义没有选择将高层全部屠杀殆尽,因为牵挂太多没有选择用利益牵制前前后后,姑获鸟帮你安抚了军部近八年,政客的迭代也无法为他们的贪婪遮掩。
      唯有【人】彻底遗忘妖、彻底恐惧妖,让妖成为不可言说的秘密——才能保住他们的安宁。

      他们的主人选择了和三十多年前一样的处理方式,这次的选择主动大于被迫,也是你深思熟虑后的定夺。

      “先生承诺过我们会得到新生,不管是在眠馆,还是在浅草那边的山林。姑获鸟会从神龛中醒来,它也能目睹我们的时代的降临。妖将不再惶惶终日,目睹着同类走向终结,您是最崇高的善、最初的因、妾身永远向您俯首。跟随您的指引,虔诚地奉献一切。”

      你是世人口中陆军省的小泉八云、熟人口中的小泉先生、森鸥外口中的八云学长,当然也是妖物们口中的八云先生、更是姑获鸟的少年八云。

      撇下个人情感、个人意志,从此谁是小泉、谁是八云都不会重要。你放下同俗世的诸多关系,只是静静地走向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哪怕兀自难耐痛苦、饱饮寂寞,这都是小泉八云的应得。
      哪怕留下遗憾,断了牵挂。作为执棋手,你必须保住万无一失,忌感情用事。
      随着紫色的异能从眼中荡漾开来,清香钻入不同人的梦境,你的眼前空无一物,只余漆黑一片。
      【这是你应得的。】

      你同本我说道。

      【昔陆军省军部指挥官,小泉阁下;
      众妖、众怪、众怪谈之主,八云先生。
      曾有小泉问八云曰:世间憎我、厌我、欺我、辱我、羡慕我、惧怕我、奉承我、如何处治乎?
      八云对曰:只是忍他、避他、由他、耐他、回敬他、接纳他、扶起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意识因为异能的过度使用同样陷入沉睡,你感受到妖物急忙赶来的关切目光,脑门姑获鸟的羽毛的触感。
      “欢迎回来,姑获鸟。”

      “傻孩子,八云。”
      “别睡过去,先生。”
      “八云大人要和我一起去吃寿喜烧!”
      “八云先生,小妖们还想听你的故事呢。”
      “妾身还等着先生答应的桃花酥哦。”
      “大人——食梦貘会给大人最美好的梦!”

      或许是太累了,之后的话变得支离破碎。
      你陷入更深的睡眠,意识被拖拽着掉下深渊。

      “鸥外今日正巧又遇到学长~学长别总这么严肃嘛——”
      “别闹。”你轻轻开口。“再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寒山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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