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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陆·最终的相思 ...

  •   我端起了那碗药,轻轻浇灌在那只青花瓷瓶中
      皓月当空,树影离落
      “谢谢你……”

      玉觞才掩朱弦悄。弹指壶天晓。回头犹认倚墙花。只向小桥南畔、便天涯。
      银蟾依旧当窗满。顾影魂先断。凄风休飐半残灯。拟倩今宵归梦、到云屏。

      暮春至了。
      窗外的桃花开始凋零了,昔日绯色光嫩的花瓣也渐渐地出现淤黄色的斑点。
      池里却还没有菡萏含苞的迹象。

      太子已经很久未来这宫里了。
      似乎我前日还倚在他的怀中,今日他就成了幻影。
      他的笑颜弥漫了整片池子,我用手轻轻地拨水影,他的笑颜也随着波动起来,然后碎落成一地的荒芜。

      他似乎经常去襄楚阁呢。
      夜夜笙歌,有伊相随,胜似天上宫阙。
      于是,我宫里的随从们又都悄悄地去了柳晴妃的行宫。
      宫娥们也仅剩些老鹊残鸦了。
      终于安静了。

      樱忆妃前几日来的时候满脸都是悸动与惶恐。

      “妹妹,有心事的话,不妨告诉姊姊。”我将石黛胭脂铅华什么的用一块蓝绸束起来,放在了床榻下面的空地里。
      这些东西,我忘了。也用不着了。
      “姊姊,请您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那妹妹认为姊姊是那种搬弄是非的人么?再说就我现在这重身份,又可以把这些事情告诉谁呢?”我浅笑,继续整理我的梳妆台。

      “我收到布莱德的信了。”她缓缓说。
      我挑眉,布莱德?不就是樱忆妃绣在香囊上的那个男子的名儿么?

      “我知道我爱的是他而不是太子殿下。他是我的皇兄,是风国最儒雅却是骑术最好的王子,他教我骑马,陪我一起驰骋于草原之上,连皇父亦默认了我和他之间的关系。
      “但四年前寒国来函求亲,皇父碍于两国的友好关系,忍痛告诉我这个消息。我不愿看见皇父年纪大,还为了这些事伤神,便默然应允了。
      “他邀我私奔,但我拒绝了他,因为我舍不下皇父。在我离开风国的那一天,布莱德采了一朵雪白的格桑花插在我的发鬓间,他要我等他,他会来找我,给我幸福的。
      “没想到这一等就是四年多,我本以为希望已经渺茫时,他竟然给我寄来了信!”

      我看到她火红跳动的眼眸中有惊喜,亦有一丝忧虑。
      “那么信上写了些什么?”我将竹篓中的揉皱了的宣纸翻出来,把它展平再放进储物柜中。我干咳了几声,而樱忆妃还是自顾自地讲着她的故事,没有察觉到我的不适。

      “他约我明晚子时——私奔。”她抹了抹眼角平稳的泪水,“姊姊,您说我该不该同意?”
      按照往昔来说,我只知刻板地遵从礼数,三从四德。樱忆妃可以得到她想要的幸福,为何要用这万恶的礼教来拘泥呢?
      文君与长卿的夜走,也是风雅逸事。
      “只要你相信他,那么,去幸福罢。”
      樱忆妃的脸上显出释然的微笑,我是衷心地为她而开心,脸上多了一抹孱弱苍白的笑靥。

      翌日,我还是拆开了帝抛下的那封信。
      而那封信,竟然是我写给爹爹的。
      信上的确是我向来用的字体。

      “柳晴妃老爱与我争宠,令女儿恼怒不已。”
      “我一定会把太子牢牢把握住,他只不过是我的一个利用工具。”
      像这样的句子在信里层出不穷。怪不得帝和太子殿下会那样待我,有了这无法抹去的罪证,我亦开始不相信自己。

      “潇娘娘,该吃药了罢?”柳儿又端来一碗深褐色的药汁,我蹙眉,轻轻地唤她出去。
      柳儿沉重地叹了口气,似乎揣摩透了我怕药苦的心情,合上房门去了花园修剪残花。
      我端起了那碗药,轻轻浇灌在那只青花瓷瓶中。
      听见药汁滴落的声音,却像刀割着我的心的声音,我阖了眸,轻声呻吟起来。

      身体开始抽搐,但心却平静了。

      樱忆妃终于收拾了些细软逃出宫去了。
      那天晚上,我站在琉璃宫门外目送她渐行渐远,轻轻地向她挥了挥手。
      似乎在对自己的命运招手,但是她没有看见我。
      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呃。

      “潇娘娘……”柳儿收拾着那方红木桌,从什么旮旯里寻到一方殷红的帕子,谨慎地唤我。我正对酒当歌,用那杜康解忧。
      “潇娘娘,这帕子你何时绣的?怎么不见你……”
      “替我扔了它。”
      我把冰冷的酒从象牙白色的酒壶中直接浇到自己的发鬓上,那几撂水色的碎发便沾住了我的面颊。
      什么水蓝色头发,我不要!
      什么殷红色丝帕,我不要!
      太子留下的所谓缘的丝帕。手指划过一道小颤抖,倚在朱红色的阑干上,手掌开始火烧一般地疼。
      蓝色的弧,莲姬的诅咒。

      那夜我跟柳儿说了很多话。
      清稚的柳儿听着听着就小声啜泣起来,让我放心疗养,她一辈子都要跟了我。
      我抚摸着她的发髻,凝望着她金橙色的眼眸,蓦地有种想自沉沦中苏醒的冲动,但理智一直压住了我,我说:“傻孩子,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不要老念着我,给自己物色个好主子。”
      我们俩就伏在那方红木桌上睡熟了,她一直握着我的手。

      柳儿终究还是发现了那个盛满药汁的青花瓷瓶,她先是一诧,而后默默地将刚熬的药汁浇了进去。
      “我不会逼潇娘娘做您不喜欢的事,但我希望您能够惜念自己的身子……”
      她将这青花瓷瓶抱了出去,细心清洗了一遍,让药汁积攒的苦涩味消散了。

      我看着她羸弱的背影,见她的衣着又成了三个月前的朴素样儿。
      这宫中的舆论与势利的眼睛永远在不断变换着方向。
      我们主仆二人在经过一阵强光照射后,又成了往昔的被忽略的地位。

      “太子殿下驾到。”
      他的下巴刺出无力的刺茬,那双明亮的紫眸深深地凹陷了下去。
      希尔杜,为何你憔悴了?
      希尔杜,为何你要用如此陌生的目光来凝望我?
      希尔杜,为何我还是无法恨你?

      我原以为他是心中对我仍存一丝怜惜才来看我的。看来是我奢望了,他仅仅是来宣旨的,来宣旨惩罚我的不贤良的。
      明黄的卷轴展开,小宦官缓缓地念着。
      降为侧宫潇湘嫔。
      “谢主隆恩。”淡淡的四个字,我莞尔,跪在地上,伸出双手虔诚地接住了圣旨。
      我向太子重重地叩了几个首:“罪妾莲千芷辜负太子殿下的怜惜了。”

      “这对潇娘娘不公平!”柳儿还跪在地上执著地嚷着,她金橙色的眼眸中淌出晶莹的泪来。我搀着她起来,对她安静地微笑,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继续说下去。
      “那么,让柳儿随了碧瑶妃罢!”算是我对你最后的一点请求,“柳儿随了我十年,与我患难与共,我不能拖累了她!”
      柳儿在一旁嘤嘤哭泣,说什么都要一直陪伴我。

      “逢场作戏。你们演完了罢?”太子殿下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只怕是跟过你莲千芷的,连丫鬟的心肠都是毒辣的罢。”
      他的脸色阴沉,而他的紫眸却没有再望过我一眼。

      “什么逢场作戏,什么做作?潇娘娘因为你们的误解,都已经伤透了心,她从那个仪态万方的大家闺秀变至今日这般落魄样,还不是你害的么?那封信是柳晴妃照着潇娘娘的字迹临摹出来的。”柳儿嘶声冲太子吼着。
      她搂着我,令我感到一丝突兀的温柔。
      “够了。柳儿,太子没有误解我,他说的一切你都当是真的罢,不要再为我辩解了,那会害了你自己啊。”我在柳儿耳际边轻柔地说,让太子所说的一切都成真罢,把他当作一个英明的王。
      不要让他感到愧疚与遗憾,他要无痕,他只能无痕。

      “说下去。”太子看柳儿咬紧嘴唇,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命令她把这段故事讲完。
      柳儿扑到我怀里,臂弯箍紧了我的腰,道:“潇娘娘终究是心太善,她不忍看到柳晴妃因为自己而受责罚,便一个人扛了这么重的包袱。她还要拼命让我相信她的病在好转。”
      太子的脸上一股子惊异,他还不知道我已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我指着窗外飘零的残枫:“我就是这景致罢,璀璨过,顾盼过,也迟早会凋零的。”

      柳儿,谢谢你。
      谢谢你传递到我手心的温度,减轻了火烧般的疼痛。

      我安详地睡去,我感到太子的手臂搀住了我的腰肢。
      我拼命举起右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却无能为力地滑下。

      我看见了冥河,冥河上凌乱飘点着数十盏灯船。
      奈何桥上缓缓地走过一个又一个人影,桥尽头佝偻的老妪在舀着一勺又一勺浓浓的汤。
      还有爹爹,爹爹在对我笑,在子夜星光的映照下,若有若无地笑。

      再猛地一错神,魂魄又回到了琉璃宫中。
      满屋子的人,只是没有了柳晴妃,和她蜿蜒的笑意。
      帝坐在我床头,疼惜地说:“千芷,何必如此呢?你明明就是太苦,承受的压力太多太多,怎么就是不说呢?”
      或许,这才称了“莲”这个姓罢。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后来不记得是怎样,屋子里的人都散了,连柳儿也随着人群出了琉璃宫。
      只剩下伫足的太子殿下。
      我嫣然,脸上一抹红霞宛若当年初见之时。

      我在死亡召唤彻响的最后一刻,还在为他安静地抚琴。
      是《锦鱼》。

      请你安静地听完,让我安静地走罢。
      希尔杜。

      弦断。

      迸起来的琴弦触到了我手心的蓝痕。
      “我该走了。勿念。”我的手第一次真实地抚摸到他的脸颊,沾到了他的泪水。
      “千芷,不要!你会好起来的!”他摇晃着我的身子,似乎想要唤醒溟濛的我。
      我把食指凑在唇边,示意他安静。

      “希尔杜,谢谢你……”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口唤他的本名。
      声音那么飘渺,渗透了我手心开始腐烂的蓝痕。
      我终究没能逃脱那诅咒。

      我的手心很疼,我要睡了,请不要叫醒我哦。

      如果你将来遇上一个同样拥有水色发丝的清丽的女子,请不要把她当作我。
      注视着她的眼眸,好好去寻找一次真正的幸福罢。

      我会伴随在你左右的,哪怕希望很渺茫,哪怕要等到曼珠沙华花叶重逢,我都会回来的。
      奈何桥上的老妪,我会想办法拒绝她,忘记一切,亦不能忘记你。
      在夏日赏莲时偶尔想念我一下,那样我就会很满足,那样我的心就会盈盈的很舒服。
      我从不后悔将我的心交给你。

      曾经我在想,若是我在三梳头时,梳子没有折断,结局就不会这个样子了罢。
      曾经我在想,若是我们成婚之时是拜堂,而不是我向你叩首,结局就不会这个样子了罢。
      曾经我在想,若是我不是莲见的女儿,你不用为我去寻觅我的爹娘,没有十年前的分离,结局就不会这个样子了罢。
      曾经我在想,若是我没有延续莲姬的诅咒,我没有妩媚的蓝发,结局就不会这个样子了罢。
      曾经我在想,若是你不是太子殿下,我不是宰相之女,我们是山间田园的一双人,结局就不会这个样子了罢。

      那时,你骑着马从远方驰骋而来,我正在田地里插秧,泥泞覆满了我的裤腿。
      你从马上伸出一只手,我欣然紧握,跨上马背,伏在你的背脊上,诵着乐府里的篇章。
      是《上邪》。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褪去斑斓。
      希尔杜,请记住莲千芷曾经为你留过,爱过。
      芷的束缚,我只染上纯净的霜白,而无法蜕变为妖冶的红莲。
      白莲的花语是,相思。

      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日也空来月也空,来来往往有何功。
      田也空来地也空,换了多少主人翁。
      金也空来银也空,死后何曾在手中。
      妻也空来子也空,黄泉路上不相逢。

      三梳头一叩首,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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