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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还有一个礼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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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柯兰生睡得很沉,几乎醒不过来。可当他真的再次睁眼之后,才堪堪过去三个小时,天欲亮不亮,却看得清窗外覆着薄雾,偶有三两只鸟飞过带出一串黑影,寻着方向看去又没了踪迹,片片幽暗。
冬季,来了。
柯兰生起身,腿跟黏腻不堪,他抽出几张纸草草擦干净穿好裤子,视线转到窗边的那副画上,他记得这是他高三画的最后一幅,当初搬家匆忙,又不想引起父亲的怀疑,带着一股赌气的意味将所有的画纸全都封箱藏在床底,而这幅画是箱子里最上层一张。
如今又为何贴在了高培房间的墙上?
他心底一沉,拿着桌上的钥匙,重新走向对面那扇家门。
锁扣的声音依旧卡顿,他甚至还费了些力拉动大门,铁锈声拖出一段长腔,沉闷的倾诉着被遗忘的苦楚。
地上堆积了厚厚的灰尘,还有一串明显的脚印,那是柯兰生前几个小时留下的。
他都忘了自己开门之后去过哪些房间,还怀疑是否是自己将那张画纸拿出来贴到墙上的,但等他走进自己的房间之后,才清醒地意识到,这间房曾被打开过无数次。
房间里散落各处的画纸,从生涩的画工到逐渐随性的勾勒,纸上的人物或坐或站,或背影或侧脸,哪怕有了上百张,样貌总是相似,拼拼凑凑,就像一份完整的高中记录本。
柯兰生没有抬脚走进房间,因为他之前留下的脚印就停留在门口。
他退了一步,目光紧锁地板,看着那除他之外的另一串印记,虽然被尘埃盖住了大半,但依旧与一旁边的多处地方不同,那串脚印只有一个方向,只从阳台延伸到他的房门口。
他已无心去管凌乱的房间,寻着那脚印走到阳台,从最左侧的窗户上发现一处橇痕,杂乱又执着,好几道累起来足足有一指节那么长。
这痕迹似曾相识,他那间被烧毁的公寓玻璃窗上也有一处,不过这些看上去不算熟练,公寓的那道可谓一撬即开。
他还记得原因,是自己睡得太沉电话不接门也不开,高培进不来,直接爬墙撬了房间的窗户,若不是因为保险杠的原因,他估计高培会直接翻进屋子里。
窗锁是高培后来亲自帮他重新换上的,他还犹豫半天最后才决定买个牢固点的。柯兰生当时打趣说这下估计他再也撬不动了,高培回他一个眼神,明显在说别小瞧他。
外面的天已朦亮,柯兰生回想起睡意朦胧间被人喊醒,睁开眼就看见缩在窗台外的高培,难得一副狼狈样,轻轻笑了一下。
他总是做出一些幼稚又搞笑的事情,全然不像一个已经三十多岁的人。
回忆够了,扬起的嘴角缓缓收回。他又抬脚走回房门口,这间屋子的陈旧度不似外面,他能看出曾经还被人刻意打扫过一番,不然那箱画纸不至于被找到,还被一张不落的拿出来,堆叠各处。
想来,高培房间那张画就是他自己贴上去的,柯兰生觉得哪怕是自己混沌不清也不至于干出这样的事情。
如果这件事发生在三四年前,他会慌乱的否认,否认这个箱子、否认这些画纸,也许会打破自己长年的沉稳,嘴上嘲讽着这件事的荒谬,但大抵不过是不想让高培窥探到他内心深处的秘密,即使他猜不出对方会作何反应,但只要无人知晓,他就是最安全的。
如今,他又是独身面对这些,反而想去猜测高培的反应,却怎么也无法将那张带着玩味的笑容染上任何轻蔑的神情。
早该注意到,那些藏在隐处的小心和认真,润进生活里的关怀和爱护,一点点滋养着支离破碎的他,一片又一片被拾起,再温柔的拼凑,惯得他现在完好无损又娇气横生,哪怕拉下一顿饭,胃都会长出尖刃,嚣张抗议。
说来也奇怪,他奔波三年之久,一日三餐都没错过,却越来越消瘦,还真有点浪费高培精心滋养的那些脂肪。
柯兰生弯腰捡起门口的画纸,一步一张拾起累进手里,一摞摞堆放到书桌上,他都顾不上桌椅脏不脏,直接坐下开始依着记忆,按照时间线将画纸整理好,然后一同放回箱子里,压进床底。
做完这些,柯兰生又走出家门,重新落锁。
他总喜欢将事情做的有条不紊,他又总爱跟在身后破坏他的有条不紊。
一个百说不厌,一个百说不听。
也不知道这样的程度配不配得上“相称”一词。
天已大亮,柯兰生将榨好的豆浆倒入杯子里,拿出来放到客厅的餐桌上,刚准备回身进厨房,高峰从房间里走出来,两人对视,都从眼底看见惊讶。
“小生?起这么早?”高峰打着哈欠收起惊讶的眼,然后走进卫生间。
“哥,你昨晚在这睡的?”柯兰生已然忘记厨房里还有需要拿出来的包子和花卷,站在原地问高峰。
“对呀,昨天你从对面回来之后就很奇怪,说什么都不理人,只把自己关在小培房间,我不放心你,就留下来住了。”高峰说完将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嘴里。
“我昨天的状态,很糟糕吗?”柯兰生问。
高峰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柯兰生还想再问别的,还没开口,高妈妈也从房间里出来,看了一眼柯兰生,皱眉问:“小生,你昨天没洗澡吗?”
柯兰生一愣,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件带着风尘的衣物,经过一晚的折腾,更是尽显皱乱。
他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该如何回复高妈妈,好在高峰临时解围:“他的行李还在我车上,一时忘了拿下来。”
高妈妈皱眉去责怪高峰,倒也没纠结车子就在楼下,为何不能再走一趟拿上来。
“知道了,妈,我等会儿就去帮小生拿上来,您先吃饭,小生早起给您做的呢。”高峰胡乱冲洗一下,指了指餐桌上的早饭,推着高妈妈进厕所洗漱。
吃过早饭,高峰立马将柯兰生的行李拿上来,老太太也不知道为何突然犯轴,非想着出门遛弯,被高峰好说歹说按回房间休息。
柯兰生冲洗一番出来,拿着脏衣服放进洗衣机清洗,高峰这时从高妈妈房间出来,与阳台的柯兰生对视一眼,装作苦脸样。
“终于哄好老太太了,越老越倔。”他说。
“老人家是这样的,童心未泯,总想出门。”柯兰生以为高峰在吐槽高妈妈想出门这件事。
“单单只是偶尔想出门玩玩就还好,她现在是什么事都轴,难劝得厉害。”高峰说着,靠在墙上,虽说嘴上嫌着麻烦,但也没多不耐烦的神情。
柯兰生笑笑,知道高峰就是随口说说,每次还是把高妈妈安顿得好好的。
他在沙发上坐下,一时两人无言。
“小生……”
“哥……”
两声同起又同落。
“哥先说吧。”柯兰生说。
高峰看他一眼,虽然点头,但很长时间都没出声,柯兰生也没催,甚至昨天那股怕的劲儿又翻了上来,让他不敢去看高峰。
只听见他缓缓叹了口气,走到茶几边拉过一个靠椅坐下,双手抵在腿上,十指相扣的搭着。
“小生,你知道……”高峰又停下来,扣着的十指突然攥紧。
柯兰生抬眼去看他,只一眼又匆忙收回,脑海中出现一股声音,让他随便找个理由离开这里,但高培写给他的信还在房间的床上躺着,如果现在随便找个理由离开,又下意识觉得再想回来这儿就难了。
“小培生前,还有些东西我一直帮他收着,找不到能给出去的人,也问过他的同事们,没问着,也许你知道这些东西该给谁。”高峰说完,没有起身去拿的意愿,反而盯着柯兰生看。
柯兰生对上视线,问:“什么东西?”
“也不多,就两样东西,我去拿来。”高峰这才起身,走回房。
这次听动静倒不是从抽屉拿铁盒的声音,是开柜门的声音,连柜门都没关高峰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像是礼盒一样的盒子,看着精致又光秃秃的没有装饰。
高峰重新做回椅子里,将盒子放到茶几上推至柯兰生面前,说:“打开看看?”
他盯着视线里的盒子,很陌生,将关于高培的回忆翻来覆去找寻几遍都对这个盒子没印象,又本能的不想打开。
“这里面装的是?”柯兰生问,连手都没抬起来。
“一把钥匙,和,”高峰停顿,抬眼看了看有些发呆的柯兰生,继续说,“和一个礼物,应该是给朋友的。”
“一把钥匙?”柯兰生这才抬起头去看高峰。
高峰点头:“小培六年前买了个单身公寓,具体位置在哪里我也不清楚,也没去过,这是队里跟着那些信和衣物一起给我的,说都是小培的东西。”
柯兰生重新去看那个礼盒,他不记得高培说过他有什么单身公寓,曾经好几次说太晚了回家怕吵到老太太又进不了队里,非赖在他公寓住一宿,之后他公寓里属于高培的东西逐步变多,把原本空荡的衣柜、客厅、厨房都塞得满满的。
今天他才知道,原来高培一直都有地可去。
回过神,看着那个盒子。
除了钥匙,还有一个礼物。
礼物?
这个词语用得很奇怪,就好像高峰并没打开看过似的。
如果真的是礼物,也应该不是给他的。
“还有个礼物?”柯兰生问,眼睛还是盯着那个盒子。
高峰没说话,毕竟连信都不小心看了,那个礼物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什么,大概是他不想说罢了。
“如果是礼物的话,我也不知道是给谁的,高培的朋友我也不认识几个。”这话说得委婉,根本不是几个,是一个都不认识。
“指不定呢,你肯定会比我了解吧,打开看看也许就知道了,”高峰站起身准备走,“今天可能还要麻烦你帮忙在家看着老太太,我还得再去医院陪着。”
柯兰生没把高峰的话放心上,但也只是点点头,让他放心去医院。
等高峰走后柯兰生也没去开那盒子,只是把它放到了餐桌上,自己则是去到高妈妈房间陪她。
午饭的时候高妈妈又有点神智不清,本来在厨房准备煮面的柯兰生,听见房间一声巨响立马跑出去,高妈妈呆站在原地脚边是一把剪刀,仔细一看能看见瓷砖上被重重砸出的一个小坑,想来是尖头朝下所致。
柯兰生被吓得不轻,立马跑到高妈妈身边查看她的情况,好在人没事,估计也是被吓到了一直不说话,问什么都不回。
他只能放弃做饭,在手机上随便点了些就一直守着高妈妈。
门铃声响起,柯兰生知道是外卖到了,不多时手机铃声也响起,他跟外卖员交流几句,让他将东西放门口就好,挂断电话继续尝试跟高妈妈沟通。
“芸姨?”柯兰生喊了她一句。
高妈妈没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定定的看着窗外。
“芸姨?”柯兰生又喊了她一句。
依旧没有反应。
柯兰生不放心把她一个人放到房间里,起身想带着她一起去门口拿外卖,扶着她的肩膀将人带起来,然后牵着手腕往外走,整个过程不算艰难,但也耗费了点时间,等到两份饭完整的放到餐桌上,已经不算烫手了。
高妈妈又被柯兰生领着去洗了个手,两人再坐到餐桌上。
按理来说高妈妈不应该到了无法自理的程度,虽然有时认不清人,但也不至于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柯兰生心下一慌,想着入院复职之后应该尽快给她安排一下复检。
“芸姨,吃饭了。”柯兰生帮她将饭盒打开,微微冒着热气,饭菜味溢开。
他又拆开筷子,将筷子塞进高妈妈的手里,护着捏紧了些。
良久没有反应的老太太终于转动视线,看向自己的手,眨巴眨巴,好像在思考。
柯兰生立马感知到她的变化,轻轻唤了一声:“芸姨?”
老太太又挪动目光,看向柯兰生,眼睛慢慢亮起来:“小生?你回来了?”
柯兰生轻轻松出一口气,笑着回:“是的,刚回来。”
“吃饭没?”高妈妈问。
“还没,刚巧饭点,就给我们俩点了顿饭,我做饭不好吃。”柯兰生回她。
高妈妈这才看向餐桌,愣了一会儿:“小峰呢?”
“哥有事出门了,留我陪您。”柯兰生彻底放下心来,拆开自己的饭盒。
“你刚来就让你吃这些不卫生的,小峰真是的,也不知道做好饭再走。”高妈妈抱怨,但手捏着筷子已经去挑菜吃。
“哥忙,来接我都是抽空。”柯兰生顺着老太太的话打谎维护高峰。
“你别维护他了,忙不忙我不知道?成天天就忙忙忙,你难得回来一趟还就往外面跑,他那工作才刚找,有什么好忙的?”高妈妈说。
柯兰生眉头一皱,心知高妈妈又糊涂了,高峰的工作早在结婚之前就稳定下来了,之后才着手准备的成家。
柯兰生想试试看高妈妈糊涂成什么样了,便随口提问:“估计送大崽去补习班了吧。”
“补习班?”高妈妈眉头一皱,“大崽才多大,怎么就把孩子送去补习班了?”
柯兰生更加不放心了,她这个年纪的老人,最怕记忆如此混乱跳跃。
“忘了,记成我主任的小孩了。”柯兰生打哈哈。
高妈妈皱眉打他一下,将饭盒里挑出一块极好的排骨给柯兰生:“你怎么记性比我还差了,平日要多休息,别为了工作累坏身体,身体是本钱。”
柯兰生笑笑,点头应下,趁着她没留意,又将那块排骨夹回去,顺带随了几块自己碗里的。
吃完饭,垃圾还没收拾好,高峰的电话就打来了。
“哥?”柯兰生接起电话,还在忙活的手被高妈妈按住,挥挥手示意他别管这些了。
“你在家还是在外面?”高峰问。
“在家呢。”柯兰生边走向阳台边问。
“你没去吗?”高峰有些惊讶地问。
“去哪儿?”柯兰生找出一块口香糖嚼着,当饭后清口。
“小培的公寓。”高峰说。
柯兰生停下嘴里的动作,靠在阳台,目光从高妈妈身上挪到被放到最里侧的盒子上,淡淡说:“没去,我去干嘛。”
这句话带着股自嘲。
还没等高峰继续说,他又补充:“过几天我试试看能不能联系上高中同学,他之前跟那些同学还有点来往,到时候再帮忙问问看礼物的主人是谁。”
高峰听后,好长一段时间没说话,柯兰生都怀疑是不是误触挂断了,拿离耳朵看了一眼才又试探地问:“哥?还在吗?”
那边好半天很轻的“嗯”了一下,然后才犹豫的问:“小生,那三年,你和小培真的没有什么联系吗?”
这个问题像是当头一棒,害得嘴里嚼口香糖的牙齿一歪,咬到舌苔一侧,肉生生的疼。
柯兰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三年前在医院被高峰第一次问起时他还能淡然的敷衍,可当下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他对任何一件关于高培的过往说谎。
如果他还在否认,那么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是否真的就不存在了,像是初遇那晚的霓虹梦幻,只是比以往的梦更绚烂一点而已。
怕的心理又腾升起来。
“哥……”柯兰生声音打颤,怎么也说不下去。
声筒里突然传来一声不远的呼唤,是高峰的老婆在叫他,高峰抽空回了一句,也没等柯兰生的后续回答便匆匆挂断电话,留了一句“晚点再说”。
悬着的心这才缓缓放下,迟钝的发现骨节里传来的酸胀感,原来是手机握得太紧了。
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舌头一滑,刺痛感蔓延,刺激得他皱眉“嘶”了一下。
这一下引来高妈妈的注意,扭头问他:“怎么了?”
柯兰生笑笑,摇头走向高妈妈。
“是小峰跟你说什么了吗?”高妈妈问他。
柯兰生还是摇头,说没有。
“小峰也是,这三年念叨多了,估计心里带着愧,之前从来都没怎么好好管过小培才这样,他要说你点什么,你别放心上。”高妈妈说。
柯兰生点头:“真没说我什么,再说了,说了才高兴,说了才证明真把我当自家人。”
这话听得老太太不高兴,抽了他胳膊一下:“胡话,别跟小培学点不好的,尽说胡话,本来就是一家人。”
柯兰生很乖的点头,将桌上收拾好的那袋饭后垃圾放到玄关地上,打算一会儿等高妈妈睡着了去丢掉。
刚走到玄关还没弯下腰,身后响起高妈妈的声音:“哎,这是什么?”
柯兰生抽空回看一眼,她说的是那个盒子,柯兰生弯下腰放好垃圾再直起身回答:“高培的东西,哥今天拿出来的。”
“拿出来干什么?”高妈妈问。
柯兰生又犯难了,这该怎么回呢,说是拿出来给他的?可是里面的东西,应该不是给他的。
“好像是要给谁的,哥托我问问身边的朋友看看是给谁的。”柯兰生回。
他走到高妈妈身边打算把老太太哄回房休息,不想再揪着这个盒子问来问去,舌侧的痛感依旧很分明。
“给朋友的?”高妈妈还在重复着柯兰生的话,也没因为肩膀上带着的力起身,很执拗的坐在椅子上看那个盒子,然后往前欠身拿过那个盒子,摸了摸。
“芸姨,这事儿交给我吧,我扶您回房休息?”柯兰生拦不住高妈妈的动作,只想着离这盒子远点。
“小培朋友少,能给的就那么几个,小峰不可能一直扣着。”高妈妈像是听不见柯兰生说的话,独自小声分析。
柯兰生无奈,只能按下心里的抗拒,坐到高妈妈的身边。她嘴里还在细细念叨,具体说了什么柯兰生有些听不清,或者说不太想听清。
窗外的阳光已经划过整片阳台,慢慢往屋里挪,堪堪卡在门框的缝隙里,高妈妈停下声音,一直抚摸的动作也跟着停下。
“小生,”高妈妈的目光终于从那个盒子上挪开,转而去看柯兰生,“小生,这个盒子里的东西,应该是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