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宴》吴怊

61、番外之前尘一粟

　　沈渭城十八岁那年，老太太派他去了那片遥远的大陆。
　　彼时，国家大运已起，沈家理当顺势而为。

　　十八岁的沈渭城想跟着陆启明一起去军队。
　　老太太生沈渭城的时候，年纪大了，身体底子不好，连带着沈渭城从小体弱，稍做点强身健体的事，隔天家庭医生立马来报到。

　　一路磕磕碰碰到了小学，沈渭城和陆启明成了同桌。
　　陆老爷子带兵习惯了，跟着他长大的陆启明长的板板正正，强壮过一般孩子。
　　沈渭城瘦瘦小小，免不得被一些调皮的孩子欺负，陆启明总是第一个冲出去。

　　两人就这样从小一起长大，小学初中高中，一路哥俩好。
　　按陆家规矩，陆启明要去军队，问沈渭城去不去。
　　那个时候沈渭城想，男儿就应要去部队摸爬滚打，那才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他怎么也料不到，平时开明的母亲以死相逼，就是不同意。
　　他不得不妥协，挥别陆启明，也断了自己从军的念想。
　　但他也没按着老太太的意思读大学，说要先顾着家里的生意。
　　老太太发狠话，三年，让他自己去那片荒蛮的大陆自生自灭。
　　那个时候，他想不明白，她都可以放他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却不肯点头让他进部队。

　　十八岁，年轻气盛，雄心勃勃的年纪。
　　也是这一年，沈渭城遇到了穆萨。

　　沈渭城是那个小国的贵客，他要去看他们新发现的金矿。
　　这个地方，甚至不能称之为国，一人独大圈了尽可能多的地方，用军权树立了国家概念，所谓的最高统领的地方，也只是个稍微看起来像样点的房子。
　　房子四周布满警戒线。
　　线外，是破烂的房子，茫然的活人，时而被拖走的死人。

　　沈渭城没关心太多，从踏入这块大陆起，他就告诉自己，收起没必要的同情心，达到目的后再寻找下一个目标。
　　力量拿来自保，不干预任何事。

　　谈判的事情不是很顺利。野心太大的人，吞多少下去都是无底洞。
　　这个时候，穆萨出现了。
　　他聪明的出现在了谈判胶着的阶段。

　　“我叫穆萨，我知道……他们的……一切，我……可以帮，嗯help……你。”
　　穆萨一开口，沈渭城就明白了他能活着的原因。
　　他能说中文，虽然一字一顿发音有问题，但他同时也能说英文，不明白就用英文代替。
　　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他瘦弱无比，披着的袍子脏污却掩盖不在那双湛蓝如蓝宝石的双眸。
　　沈渭城对围上来的人使了个眼色，周围的人迅速散开，形成防卫态势。沈渭城带着他进了屋，给他食物和水。
　　穆萨狼吞虎咽地吃着。

　　“你还会什么语言？”沈渭城忽而用英文问道。
　　“我的家族有英文和法文老师，后来，我从你们的工程师，还有阿拉伯商人那里，学会了些中文和阿拉伯语。”他的英文很流利，没有口音，看得出来曾经家庭的底子。
　　沈渭城若有所思。

　　隔天，他让了利，条件是要带走穆萨。
　　严格意义上来说，穆萨的身份是俘虏，家族在这个小国颇具地位，可惜，被镇压全家屠戮殆尽，只有他，还有用处便活了下来，并且人身自由。
　　一个俘虏，能换回这么多。
　　重利的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一年后，这个小国发生政变，物是人非，而本就是孤身一人的穆萨就这样留在了沈渭城的身边。

　　沈渭城在穆萨身上见到了曾经的自己。
　　瘦弱的但不屈，某种天赋和家世的加成。
　　区别在于出生环境以及少了个陆启明。
　　命运的轨迹稍一转弯，那就是天差地别。

　　在穆萨的世界里，沈渭城就是陆启明的角色。
　　而这个十五岁的少年，深信沈渭城是神带他来到自己的身边。

　　只要有空，他会教他中文，教他中文古语中各种故事。
　　在东方浩瀚的历史里，汲取先贤无上的智慧。
　　他请身边最得力的雇佣兵教他如何自保以及必要的致命之术。

　　和老太太约定的三年时间到了，沈渭城要离开这里，去另一边的国度重入校园。
　　沈渭城摸摸穆萨的脑袋，笑道：“还是得去学校镀镀金，这世间，学历也是人在世俗中的一种底色。”
　　年岁见长，穆萨知道沈渭城会离开这里，但他坚信总会有再见面之时。
　　所以穆萨并没有太过扭捏，只是坚定的保证，“沈，等你再回来，这里的一切将会翻天覆地。”
　　沈渭城并没有把这句放心上，他自有代理人放在位置上，而就在他离开前的几天，陆启明作为维和人员，到来了。

　　沈渭城大喜又颇为遗憾，如果再早些该有多好。
　　他带着穆萨一起去看了陆启明。
　　穆萨第一次在沈渭城身上见到了青春的颜色。
　　是的，他这么形容当时沈渭城的状态。
　　沈渭城跑过去，狠狠捶了陆启明一拳，两人来来往往虚虚过了几招，随后一起哈哈大笑着躺在戈壁上。

　　那是穆萨只能羡慕的时刻。

　　沈渭城临走也把穆萨托给了陆启明。
　　陆启明不负所托，有空闲就来看看穆萨，两人一同聊着沈渭城。

　　直到有一天，穆萨偶然看到了陆启明拿着沈渭城的照片，温柔微笑。
　　直到有一天，陆启明看见穆萨杀了人，他笑着说就是这个流浪汉杀了我全家。后来他得知，这是曾经的某国首领。

　　穆萨想，沈是自己一个人的，不能让人觊觎亵渎，而这前提，是自己需要强大。
　　陆启明想，还是让阿城慢慢远离这头小狼崽。
　　两人渐行渐远，在另一边的沈渭城毫无所觉。
　　这一无所觉，酿成了大祸。

　　沈渭城甚至热忱地将周牧云介绍给了穆萨。
　　周牧云也曾短暂的接触过穆萨，隔着距离，说不上热络但也绝不陌生。
　　穆萨倒是个自来熟，会叫他牧，会经常问他沈渭城过得如何。
　　周牧云向来是只答其一从不过多地说些什么。

　　穆萨脱离了沈家，自己带着人去了卡努。
　　卡努太过复杂危险，沈家鞭长莫及也没有精力。
　　混战中，穆萨的势力渐渐稳固盘踞。

　　沈渭城得知此事时，人已在这片大陆，刚下飞机。
　　他得知穆萨失踪，想自己亲自来找人。
　　而穆萨的割据武装传来消息之后，他在机场站立良久，久到手中电话响起都不想接听。
　　然后，他动了，没有犹豫的又上了飞机。
　　从此，关于穆萨的消息他自动屏蔽。

　　直到，穆萨抓了普通人质，直到陆启明带人去营救，直到，穆萨用陆启明的名义终于打通了沈渭城的电话。

　　周牧云接到沈家小五爷电话的时候，在瑞士研究所收拾东西，他刚和几位同事开完会。
　　母亲难得来接他，在研究所门口等着他。
　　他远远看到母亲朝他挥挥手，他同样举手，步伐加快。这个时候，手机铃声突兀响起，他拿起一看，是许久未联系的沈家小五爷，沈执。
　　“周哥……”沈执比他小一点，习惯喊他哥，电话那头的这一声，竟有些哽咽。

　　周牧云停住，遥遥对着母亲指指手机，警觉性地左右看了下，脚步一拐，走到旁边小道上。
　　“发生什么事了？”他轻轻问。
　　“三哥去了卡努穆萨的地盘。”沈执一口气说完。
　　周牧云脑海一片空白，“你再说一遍？！”
　　沈执一字一顿，又重复了遍。
　　穆萨的事情，周牧云早已知晓，他大怒，“他脑子被水泡过了吗？！”
　　沈执叹了口气，接着说了个地名：“老太太在港口等您。”
　　周牧云和母亲打过招呼，没有犹豫地飞了过去。

　　他是知道穆萨的，很早就知道。
　　能让沈渭城掏心掏肺的人不多，穆萨是一个。
　　有时候喝醉了酒，沈渭城就骂着穆萨，说他是个小白眼狼，教了他这么多，路还是走歪了。
　　当然，前面都是气话，最后才是真实的想法。

　　穆萨的军队以另外的方式赫赫有名。
　　而这成了沈渭城的心病。
　　他是心有愧意的，觉得自己没有教好。
　　可周牧云觉得，本性如此又怎么会是教化几年就能改变的，只能说，那样的环境，谁对谁错，又怎么能说得清辨得明呢？
　　只是周牧云没有想到，穆萨会疯狂到这样的程度。

　　坐着直升机从邮轮上来到了卡努。
　　穆萨似乎早料到他会来，毫不意外地叫了他一声“牧”。
　　他微笑，还有些少年的痕迹。“沈这几年，好像都和你在一起。”
　　周牧云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并没有什么变化。
　　“沈家，你要什么他们给什么，只要放了沈渭城。”他直截了当的说了沈家的诚意。

　　穆萨伸出食指，摇了摇。
　　“可以啊，不过呢，你来得正好，我正要给沈看一幅画。”
　　他拍拍手，沈渭城躺在担架上被抬了出来。衬衣被割成一条条，血一点点从缝隙中渗了出来。
　　沈渭城脸色苍白，却还有力气对着周牧云虚弱地笑。
　　他想让他放心。
　　而周牧云此时紧紧握着拳，闭了闭眼，竭力压制着破土而出的失控情绪。

　　穆萨歪头，看了他一眼。
　　“别担心，伤不到哪里，我只是想尝尝看，神的血是不是冰冷的。”能狠心，把他从他的世界里抹去。
　　周牧云冷冷回道，“我只知道，你的血是冷的。”
　　沈渭城笑了。
　　而后他对着周牧云，又吃力地指一指墙角，坚定地说，“我还要带人走。”
　　周牧云这才发现，隐蔽的角落躺着的有穿着迷彩服的军人，有瑟缩在一起的国人。

　　穆萨没理会周牧云，只是走近沈渭城，蹲下身说：“你不是想收尸吗？我给你看看怎么样的尸体是最美的。”
　　然后他一挥手。
　　人墙中支起一具被捆绑的尸体，强壮有力的身躯如今僵硬无声息。
　　下面是一众柴火。
　　一个火把迅速投入其中。

　　“不！！”沈渭城挣扎着起身。
　　周牧云迅速过去按住沈渭城，他看不清那是谁，但不能让沈渭城再出事。
　　两个人的身体都在颤抖着，沈渭城的血流得越来越多。

　　“穆萨，你想他死吗？”周牧云狠狠说道，“死了，你就见不到他了，你想想以前，他是怎么对你的。”
　　穆萨直直站着，毫无表情的望着那熊熊大火。
　　“死了，他就真消失了，不见了，你永远都见不到了！”周牧云在赌，赌一个可能。
　　“人都会死，沈也一样。”
　　“可是，他不在了，你在这世上不是很无趣吗？你剩下的时间怎么度过？靠思念这种虚无的东西？”
　　他们用的是中文。
　　穆萨对虚无两字似乎有所触动，重复了遍，“虚无？”他念着这两个字，离开了。

　　这是周牧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天。
　　时不时传来谁的惨叫，谁的欢呼，还有谁的哭声。
　　老太太说，如果你晚上过了12点还没出来，我们就攻进去，无论生死。
　　到了晚上，担架上的沈渭城早已昏迷，而他，也因为有点脱水而变得虚弱，但他仍紧紧护着沈渭城。
　　不远处，火光早已湮灭，架子上焦黑一片，融入夜色，悄无声息。

　　突然，四周大亮。
　　穆萨慢慢走出，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们。
　　“多久后，我们能再见面呢？为了不虚无，我开始期待了。”
　　黑夜火光中的眼睛，如野兽般偏执疯狂。

　　沈渭城被送上直升机之前，紧紧抓着他的手，手中是一块零碎布料。
　　红色的，歪歪扭扭的，一个字，“走”。
　　他知道他的意思。

　　多年以后，沈渭城居高临下地望着匍匐着的浑身都是血痕的穆萨，他正试图缓缓靠近。
　　沈渭城冷漠地往后退了一步，毫不犹豫地转身。
　　多年的隐忍，多年的布局，当时间终于被撕开了口，将机会送上来的时候，也该是时候清算了。
　　他等得起，也终会等得到。

　　身边的人在他走后，放开了被挟制早已蠢蠢欲动的一群人。
　　那些都是和穆萨有滔天大仇的人。
　　他们手里有各种冷兵器。
　　他来不及收走陆启明。
　　那穆萨，也就这样碎了吧。

　　如果爱让人常常撕裂，那破碎的人生，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