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宴》吴怊

1、第 1 章

　　天蒙蒙亮，金宴就被手机闹钟吵醒，怕打扰到爸爸，她向来是把闹钟设成了振动。
　　默默关掉手机，她抹了抹脸起身。
　　已是深秋，风丝丝吹进老屋，浸润着凉意。
　　顾不上再多加衣服，金宴静静推开爸爸卧室的门，果然被子往下滑了些，她悄悄走近把被子拉了拉。
　　就着昏暗的灯光，她看到爸爸脸上的褶皱还有头上稀疏的银发，很久，她没有这样看着他了。

　　回到房间换衣服，手机一亮，“铁三角群”老友沈丹语的微信来了，“今天天晴，有阳光哦！”
　　金宴嘴角翘了翘，回了个可爱的表情过去。
　　随后，叶翦翦也发了个早上好的老干部表情。
　　金宴拍了拍她的头像，回道：“楼上的太吵。”
　　今天是金宴外公出殡的日子。
　　她们两个想安慰她，她心里清楚。

　　出了门，落叶就落在了头上，金宴理了理头发，又理了理手臂上的白花。
　　老小区的树都是参天大树，一到深秋，落叶堆了一地，踩在上面嘎吱作响，似是时间发出的哀鸣。
　　车子发动，吹起一地叶子，划破一片寂静。

　　车一停下，小姨就走过来打招呼问早饭吃了没，她的眼明显是哭肿了，嗓子也有点哑。
　　金宴点点头回应她，接过她手里的花，朝其他车看了眼，就小跑着走到车前装上。
　　“还有待会要用的东西，我去拿下。”
　　小姨说完匆匆往里走，走路的背影和妈妈一模一样。
　　金宴跟在后面，先去灵堂上了香，再往里走。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前面的路闭着眼都能走。
　　这条路上，有的人老了，有的人走了。
　　到了门口，就见小姨蹑手蹑脚地走出来，还不时示意她轻点声。
　　“你外婆好不容易睡着了，这里会有人来陪，我们先走……”说到走字，小姨哽咽了下。
　　金宴接过她手里的塑料袋，抱了抱她，再看了眼睡着的外婆，两人扶持着走出来，到灵堂那里，和其他亲戚一起把仪式做完。

　　耳边叮叮咚咚的吟唱着，飞烟缭绕让人恍惚。
　　“燕子，来！坐这里，你最喜欢吃的！”
　　“燕子，跑慢点！”
　　“燕子，该起床啦！”
　　外公的声音，妈妈的声音，在升腾的烟灰中翻滚，以后，能叫她小名“燕子”的人越来越少了。
　　四周呜咽声渐起。

　　在同样的地方，金宴看着外公遗体缓缓推进炉子里。
　　当年，她也是这样看着妈妈消失，不知道谁推了她一把，说：“快叫！让你妈妈跑快一点！”
　　她抬起头茫然四顾，没说话。
　　是当时的小姨，哭喊着说：“大姐快一点！”就是这个时候，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没有妈妈了……而现在，妈妈要见到外公了。

　　一切结束之后，她把小姨送回自己家，要下车时，小姨从包里面翻出一张存折。“燕子，这是外公给你的，密码是你妈的生日。”
　　“我不要！”金宴没翻开，直接推了回去。“给外婆，我自己能挣钱！”
　　“拿着！”小姨暗哑的声音吃力地说着，“那是我爸留给我姐的……”
　　说完，她脸上挂着泪，推开了车门。

　　金宴把车开到了江边，拿起座位上的存折，十万，不知道老人家存了多久。
　　她转头看了看江面，以为过去很久的时间，
　　其实，只是一天的开始。

　　今天天气确实很好，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
　　露出头的太阳，照得江面波光粼粼，堤坝边还有三三俩俩的阿姨在洗刷东西，聊着天，脸上笑意盈盈。
　　码头上的渡轮发出汽笛声，缓缓开了出去，很快就到了江中心的中洲岛，停了回又返回，如此周而复始。
　　她也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

　　是飞哥的微信惊醒了她。
　　她低头，看了看手机，简单的一个搞笑表情，她笑了笑。
　　飞哥全名陈飞，是她回兰城找到工作之后的单位同事。
　　金宴那个时候刚回老家工作，没什么经验，做了办公室的行政，车辆调度是其中一项工作，飞哥就是车队的队长，一来二去两个人熟悉了。
　　辞职后的飞哥开了间公司，她因为爸爸的原因坐不了班，就去了飞哥这里，挂在他公司下面，帮飞哥跑跑车，还有闲暇就自己接单。
　　说辛苦也辛苦，但时间长了也总有些老客户尤其是女客户信任她，积累了些社会资源，生活倒是不用愁。
　　金宴很快地回了微信，说明了下现在的情况，很快飞哥给了她几个单子。
　　一天又开始了。
　　生活总要继续。

　　晚上七点多，金宴收工回了家。
　　她平日里基本五点就到家，帮爸爸做些饭菜。只是今天，她想在外面多待一会。
　　打开大门，她就看到爸爸阴沉着脸坐在客厅看新闻联播，看也没看她一眼。桌上放着一个汤碗，剩着点面条。
　　她走过去，拿起碗筷收拾了下走进厨房，就着锅里的汤水，再起炉灶自己也开始下面吃。
　　两人没说一句话。

　　金振业看了看在厨房里忙碌的女儿，胸前起伏着，一只手控制着轮椅，来到电视机柜，从柜子后面拿出一瓶酒，喝了起来。
　　金宴拿着面走了出来，抬头一见爸爸又再喝酒，从早上堵着的情绪瞬间崩塌了。
　　她重重放下碗，快步走到他身边，一把拿下酒瓶跑到厨房扔掉，转身就吼道：“你不要命了是吧！你是要逼死自己吗？”
　　金振业冷眼看着，“我还能活，放心，退休金你还能拿得更久。”
　　金宴气笑，“是，你那点退休金，买得起你那进口药吗？”
　　“不用进口的我也死不了，如果不喝上一口，我死得更快！”
　　“爷爷奶奶如果还活着，早被你气死了！”
　　“你爷爷奶奶在我最有钱的时候走了，是他们的福气！”
　　父女俩瞪着相同的眼，斗着气。

　　金宴先卸下了口气，跑车跑了一天，已经累了，又饥肠辘辘，再也没力气和他吵了。
　　她没理他，拿起变温的汤面，出了门。
　　她刚关上门，门后哐的一声，什么东西碎了。
　　她站在门外，月光散在她手中的那碗面上，沁凉沁凉的。
　　她边吃面边往楼上走，走几步，楼上的灯亮了，楼下的又灭了。
　　明明灭灭，都自有定数。

　　刚爬上四楼，左边的房门就开了，叶翦翦靠在门边看着她。
　　她个子不高，体态有些丰腴，但脸却是巴掌大小，脑后随意扎了个松垮垮的低发髻，再配上一脸严肃的表情，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
　　金宴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碗筷，再抬头看了看叶翦翦，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叶翦翦快要被金宴气死，她快步走下来，拿走碗筷。
　　“我的大小姐，你还笑得出来？！走！我这边还有些饭菜，我们回家吃！”
　　金宴无奈的换好鞋跟了上去，说起来，这里她更熟悉，
　　其实，这个房子才是她的家。

　　楼下的是叶翦翦的家。多年前叶爸爸叶妈妈就去了乡下生活，留下这套房子，爸爸中风以后，老房子没电梯上下楼不方便，她和叶叔叔商量了下，把两个房子互换了下。
　　后来叶翦翦结婚，老公李子刚是外省人本地没有房产，加上这里配套成熟，幼儿园小学就在隔壁，叶翦翦的婚房就放在了这里。
　　她们两人又成了邻居。

　　“我又被你收留了……”说完，金宴狼吞虎咽起来。她真是饿死了。
　　叶翦翦坐在沙发上，双腿屈起，头搭在膝盖上默默看着她，没说话。
　　金宴吃着吃着，速度慢了下来，左手不自然的理了理碎发。
　　“真是……已经很久没和他吵了。”
　　“虽然这样说不好，但我还是要说，你还是把金叔叔送到养老院吧，大不了多花点钱请个专人顾着。”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气走一个是一个。想想当时我是怎么回家里的。”
　　“可是也不能这样下去，我们家羊羊都上幼儿园了，你呢？！”
　　“你家庭幸福美满我就很开心啦！”
　　叶翦翦随手就把背后的抱枕往她后背扔去，金宴慌忙接住，“弄脏了，你不还是要洗？”
　　“金宴，你别嬉皮笑脸的，我跟你说正事！”
　　“行了，大小姐，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今天刚把外公送走，先让我缓口气好么？”她吃不下去了，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盘子站起要去厨房洗。
　　“我来，你坐下休息。”叶翦翦坐不住，抢下盘子，往厨房冲去。

　　金宴笑笑，拍拍酸胀的腰，做这行久了，职业病是一年比一年明显。她环顾了下四周，说道：“羊羊被你老公带出去了？”
　　“是啊！他加班，羊羊非要跟着去，就一起带过去了。”厨房传出声音。
　　她探头，看着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如果家里没有意外，也许她就会和翦翦一样，过着这样平凡又幸福的生活，又或者和沈丹语一样，到外面看更大的世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刚想着，微信视频声响起，她低头一看，是沈丹语。
　　接起，就见视频上的她戴着副黑框眼镜，高高扎起的马尾让整个人都意气风发。
　　“燕子你在翦翦家里？”沈丹语的脸瞬间在屏幕上放大，似乎要确认清楚她在哪里。
　　叶翦翦穿着拖鞋哗啦啦跑出来告状，“沈老师，燕子家里又吵架了！”

　　自从沈丹语在J大有教职，她们就直接叫她沈老师，尤其是翦翦，大事小事都要和她报告下，三个人中金宴和叶翦翦同岁，沈丹语大一岁，即使是同岁，也不妨碍沈丹语成了她们的“知心大姐姐”。
　　沈丹语一听，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没多说，先问了金宴。
　　“家里的事情今天都安排好了？”金宴明白她的意思，点点头。
　　沈丹语没多说，直接劈头盖脸怼了翦翦，“你把羊羊的事情管管好就好了，燕子的事情自己会解决的。”
　　翦翦翻了个白眼，挥挥手继续回厨房。
　　金宴看着她走远，回头对着沈丹语，笑了笑。
　　“没什么大事，今天收工得晚，老爷子自己下了面，估计吃得不爽……”
　　沈丹语点点屏幕，“你呢总是学不会，以前那聪明劲到哪里去了？什么时候忍，什么时候适当的出击，你不是不知道。”
　　“是是是，沈老师。我知道，我只是……只是有点累。”
　　沈丹语看着金宴，虽然隔着屏幕，但还是能看出平静脸色下的疲惫和无奈。
　　“我知道，我也累了，你早点休息，如果不想回家就到我那边去。”
　　在兰城，沈丹语还有套老房子，是父母各自再婚后留给她的，她用父母留给她的钱装修了下，渐渐地那里成了她们三人可以暂时避世的角落。
　　金宴点点头，朝沈丹语挥挥手，熄屏了之后对着屏幕默默叹了口气。
　　回头看还在收拾厨房的翦翦，“我先下去了！”
　　翦翦有点洁癖，每次做完饭都要再打理一遍整个厨房，结婚了就更爱干净，她一听，手上动作一停，回头说：“不方便就先不要下去了！”
　　“没事，自己的家哪有回不去的，再说你也知道我爸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
　　“行！你自己当心。”
　　“明天我买早饭，你多睡会！”金宴摆摆手，边走边说，“你忙吧！”

　　走到楼下，她抬头看了看月亮，在家门口停了停，还是重新打开了门，小心翼翼地进门。
　　爸爸的房门紧闭，她先把地上的碎玻璃打扫了下，再把客厅和厨房稍微收拾收拾，熟练的流程似做了上千遍，然后她赶紧去洗了个澡。
　　累了一天，想不到别的，就想睡觉。
　　但愿今夜无梦。

　　叶翦翦刚收拾完，老公李子刚带着羊羊回来了，他把有点昏昏欲睡的儿子放在沙发上，什么也没说就去了卫生间洗澡去了，还把身上的衣服扔了满地都是。
　　翦翦重新扎起掉落的头发，看着地上凌乱的衣服，摆得弯弯扭扭的鞋子，还有躺着沙发上还背着书包睡着的儿子，愣了愣，又把刚脱掉的围裙穿上，弯下腰捡起了衣服。

　　沈丹语挂掉视频，继续埋头和PPT做着斗争，大学老师其实只是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真正要付出的外人难以体会。
　　不知多久，一只修长的手慢慢从她的手臂滑下，轻轻掩住了她正在敲键盘的手。男人的手指修长纤细，当时在那样明亮的灯光下，她第一眼就被这双手吸引。
　　“沈老师，12点了。”男人的声音低沉，头深埋在她的颈项，浓密的头发遮住了脸，唇细细密密地吻着，暗示意味十足。
　　“我没改密码？”沈丹语无视，继续看着电脑屏幕，距离上次吵架，他们已经半个月没有联系了。
　　“老师日理万机，估计忘了？”男人似乎对她的冷淡毫不意外，继续动作着。
　　沈丹语有些情动，动作缓了下来，最后干脆站起来。男人暗中微微一笑，持续攻击着。两人双双跌入旖旎夜色中。

　　这一天，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