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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第132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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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宫女啪嗒啪嗒地小跑了进来;跑得有点急了,喘气声变大,在乍然安静的殿内响彻着长久的回音。
碍于她一贯威严又严苛要求底下人谨守宫规的作风,刚刚还热热闹闹的殿上被骤然按下了休止符,一众宫女都把头压得更低了,竟比太皇太后“说书”时更显压抑。
她先是瞪了一眼排排坐的宫女,大手一扫:“还在这里愣着干什么?该忙你们要忙的……晚点我会一个个去检查。”
于是一时间,积聚起来的人们如鸟兽被惊惶到了似的,飞快地散开了……太皇太后仍是饶有兴致地望着眼前的场景,“这些宫人也是压抑坏了。不必对他们过多苛责……”
看着太皇太后少见的挂上的喜悦又宽容的表情,神态安然。
这位大宫女深深地叹了口气。“娘娘,奴以为,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深了。
这些底下人,不过是闲来让您逗趣的罢了,您不必太过认真。”
一边说着,她谨小慎微地弯下了身子,扶了扶太皇太后长长的衣袖,“您看看,喝这汤药还是不够小心哪!”
太皇太后分了一点心神,落在这沾染了朱色液体的袖子上;她拉了拉袖子,把手小心地藏了起来,“哀家下次会注意的。”
转而,又语重心长地道,“哀家闷坏了。你得给哀家多点时间,和她们唠嗑唠嗑……”
大宫女慢慢地拍着太皇太后的背部,以手温柔地,轻轻地抚过她的背部,“娘娘,您这不是还有小奴吗?”
她的眼神专注地望向已日渐苍老,眼神浑浊的太皇太后,“有奴给您解闷,您可以放心了。”
似乎被这年轻的幽黑的眼神所摄,太皇太后仓促地移开了眼睛,藏在衣袖里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这轻薄如蝉翼的衣袍,展现的是少府手工坊艺人灿烂的结晶;她伸出已经虬结而又爬满错落纹路的双手,艰难却用力地抚触着,“这等好东西,哀家希望以后也能多穿几回……”
大宫女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娘娘放心。您喜欢的话,奴会让少府的人多缝制几款不同颜色的给您;再者,既然您如此喜欢这些汤汤水水,奴也会让张大人那边为您多奉上几回……”
太皇太后没看向她,只是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她缓缓开腔,“哀家也已乏了。就让哀家好好休息休息……”
大宫女殷勤地端出刚取回的药,“还请娘娘喝过新熬制出来这碗药汤,才能好好安眠一番。否则,一旦耽误了一些时辰,药效发挥作用的时刻就会过去了,那可是大不美啊。”
她紧紧地盯着太皇太后痛苦地一口饮尽了碗里的药汤,甚至还用手把持着,生怕药汤被洒出去一点半点----若有人在场,将会如何感叹这宫女的用尽心思啊!
在宫女满意地端起碗碟,准备离去时,太皇太后的声音突兀地在她后方响起:“这些年,让你陪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你辛苦了。你的大好年华,却被深深地葬送在这宫中,是哀家对不起你。”
太皇太后本以为会得到宫女不满的应和声,但她却等到了:“奴一直以陪伴娘娘为耀。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奴一样,陪伴着宫中最炙手可热的人的。
奴从未恨过娘娘,娘娘不必在意此事。反倒是,奴十分感恩您赐予奴的一切,没有您,就没有奴的今天。”
太皇太后面上一片愕然,心里却拔凉得很:只道是升米恩,斗米仇啊!
她看不到这位宫女面上的表情,却直觉间觉得她这不过是违心之言罢了。毕竟,她亲手毁了一个女人最有可能的、最好的未来。
原来,这位大宫女表现优异,在及笄时就可自请出宫。
她家境拮据,一家几口人都靠着她赡养。但这么多年在宫里,也给自己挣了点银子----哪怕出宫后,短时间内也够撑过一段时间。
可在大宫女的心里,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她在宫外有一恋人,两小无猜,共同经历了阳光和风雨。她在心中早已默认这人,将会是陪伴她一生的枕边人。
恐怕没有人,比她更迫切地,渴望出宫过上相偕相依,继而含饴弄孙的生活。
她深受同辈宫女的景仰,在太后(此前,太皇太后的品级是太后)身边的时候,足足给自己长了大面子。哪怕再不舍,她也像太后递上了想要出宫的折子。
若无意外,这差事可成。毕竟,太后身边有脸面的姐姐们,不是只有她一个;她,不过是里面最镶边的一个罢了。
当时间就这么走到了出宫的前一天,她以欢欢喜喜地拿好自己的行囊,欢快地整饬好自己的仪容,已迫不及待地想奔向心爱之人的怀抱----是的,没有意外发生。
那一日,晴朗的白天,浅蓝的白云,照映出的,正是她雀跃不已的心情。但很快地,天气骤然变得阴沉沉的,乌黑黑的云沉重地向皇城压来,她仿佛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之中……而这,正是那点情势斗转的分界线。
只怪有些人多嘴多舌。她并未在现场,只能在事后听着交好的宫女转述着当时的场景----
轮到其他小宫女在太后处轮值。在帮太后殷勤的按摩了半天后,小宫女不免被太后盛赞了些许,直感叹她有一番好手艺。
小宫女面上却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嘟着嘴道:“奴哪比得上怜儿姐姐啊……”这位怜儿姐姐,正是那即将要出宫的大宫女。
其实,怜儿对自己的认知并没太大的错;在小宫女伤感了半天后,太后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谁,”哦,是她啊?”
太皇太后那时还没像现下一样泡在药壶中,整个人中气十足的,拍在小宫女的肩上的手都颇有力道,“哎呀!不要紧。你像那个谁……怜儿是吧?!像她一样,多锻炼几分,未尝不能像她一样有一手好手艺。”
小宫女只好受教般地点了点头一边说着:“奴以后会比姐姐更厉害的……”太后乐滋滋地,“就是该有这番大志向才对。”
但小宫女的话还没完,她又偷乐般地说道:“姐夫可疼怜儿姐姐啦!她以后哪用像奴这些形单影只的人一样,以后这等苦活、累活,她都不用干了。”
小宫女的面上,三分羡慕,三分嫉妒,又剩下了四分自影自怜。
当然,话一出口,小宫女就知道这话不太合适。她怎么能在太后面前抱怨这些活儿辛苦呢?
连忙捂住了嘴,讨饶道:“是奴多嘴,惹娘娘不快了。”
太后却没分出心思去惦记她,心思反而是被她话里的意思给吸引住了。
太后面上沉凝住,不知想到了什么,“这么说,宫外有人在等着她……那个怜儿,对吗?”
小宫女害怕地抬头瞄了一眼太后,小心翼翼地跟了一嘴:“娘娘,正是。”
太后意味不明地啧啧道:“她倒是好命。在哀家这里混了一番体己样后,转而,又有可怜可爱的人在等着她。”
太后打量着她那在日光下显得越发透明的玉甲,面上沉默了许久,继而似摸透了关窍一般,狡猾地笑了。
在小宫女纳闷的注视下,太后招来了其他的大宫女,是耳语了一番……小宫女总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不然为何这首席大宫女在听完太后的传唤后,反而瞪了她一眼?
但遭殃的人却不是她。这一切,怕不过是池子没事,殃及池鱼罢了。
怜儿在满怀期待,心中已为日后画下无限蓝图,脚已堪堪迈过殿门的边缘时,却被赶到的宫女给阻止了,“怜儿,请留步。”
在怜儿诧异而不解的眼神质问下,来人只能面有难色地向她转告,“太后娘娘有令,你出宫的帖子有误。娘娘唤你去她殿上再修整一番。”
这不过是好听的托词罢了。而这,也从此拉开了她这在宫中长达十余年的生活。
自此,岁月蹉跎,她已过了最好的年龄,年轻的面容仍在,暗藏的,却是一颗深幽古井般波澜不惊的心。
而在她“偶然”得知,她曾许的意中人早已琵琶别抱,她的心已从此陷入无垠的荒野之中,自此,再未能点亮她曾经欢欣的心。
此后的她,在一众大宫女间脱颖而出,俨然成为了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可心之人;在熬走了一波又一波新茬儿之后,她已成为了太后身边那不苟言笑,行事循规蹈矩,力求不出一丝错的大宫女----现下,恐怕是要尊称为太皇太后身边的怜儿姑姑了。
留待太皇太后心思再多繁杂,怜儿的脚步却踏出了从未有的坚定。
她好似从这数十年来的噩梦被唤醒,望向殿外阴霾后日光如洗而又澄空的一切,释然地叹了口气。
久违地,她也挂上了真正的笑容:那笑容,不含半点杂杂质,足见清澈和洞察之明。
几个时辰后,宫中传来了太监尖利,但又能响彻四野的声音:“太皇太后娘娘薨逝……太皇……太后……娘娘……薨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