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昨夜星辰昨夜风 ...
-
买凶刺杀周探的张大人很快就论斩了，诛三族。听说二皇子虽将责任推得一干二净，不过私下还是被邺帝拎去，骂了个狗血淋头。毕竟，邺帝最忌讳皇子争权、拉帮结派。二皇子真是一招不慎，栽了个大跟头。
不过，周探等人倒没功夫为此欢欣鼓舞。他们正为如何对付高欢而焦头烂额呢。
在这样一片沉闷的气氛中，周探迎来了他的第十八个生日。
周探出生在十月初八季秋之时的深夜。十八年前，看到他的生辰八字的时候，德妃便有些不高兴。倒不是她信这个，只是，这格局刑克六亲太过，孤寡至极，传出去了到底声名不好，因此偷偷将时间往后写了一日。
于是，在周探十八岁零一天的那一日，南齐朝廷为他举办了一个还算丰盛的生日宴。
齐帝被周探遇刺的事吓得不轻，听说这质子要过生辰，忙命人在行宫里大操大办了一场，想好好安抚一番，顺便讨好讨好邺国人。不过，他自己又拉不下脸陪一个质子，便打发高欢去陪。
如此一来，这生日宴的场面真是尴尬极了。一片人声鼎沸、笙歌乐舞中，高欢、周探二人分局左右上首，脸对脸、面对面，随便抬个头，就看对了眼。
高欢只好移开视线避嫌。
可今日，周探不知犯了什么毛病，自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目光就死死钉在他的身上；高欢一对他看过去，又飞快地低头；席间更是每隔一会，就要不安地看高欢一眼。
就连刘公公都注意到了周探的异样，悄悄问道：“九殿下莫非有什么事情要和殿下说？可要老奴去问问？”
高欢垂眼，随意用巾子掸了掸手：“用不着。多半是喝高了。”
他不是胡搅蛮缠的人。可他现在真的对周探有些恼火了。
在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不过一场误会以后，他一直心存遗憾。毕竟，自己真没再遇到周探这样合拍的朋友了。
同时，尽管他习惯于压抑情绪不外露，哪怕泰山崩于前，表面上都镇定自若、冷若冰霜。但，他其实天生面皮极薄。之前对周探说那些越界的坦诚之言、再伸手一抱，已经是他的极限了。如果让他主动追求对方，是万万不可能的。
更考虑到二人身份特殊，高欢这些日子一直努力地远离周探，以求避嫌。
谁知周探自己倒又开始主动往高欢面前凑。
自从这次伤病痊愈后，他时常走到离太子府不远的地方，一下住了脚步，站定，对着高高的大门望了又望。
这一站就是好一刻功夫，手中还提着沉甸甸的见面礼呢。太子府的下人们见他站了半天，又不过来，只好报给了高欢。
高欢命人去迎，可跑到大门前一看，却只剩下周探带来的东西，人早没了影。
如此反复了三四次，下人们给他弄得一头雾水，后来一见周探，就立刻冲了上去。周探见有人来了，连忙慌张地转身就走，东西都没来得及放下。
如此反复数次之后，高欢看着面前高高堆起的一摞礼盒，不禁好气又好笑：这是要做什么？
——若是求庇护，那他已派了多得不能再多的安保了，周探压根没理由这么干；若是正当地有求于他，大可直说，何必这样兜兜转转？
忽然觉得心累。
其实，他还是有些难受的。毕竟，他对这个比自己小了六七岁的北国质子，确实生出了真心。
而且周探马上就要走了，以后再也不会见面。他只能怀抱着这种没有结果也无处诉说发泄的情感，等它随着时间一点点淡去。比起他所面对的其他事情，这并不难做到，可一点都不好受。
甚至，过不了多久，他就能听到周探成婚的消息了。邺国人早婚成俗，男子二十岁左右成亲再正常不过。
想到周探穿着大红的新郎服的模样，他忽然心更累了。
高欢素来远离情爱，以为自己绝不会有因为某人黯然神伤的一天。可如今头一回沾染了“情”之一字，方明白了它的厉害：它并不致命，却像心底的一根小刺，时不时扎上一扎。开心的时候扫兴，悲哀的时候雪上加霜。
因此，今日，无论周探今日的眼神如何话里有话，高欢都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也不看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应酬，端庄而得体地。酒过三巡之后，便起身告辞了。
殿外吹着清凉的秋风。高欢裹紧了外袍，走了没两步，却听见身后轻轻传来了一声：“太子殿下！”竟然是周探。
高欢平淡如常地回头：“何事？”
只见周探正扶着廊柱，步子踉跄，手中还握着酒盏呢，明显是匆匆追来的。
他的脸颊因为喝了酒有些红，眼神却越发明亮。和高欢一对视，却又立刻垂下了眼，好像有些羞愧。
他的额前的一缕发因为有些松懈的冠帽，随着动作垂了下来。肩膀的绶带也有些歪。明明今天是他的生辰，他却有些失魂落魄似的。
见高欢微微蹙起了眉，他才不情不愿地说道：“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呢？”
高欢道：“今天已经很晚了，改日吧。”
周探道：“……不行，这事情挺要紧的。还请殿下与我去假山后的亭中一叙。”
高欢道：“有什么话，直接在这里说就好了。”
周探看了看周围那一堆低头的宫人：“不方便。还有人在场呢……”
高欢稍微挥退了那些宫人，让他们立在了走廊下面：“现在他们听不见了。九殿下可以说了。”
周探为难地看了一眼：“还是不够远，他们还能看见的。况且，这地方人来人往的，给人看见或者听见总对你不好。你还是和我走罢。”
高欢的声音有些发寒：“我今晚还有事。请九殿下不要再拿我寻我开心了。”转身就要离去。
谁知肩膀被周探一下摁住。情急之下，周探急急道：“那我便说了，其实，这些日子我想了许多，最后决定不在意那些细枝末节，和殿下度过这最后的——”
“住口！”
高欢小声呵斥。头一回的，他居然瞪了周探。虽然是严厉的话语、严肃的语调，但明显没甚么震慑力。周探立刻惊喜地微笑了一下：“殿下，这里请！”居然还挺谦让地把那条弯弯曲曲的石子小路让给了高欢先走。
无法，高欢只好踩在了那疙疙瘩瘩的小石头上。夜晚的行宫静悄悄的，亭子虽然地势略高，但一半被假山挡去，另一半前头是一片湖，四周有几丛树杈，因此亭子里的光景极为隐蔽，是不会被人看了去的。
高欢背对着周探，看着湖：“你怎可如此鲁莽，什么话都这样直接说？”
周探道：“不是你没给我机会说吗……其实，我后面还有很多话没说完。我想说——”
“好了。不用再接下去了！”
高欢喝止了他的话头，依旧背对着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用再重复了。”
周探垂头丧气地“哦……”了一声。
高欢静默了一刻，忽然重重叹了口气：“你究竟在想什么？反复无常，忽冷忽热……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突然会这样？”
“是啊，我为什么会这样……我还想问你到底为什么！”
周探忽然从背后用力地抱了上来。他的身体虽然好得差不多了，不过，由于不如往日健康，还是感染了风疾，这几日才好，依旧带着几分鼻音。
此刻，他下巴抵在高欢的肩膀上，声音听起来竟然有些委屈。好在他的手并没有乱动，只是环在高欢的腰上。
他一遍遍喃喃：“为什么会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和自己一样的男子……”
高欢用力地推开他：“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
周探任凭他推开了自己，表情里竟然有些伤心，一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对，那天，我路过行宫那条路上的小屋……那是我出行宫的必经之路……我随便往屋里一看，却发现你和另一个男人抱在一起……
他深吸一口气：“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震惊。那天我居然还碰到了三皇子……他告诉我，其实这不是什么秘密。而你这些日子对我好，是因为你对我——”
高欢的眼神有些可怕：“于是你就信了？”
没想到周探居然急了：“不是这样的！一开始，是我不对。我觉得接受不了，就打算避嫌几日——你千万别露出那种表情呀！——没见你那些日子，我很纠结。可转念一想，我们知交一场，是为了你这个人，和这些有什么关系？而且高僖那家伙向来看我不顺眼的，肯定是他设局要耍弄我的……”
他说着说着，一下又低了头：“可后来，你居然真的说了那样的话，还抱住了我……那时候我心很乱。我不知道怎么做……”
“……够了，别再说了。”
事已至此，高欢只剩下这一句话能应付出口了。
可周探却打开了连日来憋久了的话匣子似的，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关键是，自打看见你和那个人抱在一起开始，我真的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这种感觉。这感觉让人心里憋屈得慌，不说出来就浑身难受……我想来找你，可你说过那么多回不会再见我的话了。就连我快被刺死了，也不愿意和我打照面……所以我总是连说什么都想好了，却停在了门口，没法走进去……”
“然后，就是今天了。”
死一样的寂静。
一阵悠悠的风从湖面上吹来。树枝上的叶片簌簌作响，吹去一片。柔和的杂音从远方一波又一波地传来，轻得若有若无。
高欢终于开口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
周探用哀怨的狗一样的目光看着他：“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你误会那个人是我啊！我还以为真像高僖说的那样，你……你有不止一个……我觉得很挫败。昨天你能和那个人抱在一起，今天挺喜欢我，明天我一走，你不又要找别人了吗？”
本来，高欢的眼神已经开始变得柔和了，闻言顿时生硬了起来：“我以前没有这样的事情，我也是头一回碰到！”
“我知道啊！所以我最后不还是说了嘛！”周探急急道。
见高欢的神情有些无可奈何，他立刻握住了高欢的手：“所以你还是没有变心的吧？你不会再生气的吧？”
高欢哭笑不得。他看着交叉的十指片刻，最后轻轻地抽出了手，转过身：“嗯。”
走了两步，又道：“生气的事另说。”
周探却松了口气，很高兴地跟上去：“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再生气了……你别走那么急呀！你转过来，看我。”
今日的月亮并不圆，不过照清楚周探的脸庞还是绰绰有余的。月光下，那张棱角分明的俊美面庞更是让人移不开眼。
“殿下，你可看好了，这回确实是我。”
他踌躇满志地对高欢说道。高欢一下给他这带着点揶揄的话语噎住了，半晌才道：“好。”还没来得及转身，唇上却碰了个柔软的物事。这接触十分短，只一闪，就没了。直到走出了三四步，高欢才意识到那应该是另一张唇。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嘴角：“你这——”可一抬头，却发现周探已经跑到远处的大路上去了：“殿下，明天再见！”
他的嘴角挂着深深的笑意，一挥手，身影就消失在了回廊的拐角处了。高欢也情不自禁唇畔微微扬了一扬。假山后边忽然传了来“扑落落”的声响，原来是湖中豢养的池鱼，一只只地从水中跃起。它们溅起的涟漪一道道推出去，在月光下如同轻盈的银链，荡远了，消失殆尽了。
作者有话说第17章 昨夜星辰昨夜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