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慢歌》钱岁

65、第 65 章

　　日子紧慢走，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又是一年
　　大年三十的日子，飘着凛冽寒气的街上少有行人，开了一天，果蔬店顾客稀少，姜家一行人干脆早早关了门回了那个紧凑的胡同

　　带着大包小包的年货，紧锣密鼓的张罗今天的年夜饭

　　晚间一家人围坐，是一年中少有的欢聚时刻
　　姜磊举杯，喝了不少的他脸上已经有了潮红

　　“新的一年，祝爹妈的生意继续兴隆！祝姐开心！祝我申博成功！”

　　他情绪激动、笑口大开，半杯红酒咕噜几声彻底见底

　　姜小远轻笑一声，看他的眼神有几分嘲讽但没有恶意
　　“还是多顾着自己吧，赶紧找个女朋友。”

　　“哎呀~，姐，今天不兴说这个。”
　　姜磊嘟囔着，朝她甩了个白眼

　　姜小远闻声闭了嘴安静下来

　　两姐弟似乎是争锋相对惯了，姜母噙着笑看着他们，将话接了过来
　　“做父母的，一年过了，忙头忙尾，每年的年都过得仓促，匆匆忙忙，从小到大都这样，总觉得对不起你们两小孩，太忽略你们了，亏得你们谅解我们，我和你们爸啥也不想，就想要你们两个平安顺遂，健健康康，没病没灾的。”
　　“一家人幸福的在一起，就是最好的日子”

　　说完她也举起眼前的杯子，姜爸跟着她的动作
　　“祝我们一家新的一年，快乐、平安、顺遂！”
　　“干杯！”
　　酒杯乱撞的声响瞬间被淹没一片欢腾的环境里

　　饭后大人在洗碗，街口有人玩闹
　　姜小远难得的让姜磊推着她出门走走

　　一出巷口就闻到烟花燃尽后特有的刺鼻味道
　　扑面而来全是年味

　　虽然早就被禁止燃放烟火，但偶尔还是有不守规矩的人。

　　姜磊推着轮椅，指间夹着根未燃尽的香烟

　　姜小远定定盯了几秒，说道
　　“给我。”

　　姜磊有片刻的惊讶
　　“什么？”
　　他举起手有些不可置信，眼神在烟头和姜小远之间来回流转，有些不敢确定
　　“烟？”

　　姜小远没理他，单手撑着轮椅边，勉强直着腰身，擅自伸手去接

　　她没抽过烟，但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倒计时，在这人生的最终点，她想尝一口
　　尝一口这世间的苦，然后记着它，下辈子不再来了

　　她已经想好了，来世做阵风，要自由的吹过那些今生想去却去不了的地方

　　“咳、咳咳咳！”
　　她学着姜磊的样子，明明是第一次，却没浅尝辄止，吸得很猛
　　那烟头瞬间猩红的亮起来，又暗下去
　　她一下适应不了尼古丁充盈肺部的感觉，立马被呛住
　　血气上涌，脑袋被刺激得胀痛

　　姜磊急得拍她的背

　　她抬手无所谓的挥了挥
　　“没事”
　　“劲儿还挺大，没事少抽，妈肺不好，闻不得二手烟。”

　　说完不再抽第二口，一扬手将烟蒂扔出去老远

　　姜磊没说话，他抽烟一向是解闷儿，没多大烟瘾，所以口味从来都不重
　　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她吸得猛

　　今天的姜小远好像很不一样，他说不上来，只觉得她姐变得柔和了很多，没有平日里那种尖刀芒刺的感觉了

　　他想
　　可能是因为过年的缘故，也没再去气被她丢掉的烟头

　　姜小远转头，上下扫了两眼立在身旁人高马大的人
　　“石头，你知道为什么男人都被称作顶梁柱吗？”

　　“因为男人靠得住啊~”
　　他答

　　姜小远笑
　　“对！因为男人靠得住。”
　　她咬字重，像是故意说给姜磊听

　　“小时候，父母是我们的靠山，是我们成长的靠山，一直坚强、挺立，栉风沐雨，无怨无悔，令人敬畏。”
　　“但是石头，终有一天这座山也会老。”
　　“所以等小时候的人儿长大了、长开了，能够顶起一方天地了，就要接过大人们的担子，反过来替他们遮风避雨。”
　　“所以石头，以后不论什么时候，你都要撑好这片天地，不能让他们淋雨，知道吗？”

　　“知道的、姐。”
　　姜磊推着轮椅
　　他不知道怎么因为一根烟，就能搬出这么些大道理来，让气氛莫名严肃。

　　不过今晚的姜小远难得的没有暴脾气，没有因为哪句话就莫名跳脚急眼，令人意外的心平气和，能好好说话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再次回到家里一切都收拾完毕了，夜也深了，姜母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虽然在这里过年是惯例，但是一家人都挤在这里过夜实在过于拥挤，有了新房后，每次过完年都会过去睡觉，第二天再过来胡同这边。

　　姜小远见状连忙让姜磊去帮忙，最后转着轮椅将她们送到门口，直到闪着尾灯的车远去才放心的回了门。

　　方思慢来得巧，正好远远瞧着一行人相互告别
　　她不敢上前，只好远望着，待姜小远进了门才放慢步子过来

　　家人一走光，屋里就显得十分冷清，没过一会儿，姜小远就熄了灯，再也没了动静
　　她在门口站了一会，胡同里到处都还亮灯吵闹着，就姜小远一处黑了、安静了，就像连绵的旺火中间突然熄灭了一处，显得突兀
　　在胡同这种人情味尤其浓厚的地方看起来格外不合群

　　她今晚过来，也是一时兴起
　　周瑾他们在玩牌，她看不懂也不想玩，想着以前过年夜总约着姜小远去后海放烟火，一个人去了后海走了一圈，索然无味又慢慢逛到这里。
　　但到了跟前，又怎么都没有进去的勇气

　　在熄了灯的胡同口站了小一会儿，打完牌没见她人影的周瑾打电话来找，她也就走了

　　紧接着，就是热热闹闹的新年初几天
　　方思慢跟着周瑾，迎来送往招呼了几天客人，再度站在胡同里，对着一副挽联瞬间慌了神

　　恍惚间想起除夕夜那盏早早就熄了的灯，心里没由来的觉得堵。

　　她手臂颤抖，慌乱间随便拉住一个路过的邻居，得到的答案让她如雷轰顶，呆在原地

　　“姜家女儿啊，最终还是去了，大大小小的闹过很多次，这次真的走了”

　　方思慢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嘴唇哆嗦，声音干燥苦涩
　　“闹过很多次？”

　　“两年前就割腕进了医院一回，好在抢救及时，哎，造孽哦”
　　女人的神情不无遗憾，满是痛惜
　　“我正要去奔丧，你要去吗？”

　　方思慢突然发现，除了那个果蔬店，自己和她好像再也找不到一点可以有联系的地方，这么久，连她家任何一个人的联系方式都没有

　　她呆滞的点点头
　　“嗯、一起。”

　　“你是她亲戚？”
　　邻居显得格外的话多，方思慢听后只是苦涩的摇头
　　“高中同学。”

　　对方听后一顿，声音变得有些玩味
　　“高中同学啊。”
　　“那高中让那孩子苦啊。”

　　方思慢何尝不知
　　她没接话，只是沉默的跟在她后头跟着

　　“年三十儿煤气自杀，她家里回来看一眼估计也就救回来了，可惜了，初一早上发现的时候身体都硬了，还坐在那个轮椅上。”
　　“哎”

　　方思慢听着对方痛惜叹气，脚下的步子像有千万斤
　　比她这些年来走过的每一步都要重，像是地上有万钧力量紧紧的拉扯着她
　　拉她下地狱

　　如果昨晚她有勇气往里走一步，或许不是这种结果，可惜，没有如果
　　命运像是一个闭环的轮
　　一如十年前她没能在教室走廊上拉住她
　　十年后她也没能在这里留住她

　　殡仪馆人不多，倒是灵堂两旁密密麻麻放了不少花圈
　　虽然隔得远，但方思慢很清楚的看到上面每一朵纸花随风乱摇的样子，每一个花圈上都白条黑字，贴上了各种哀悼的挽联。

　　这个地方，她是极为熟悉的，她在这里送走了她爸，接回了她妈，现在又眼睁睁的看着她一生都有所愧疚的人冷冰冰的躺在那里

　　活着的时候没有勇气踏进她的屋子，死后依然没有勇气踏进她的灵堂
　　无论进入哪里，方思慢都觉得她是最没有资格的那个人
　　她恨她、讨厌她
　　所以即便死了，她也不敢打扰她

　　如果真有黄泉关，在那里自己倒有勇气能陪她走上一段

　　她木然看着灵堂来来往往的人上香，鞠躬
　　不知道站了多久，人潮散去，她才转身

　　隆冬时节，这二月的风和雨无一不在为难着人，像是她这艰难行走的二十几年

　　风不论何时总是凌厉，强劲的刮在脸上，像一块粗糙的厚布在皮肤上费力拉扯，疼痛和窒息感同时出现，让方思慢的大脑丝毫不能思考。

　　她知道怎么形容煤气自杀的感觉
　　高浓度一氧化碳、混沌、昏迷、四肢厥冷、呼吸急促
　　她想，应该就是现在她走在风中的感觉。

　　自从回京确诊脑瘤那天起，她就再也没有抱生的念头，不过老天好像觉得，这还不够！还不够！
　　还得往她的人生里再加些重量，要给这个溺水的人再拴上一坨大石头，以便她沉水更快些

　　自己这个沉水的人，从起初看见海水才到脖颈，到现在慢慢看它盖过自己嘴、鼻，一呼吸就呛得肺疼
　　本来只是平静等待死去，但偏偏姜小远的离世像一把长在五脏六腑的刀，在里面一顿乱搅，疼得她巴不得现在、马上、立刻放弃这条生命来结束这种痛苦。

　　那些她曾经想要忘却的、遗弃的记忆，都纷沓而来，记忆像个长舌妇，冷眼嘲笑着她，要她记住这一刻，记住这一生
　　那些在她人生里下了一辈子的大雪，悄然而落，隐没在她的头顶、发梢、肩膀，让她置身一片冰冷的雪域

　　这一次，再也走不出去
　　要被这个凛冬生吞了

　　她跌跌撞撞离开，神情恍恍惚惚

　　一同来的邻居上完香转身向旁边的姜母搭话
　　“刚才有个闺女说是小远的高中同学，要和我一起来，到这了一转头人就不在了。”

　　一旁抱着遗照站得笔直的姜磊，随即一愣，慌乱间转头向外到处搜寻着方思慢，可是除了穿堂的冷风，哪还有对方半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