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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昔爱与欺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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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的佛堂里早已空了。
沈妈的职责就是照顾沈寄南,沈寄南一去,她远在乡下的儿子就拉着辆驴车接她回去尽孝了。虞家大方,给了不少钱算是谢她这些年对大太太的照拂。
那天在虞园后门,驴车翘着板子“嘎吱嘎吱”地响,沈妈的儿子,一个黑皮庄稼汉捧着报纸包的银元,千恩万谢地笑,小老太太就盘腿坐在驴车后头哭。
不知道在哭她自己还是哭沈寄南。
方孟檀领着虞涵越往佛堂走。虞涵越自小是和亲妈住在一块的,后来他去外国,这处就闲下来了,顾惠之早已让人打扫干净,垫了厚厚的新褥子。
“大少爷,小心脚下。”
虞涵承是个皮猴子,满园疯跑是常有的事,虞园处处都是高门槛少不得绊几个跟头,所以方孟檀几乎是脱口而出,用灯笼照了照门口的路。
虞涵越在佛堂长到十六,原本不用方孟檀多此一举的提醒。但他此时确实走神了,脚下撞到了及半膝的门槛。
他没有摔倒,只是停住了。
佛堂也挂着碍眼的白灯笼,没写奠字还是那么阴森可怖。
曾几何时,这里是挂着红灯笼的。那时还不叫佛堂,叫莲院,到处都是大红色的,贴着金箔做的“囍”字,把这座灰败的园子都衬得喜气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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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民国成立第一年的秋天,沈督军因帮着孙司令将北洋的人赶出江浙,得了苏州督军的职位,在这座老城里建起洋房,带来了福建老家的妻儿。
沈淮山有十一个儿女,六房姨太。其中沈寄南不是最长也不是最幼,但她托生在了大太太肚子里,长得漂亮娴静,因而很得沈淮山的喜爱。
沈家要在老姑苏立足,虞家要有官家靠山,儿女结合成了虞儒雍和沈淮山心照不宣的事情。两家人在松鹤楼攒了个局,原本撮合的是二子虞致谦和沈寄南,后来不知怎得,沈寄南一眼看上了老大,时年三十二岁的虞致笃。
长子虞致笃和二子虞致谦虽然是同一个妈,但比起虞致谦符合名字的谦逊庸懦,虞致笃更有生意人的精明强势。
他年轻时生的高大英俊,谈吐风趣儒雅,这对一个刚满二十岁的闺中女儿而言是致命又充满迷惑的。沈寄南宴后就告诉沈淮山,要嫁虞家只嫁虞致笃。
沈淮山那时候考量繁多。姑苏城大户人家的少爷不可能三十二了还未婚配,沈寄南又是绝对不能做小,所以他遣人去跟虞儒雍打听。
结果虞儒雍传来消息,说虞致笃确实已在光绪年娶了妻。但这个妻福薄,过门第二年就已经因病去世,沈寄南嫁进来一定是大太太。
天时地利人和,沈淮山和虞儒雍几乎是一拍即合。
年末沈寄南就在鞭炮大吹大唱中被一顶火红的花轿抬进了麒麟河,送进了虞园,从沈家小姐成了虞家大少奶奶,次年她就在莲院生下了虞家的长子。
对于沈寄南而言这是最幸福的一年,虞致笃成熟体贴,不像旁的大户三妻四妾,孕期更是对她宠惯。
沈寄南沉溺在这样的日子里无可自拔,就在她以为自己会看着儿子长大一生顺遂的时候,一个疯女人出现在了虞家。
虞涵越刚出生,还在襁褓里。虞儒雍早在沈寄南嫁进来的年中去世,虞致笃理所当然接管了虞家的产业,逢时去了外地谈生意。
疯女人穿着一身破败艳黄旗装,牵着个七八岁的瘦弱丫头找上了莲院。
她不说话,丫头也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的哭,露出的手臂上全是青紫溃烂的皮肤。沈寄南还在月子里,被沈妈牵着,懵懂而惊恐。
疯女人呲牙对沈寄南一笑,留下了那个嚎啕大哭的姑娘,然后颠着小脚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第二天,有船夫在麒麟河的富昌桥下找到了她的尸体。
那身旗装像朵喇叭花一样散开铺在水面上,年轻的颜色热烈又凄厉。
丫头叫虞永莲,是虞致笃的大女儿,而桥下的女人尸体是虞致笃的原配。
沈寄南的天塌了。
虞永莲在佛堂里哭个没停,她说爷爷给了娘银子让娘走,娘不想一个人走,就带着她离了虞园回江西娘家。半路上她发了病,身上皮肉烂得一块一块,娘就带着她去找大夫,结果钱光了也没治好,娘还急疯了,只能带她回来找爹。
沈寄南抱着虞涵越在莲院,从惊慌到震怒,再到麻木,她静静地坐着听虞永莲说完她们母子的事。
最后她说,“别怕,姨给你治。”
虞永莲不知道生的什么病症。虞致笃忙完生意从外头回来已经是个把月后,他看见了病床上皮肤溃烂成腐水的女儿和满眼冷漠的沈寄南,那一瞬间脸色煞白,巧言善辩的口舌也跟失了作用一样,僵了。
沈寄南再没跟他说过一句话。她沉默地照顾儿子,沉默地用大把银元替虞永莲治病,又在虞涵越一岁半的时候沉默地给虞永莲操办了丧事。
等一切终了,她抱着虞涵越回到了沈公馆,她以为沈淮山会给她做主。但那时沈淮山已经是王协统的左膀右臂,势头正好,容不得家里出现一点丑闻。
他吸着雪茄,在西洋沙发上对讲完情况的沈寄南道,“致笃待你挺好,何况你生了涵越,他终究是老虞家的种。”
只一句话,沈寄南不得不回到了虞园。
她是个女人,做不了拿枪拿刀揭竿起义,只能将莲院改成了佛堂,将对虞致笃和沈淮山的怨恨尽数发泄在了佛祖身上。
虞致笃求和数次无果也就不求了,渐渐地虞园里开始热闹起来,先是嘉兴来的二姨太,后是坪塘来的三姨太。
外头越热闹,里头越冷清。
虞涵越三岁后,沈寄南就没再抱过他,她的憎恶与怨恨似乎都到了这个与虞致笃血脉相连且越长越像的儿子身上。
她总是跪在蒲团上,搭着眼皮也不看他,刻薄道,“你和你爹那副样子一模一样,是个骗人的薄情相。”
又或者是,“要不是你,为娘我早就离了苏州和陈世美,去外头闯了!”
小小的虞涵越听不懂她的话,后来他听懂了,也变得沉默寡言。
虞致笃一心扑在生意上,周翠岫暗地里厌恶他,唯有照顾沈寄南的顾惠之会在他孤独的时候摸摸他的脑袋,然后把虞涵承的糕点玩意儿分他一半。
他很感激,也觉得日子无趣。
二房生的虞涵古沉稳有度,虞涵伦张扬外放;三房的虞涵承爱撒娇卖乖。偌大的园子里唯独他像个死人,和这座佛堂一样寂静,空旷。
等到了读书的年纪,他才有了机会逃离这座沉闷的牢笼。
在苏州中学他有了不少朋友,冯道龄,盛远腾,还有盛远腾的表妹,总是一身蓝黑学生装,正在慧灵女中念书的郭玉。
虽然他的性格早已在虞园养成,还是沉闷寡言,但这群朝阳一样的孩子会带着他踏青作诗,吃西餐和学跳洋帮的交谊舞。
学堂放暑假的前一晚,郭玉扎着两根麻花辫子,在校门口的老槐树下,踮脚吻在了他的侧脸上。
幽暗的天色下,十六岁的女孩笑得腼腆而蓬勃,像是一株亟待盛放百合花,香甜而青涩,这是她这个年纪能做出,对喜爱最大的表达。
她告诉虞涵越,自己不是来等表哥放学,而是来等他的。
她说虞涵越像梦鸥生笔下的丁香,凄清迷人。而虞涵越觉得她大抵在说自己总是愁怨。
他有些喜欢郭玉,喜欢这个大胆又羞涩的女孩,这是少年人间乍生的朦胧情愫,只是还未来得及生根发芽,他就不得不抽身离去。
再归来时,物是人非。
“大少爷?”方孟檀见他停在门口,以为是他磕到了,有些小心地喊了一声。
“没事。”他开口看向方孟檀,“你叫孟檀?哪个孟?哪个檀?”
方孟檀被问得莫名,但他还是答了一句,“我姓方,叫孟檀。孟浩然的孟,檀山的檀。”
虞涵越问完没有对这个名字做出什么评价,像是无关紧要地问了一句,然后自己推开门进了佛堂,声音低沉。
“你去休息吧,不用带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