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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祭文海青衣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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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薇山。
元寒衾立身靠着一棵粗大高耸的白豆杉,探出头去警惕地四下扫了一圈。清晨的浓雾随着融化蒸发的积雪一道散干净了,日头渐高,他得快些回去,往日师父会炊好饭再进屋叫他,若不是自青石巷走后仍有尾巴跟着他,现下早该到了。
此刻已感受不到身后追他那人的气息,看来是让他给甩掉了。
“就这三脚猫儿还敢撵起上门,”元寒衾操着口前不久从蜀中商贩处学来的方言,自顾自地戏谑,神态与刚才人前判若两人,“枉老子费劲巴力给他加佐料,嘁!脓包——”
还没等他吁出口气,转头见一人脸凑近了瞧他,顿时旗杆都差点没拿稳,猛地惊叫出声:“啊!鬼啊!”
“骂我呢?”只见一路上追他那人正靠着杉树抱手打量他,见元寒衾叫着从他身边跳开的滑稽模样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我当是哪个浑人沏的好茶,不想还是位道爷......”话音未落那人身形一闪,杉树旁,便只见一摸残影。
元寒衾暗叫不好,当即一挥旗,想再用雾隐术脱身。
“【目莲】——”还未先后倒上着几步便感觉身后一只手扶上他的后背,令他无处可退,于是心下一横,抬手出招想要将其打开,欲起身往那枝梢还挂着积雪的树上跳去。可那人像是早已料到一般,单手抵挡几招进攻后,抚掌将他往回按住,于是便成了那人搂着元寒衾,隔着帷帽皂纱与他相望。
元寒衾动弹不得,两人近在咫尺的距离更是令元寒衾身体发僵,暗暗发力想要挣脱。
他抬头望去,这人一头利落黑发,眉眼像是一抹浓郁山水图中的笔触,薄瘦锐利的嘴唇绷着,下颌皮肉紧贴骨骼,处处彰显强势气焰。
元寒衾被这臭不要脸的流氓给箍得死紧,耳边厢再次传来那人的声音。
“谁派你来的?京兆八家......亦或是先生?”说罢顿了顿,语气中多了些不悦,“这么老远还来替我接风,也是难为你了。”
“唔——把你脏手拿开,有本事别偷袭,咱正面儿打一场!”元寒衾用力去推他的胸口,扬声叫唤着。
就在他要被箍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付朝翎手上微微一松劲,霎时元寒衾缓过口气来,当即侧身用手肘袭捅付朝翎胸口,又抬脚狠狠踹向其上边那只手,这动作迫使付朝翎扬手闪身去躲,元寒衾便抓住这一空隙起身转身跳开。
不想付朝翎也迅速回过神立即出手又来抓他,却还是慢了一步,生生将元寒衾头顶的帷帽给扯了下来,露出发渣紧贴头皮的脑袋来......
“你!”
这瞬间的交手让两人都没讨到好处,元寒衾摸着光溜的脑袋面露愠色,趁付朝翎目光在他与帷帽间交替之际,一咬牙,抬脚快步上树,几下就没了影儿。
这片原始白豆杉林鲜有人迹,树影交错,薄雪未融,只在眨眼间,付朝翎便看不见人了。他面色沉了下来,眉间浮现出狠厉,稳身不动,像一头寻觅猎物踪迹的野兽般环视四周,等待一击致命的机会。
“哼哼,谁有闲儿跟你正面比划,哪来回哪去吧!”
雪色衣袍在枝干间穿梭,他不敢停下,方才几回合下来元寒衾已经知道来人身份,出手与拆招果决凌练,瞬移身法与师付有七八成像,正是他此行想要阻拦之人。
付朝翎。
元寒衾穿行速度越来越快,从今早到现在,持续不断的急奔令他开始喘息,心中逐渐升腾起一股强烈的压迫感让人想要停下脚步蜷缩起来。
眼看体力逐渐不支,他打定主意故技重施,一脚蹬离开树枝,挥手起雾,预备遁走。
“【惊蛰】。”
刹那间,一股如同剑气般的疾风穿堂刺来,但见气而不露形,令他躲闪不及,下一刻便被一只手扼住脖颈抵撞在杉树干上,身上的白色道袍被另一只手刷的剥掉,露出里面的海青衣来。
身后树干被撞得一晃,抖下细细簌簌的雪沫,元寒衾闷哼一声,疼得皱眉呲牙。
“原来是先生小徒,看来先生没把你教好,”付朝翎话音带着讽笑,指间缩紧加重力度,把刚刚扒下来的衣袍扔在一边,伸手从衣兜捻出一粒细小红丹,捏着元寒衾的嘴强塞进去逼他吞咽,“我替他老人家带你好好学学。”
“唔!错了错了,放,放手——”
元寒衾在窒息感下终于显露出一丝慌乱,吞下那药丸后身上渐渐失了力气,四肢疲软,他拼命扒住脖子上的手却根本没力气推开。这一次付朝翎没再搭理他手上动作,只是紧盯着他的眼睛,沉声说话。
“还晓得乔装打扮,你当我不知道那店小子的话谁教的?”
“操你大爷……放开我!”
“凭你那点儿东西,想废我的功?若不是有求于先生,今天一定活刮了你!”付朝翎如此说,手上愈发没了轻重,元寒衾脖颈上显露出青筋,脸色也逐渐发紫,眼见着就要背过气去了,突然间不远处一道声音划破这窒息的气氛——
“阿翎!”
付朝翎侧头见是姚步台,身后一阵蹄声也随之而来,于是用眼神示意他们停下,转头松开手中细瘦脖颈,冷眸微眯,打量起眼前这个跌坐在自己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和尚来。
典型东方相,一颗玲珑痣缀在鼻末端,因憋气面色通红,喘气时龇牙咧嘴,露出一长一短两颗门牙。
“再问你一遍,先生在哪?”
元寒衾捂着脖子气势较先前弱了些,但还不忘放狠话:“你给我等着,早晚叫你满地找牙!”
付朝翎嗤笑:“瞧你那缺牙,应该对找牙很有经验吧。”
元寒衾一把捂住嘴叫道:“骂人不揭短你懂不懂道上规矩!”
正在此时,不远处一声马鸣传来,待近了再瞧,一匹黑鬃马缓缓而来,背上无人,见了元寒衾等人便垂头停住了。
付朝翎见此情景笑道:“这年头什么都比人中用啊,”又转头睨了他一眼,“看来先生也知道指望不上你。”
元寒衾不甘下风,还要发狠,就听付朝翎又道:“再让我听见你嘴里不干净,就替你把另一颗牙也磨磨。”
好汉不吃眼前亏,元寒衾扬头狠狠剜了他一眼,再没说话了。
付朝翎也不理他,翻身上马,见他由于吃了软筋丹而腿脚无力,跪趴在地,半天起不了身,才不紧不慢地说:“你赶紧滚起来,我现在没耐性跟你耗,来人!”说着转头看向后面的随从,“把他拖起来让他走路,盯紧些。”
“是!”其中一个随从刚要应下,旁边姚步台先一步下马。
“还是我去吧,稳妥些。”
付朝翎点头:“那就劳烦了。”
姚步台快步上前扶起元寒衾,冷漠道:“前面那马得引路,现下再无多余马匹了,我扶你走。”
并非姚步台貌似罗刹,只是此刻元寒卿在毫无防备下,被他眼中绝对纯粹的鄙弃刺痛,不由得脖子一缩。
这个主动请缨来服他的人,看上去又并非自愿。元寒衾觉得他像只带有书卷气的孔雀,丹凤吊梢,好似谁都瞧不上眼,鼻头的轻微鹰钩让人轻易就能感受到他的严厉与冷漠。
刚才被付朝翎卡脖子掐得有些恍然,喘了几口气后瞄了一眼姚步台的马没吭声,霎时明了那匹马是姚步台的专用,而这个对他抱有天然恶意的人,也并不会比付朝翎仁慈多少。
元寒衾抬手去搭姚步台就近带玉镯的左手,不料被悄无声息地避开,继而被其右手攥起。
不过倒也还好,比起付朝翎的直白羞辱,这个看着像是富商少爷的人,在极力维持自身体面的同时,名为体面的光辉也在无意间短暂地普照了元寒卿一下。
此时双腿绵软打颤只得由姚步台搀着,事到如今他也翻不出什么浪来,于是咬牙慢慢挪步,一行人跟着引路的那匹黑鬃马徐徐向前。
中露寺。
自谭西笑放马去寻元寒衾等人后,又接着在寺门口站了快两个时辰,此时才远远望见竹林间一队人马行至渐近。
待到付朝翎等人提缰勒马下至地面后,谭西笑便轻缓又郑重地对着付朝翎俯首而拜。原本垂眸不敢抬头的元寒衾见此情境,登时转头怒瞪付朝翎,步履蹒跚地上前扶住谭西笑,不料谭西笑挥开搀扶的手,顺势一掌打在元寒衾脸上。
“啪!”
众人皆是一怔,元寒衾踉跄了一下堪堪稳住身形,就着发麻的左脸向右侧着头,双手握拳无力地垂在身侧。谭西笑全程未曾瞧他一眼,眉眼恭顺欲再拜,被此时终于迈步近身的付朝翎双手搀住。
“先生不必如此,是学生行事欠妥,快请起。”付朝翎声音从容不迫,并未有惊讶与慌乱。
谭西笑便起身执意作一长揖,颌下髯须纹丝不动,付朝翎也俯身回敬一揖,以示尊礼。
“先生当真折煞学生,从前在府中便说过先生不必对我行礼的,如今看来先生是要与学生生分了。”
“你我先论主仆,再谈师徒,礼数自然不可省去,朝翎无须挂怀......今日之事是我管束不周,致使寒儿险些酿成大祸,但这绝非我等本意——”
“先生哪里的话?我不过瞧着师弟年纪尚小,行事做派颇为可爱,便同他逗趣罢了,怎会真将师弟连同先生一道怪罪了去?”
谭西笑望着眼前男人有些愣神,曾经稚嫩瘦弱的少年,如今已高出他一头之多,手臂遒劲有力,一身西服裹出肩与腰紧实的线条。他虽低头答话,也全然没有唯诺窘然之势,谦逊温和,举止得体。
从来如是。
“寒儿。”
原先的愤懑随着谭西笑这一巴掌打散得差不多了,加之元寒衾本就心虚,不忍再造次气谭西笑。
只得比剑于脖颈,转身正对付朝翎,合手施礼,冷冷开口:“今天是我不对,违逆了师付,错在己身,有什么你冲我来。”
“我何时说要冲你来了?我知先生为人,你所行之事定非他授意,”说到此处,付朝翎嘴角勾出些弧度,“先生授我事理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看在师承同门的份儿上,我不会与你计较......”说着他上慢步上前低头凑近元寒衾鼻尖。
“免得先生为难。”说罢又神色漠然地回到谭西笑面前恭顺候着。
谭西笑轻叹口气,看了眼付朝翎身后一行人,对他说:“朝翎一路跋涉也是受累了,时候也不早了,我备了些吃食,腾出几间房,这几日就暂且住下吧。”
“烦先生费心,学生在此拜谢先生。”付朝翎拱手行礼道谢后,转身对姚步台招了招手,姚步台立马抱手以示会意,然后领着其余人去停马整顿。
闲话至此,众人折腾半天后各自歇下。
元寒衾在谭西笑门前跪了两个时辰,抬头见四周漆黑,月明星稀,已是亥时了。他听见身侧有人渐渐走进近,目光一转,是付朝翎来给师付问安。
他换了身月白长衫,在夜月下微泛着黄,像是一个流落民间的贵公子。元寒衾没有多说,内心深深翻了个白眼。
片刻后待付朝翎转身关门退出房间,至始至终都没看过元寒衾一眼。他下了石阶从元寒衾身边走过,听见这人冷哼一声,旋即停住盯着他。
付朝翎原以为这人经此一事后多少知道该避着些自己,不想在这儿跪着了也还敢挑衅。
“白日里只教了武艺,晚上是不是还要我给你补补礼数啊?”
元寒衾想起白天被抵在树上的情形便厌恶地皱了皱眉,目视前方道:“所谓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付大人自问可配得上啊?”
“我是否配得上暂且另说,你今日往茶里下蚀骨散想废我的功算怎么回事?我们可曾有过旧怨?”付朝翎说罢抬头望月,“就算你不念同门情谊,但先生既以客礼相待,你也该如是。”
“不过现在来看倒没冤枉你,待客礼节果真周到。”
“行,就你懂礼。我不过一介山野乡蛮,哎,较之有些在师付面前惺惺作态的伪君子,是不够周全。”
元寒衾在起身直视付朝翎:“还非得挑明了?我们这些年东躲西藏,其中少得了你们家造孽?你怎么还敢厚着脸皮来,让师父再替你卖命?”
付朝翎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人,偏头眼睫扑闪了几下。
元寒衾忽听身旁噤了声,正待疑惑转头瞧他,还不等看清楚付朝翎就又抬起头来了。
这一回避错失了往后更加难以窥见的隐秘,最后再追忆,反倒怆然一笑了。
付朝翎不耐地扯了扯唇角,无甚所谓地笑了:“承蒙你抬举,不过我可不是什么伪君子,”随后顿了顿,压低声,“我是真小人。”
元寒衾一噎,觉得跟这人彻底没什么可说的了,原是想给这满人一个迟来的下马威,没成想被拽下马的又是自己。
对付朝翎是越看越反感,只是眼下还没求得师父原谅,不好在这里敞开了骂他。多说无益,侧身绕开面前的人回房落锁。
一夜无话,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