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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祭文海青衣01 ...

  •   戊戌年,冬月十三,相国寺。

      “师兄还是早做打算吧,眼下时局愈发动荡了,如今寺里树欲静而风不止,万不能再容身了。”

      “我心中有数,不必为我伤神,这几日,你还是尽快动身去找阿楹吧。”谭西笑在廊亭中停下身,转而面向一旁并肩同行的人,止住其话头道:“若生,我知晓你的意思,但此事关乎这一寺僧人安危,我等需尽力而为。倘若他们终是不听规劝,我再北上来与你们会合也不迟。”

      杜若生见他话已至此,便知多言无益。远处传来钟鼓楼厚重的钟声,令他心觉稍安,便松下一口气,转而语调清明些许。

      “钟声沉稳绵实,古韵承转悠扬......”接着踱步至廊亭立柱前,回头笑问,“呵,此地山水井然风雪清丽,师兄何时变得跟阿楹一样了?即便藏身却也不露怯。”

      “这世道,藏心亦藏身,如今这般田地,何至于还要苦了六根呢。”

      “哈哈,我只道师兄仍是苍梧山苦行僧,不想从那位老格格那儿出来后竟转了性儿。”

      谭西笑正想转开话题,就听随风而来的钟声中夹带着孩童微弱的啼哭声,当下眉头微蹙,向寺门方向望去。

      杜若生显然也听闻了这哭声,覆手跟着谭西笑往寺外走去,忽而余光瞥见积雪梅林中一处人影闪烁。

      “等等,何人在那里?”杜若生说话间腿已跨过廊亭,径直朝梅林走去。

      谭西笑见了他这番动作,眼睫垂下遮住眸中神色,随即上前截住杜若生,迎上他的目光:“无碍,不过是寺中哪个贪玩的小沙弥误闯了来,无须在意。”

      “是吗?我恍惚瞧着那人身形有些像......”杜若生顿了一下,转身再去看,梅林中已没了那人身影。

      红梅在枝头含苞待发,枝丫细处微微晃动,抖落下簇簇积雪。天地间清明寂静,似是方才误入而来的不过一缕北风尔尔。

      “若生,”谭西笑不待他再说什么,“走吧,去看看那边怎么回事。”

      杜若生心中轻叹了口气,抬眸笑应:“好,许是我眼花了。唉,这段时间为寻阿楹快把豫州翻遍了,精力有些不济了。”

      “你的伤......”

      “不妨事,从前还使过更厉害的招儿呢,我不照样把他给揪出来了,谁能逃得过杜三,哈哈哈!”杜若生说到得意之处,笑着用手肘亲昵地顶了顶身旁人的上臂。

      谭西笑任他推搡着往前走,他侧目暗自瞧着这人,劲瘦高挑的身形将稍皱的棉质长衫撑得平整利落,舒朗的眉眼间携着一点英气与狡黠。

      精明的江湖侠士。

      谭西笑自顾自地想。

      待到二人推开寺门一看,不由得面面相觑。

      寺门最高一级台阶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约莫半岁的婴孩,头尾裹得严严实实,却又脏兮兮的,只露张红扑扑的脸来,挂着泪珠儿的眼睛会说话般,怜人得很,见了有人开门理会,登时止住哭声,咯咯地笑起来。

      谭西笑扬头向四处寻望一遭,四周只一片银装素裹。他想出声问,问谁都好,问天地为何此刻寺门外出现一个婴孩?天与地却也皆是茫茫然,迎面的徐风似是反问着他,令他吸进的冷气向心里沉去。

      时局越来越动荡,寺里近年来不时便会收容一些无家可归的孩童,也不乏有穷苦人家会将孩子弃置于寺门前,希望相国寺里的僧人能给予其温饱。

      但眼下相国寺也不再是一处避世福地了,如何还能收下个奶娃娃?

      “这......唉,世道不好啊,和尚都有人争着来做,却不想如今和尚也难做了。师兄,这如何办?”

      那小家伙像是知道自己的来意传达到位了,盯着谭西笑乐一阵,接着迈开四肢蹒跚着想爬过去。

      奈何也只是个半岁娃娃,小小一团又被裹成个球,动起来十分迟缓滑稽,给足了谭西笑博弈内心的时间。

      “不管,回去吧。”

      “就这样......不管了?”杜若生听罢愣了片刻,迟疑着又看了台阶上的娃娃一眼,那孩子许是方才没人看着哭得攒劲,此时见有人理他了,便只顾朝他俩傻乐。

      初阳高升,照得阶上积雪晶莹,透出些喑哑的光泽,叫这肃杀的白茫中,生出几分暖意来。

      谭西笑不答他的话,转身拂了衣袖便走。

      杜若生只好跟上他进门,待谭西笑将门掩实后才又道:“倘若那孩子一直没人来抱回呢?师兄待这孩子和一寺的人该如何?”

      “......”

      “皆道‘祸面玉心’谭西笑,师兄啊,你可真是白长了张叫人心生提防的脸,哈哈哈......让一众人等误会了你去,改日你同我换张皮,我替你行骗去!哈哈......”杜若生见他缄口不言便心下了然,于是低笑着开口逗弄他。

      谭西笑听他说起此话,不由得笑骂:“你这浑人,而立都不到,还在这儿指教起我来了。”

      “哎,师兄此言差矣,你虽虚长十岁,却不一定比我行遍各地见闻得多。这些年你不是待在寺中就是去替那老格格办事,家都不曾回了,可知海外变化翻天覆地?”

      杜若生越说越起劲儿,伸手搭着谭西笑右肩,“要我说啊,师兄你趁早甩了这堆烂摊子,多出去看看,免得日后深陷其中,祸及自身。”

      杜若生言外之意,从前皇帝坐得稳当,奴才跪得安稳时,异术能人也不过是供王公贵族所差遣的附属鹰犬。

      而今洋人今朝走了明日又来,山河颜色一变再变,唇亡齿寒,京兆八家想要在一众讨伐声中趁乱而起、横行而立,只怕难如登天了。

      谭西笑深深看了他一眼,摇头轻笑道:“我所求并非乱世牟利,只因民族危矣,故遇祸事如饴。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若大伙儿都逃了散了,那祸端便是谁也躲不过了。”

      杜若生知晓他岂是轻易能说动的,嗫嚅着将话头囫囵过去后才说:“再过阵子就初一了,师兄可要行香?”

      “我预备在那天动手。”谭西笑静默片刻,彷佛下定决心般闭眼沉声道。

      杜若生先是面露惊异,后又点头称是,“还是师兄想的周到。那我今晚便走,京兆那几大家子最近又不安生,师付早前来信让我回去帮衬姑母和堂姊,是得尽早往回赶了,迟则恐又生变。”

      “我记得你从前最是厌恶这些事的。”

      “这还有假?现在也厌烦!”

      “......”谭西笑知他会这样答,遂闭口不语。

      杜若生愣神片刻,微不可察地呼出口气道:“自那次我叔父也折进去后,一家子把我堵灵堂里给磕头,明月才五岁,总不能让他起头阵吧。”

      听到这儿,谭西笑静默半晌才问:“你那侄子......究竟是如何来的?”

      “这我哪儿知道去,反正他们总有法子为杜家续着香火,我也犯不着挂心。”

      “......”

      至此,二人不再多言,缓缓踱步走去......

      酉时三刻。

      杜若生背着行囊穿过偏殿回廊,待到主殿明堂前外站定,侧身遥望殿内之人。

      谭西笑像是在此候他多时,驻立无言,怀中抱着一个咿呀着伸手在空中乱挥的婴孩。殿外寒风骤起,衣袍翻飞,一改清晨的融融暖意。

      他抬头不禁愣神,那人身后供一尊金光弥勒,身着的海青像是被佛光庇佑般不受寒风侵扰,一手环着那婴孩,一手朝他单掌施礼。

      恍惚间,杜若生觉得自己也是受他普渡之人。

      他嘴角一勾,覆手于耳上,下颌内侧肌肉轻微而快速地鼓动着:“【鱼帛】。”

      这种秘术是从两人恩师本家习得的,用于传音。

      “看来我还是蛮了解你的嘛,想好给你的‘好徒儿’取什么名字了吗?”

      “......”

      “算了,还是等你回来再告诉我吧,走啦——”

      杜若生微微一顿,转为舌音,“师兄。”说罢便转身消失于夜色中。

      “......”

      谭西笑在殿前站了很久,直到怀中声响逐渐消逝,他垂眸看了看熟睡的孩子,粉白皮肤因吹过风雪微红,纤长的眼睫安稳地合着,一颗玲珑可爱的鼻尖痣衬得整个面庞精巧秀丽。

      “疏缘起冬至,寒衾不可亲。”谭西笑轻声道,“日后便叫你元寒衾,如何?”

      十九年后,腊月十九,紫薇山。

      清早第一缕晨曦划破雾霭照进白豆杉林中时,紫薇山最为迷蒙静谧的时刻才悄然而至,周遭生灵一天的生息还未开始,便被一连串地动山摇的蹄声震得颤晃不已。

      那一列马蹄声戛然止于一处林地,等待着队伍中的领头发话。

      “你们分开去找,待我下山去回话。”

      “是。”

      林中数匹马随即四散开来,逐渐与杉林深处相融,而后只见先前打头的那人调转马头,向着山脚奔去。

      枫桥镇。

      “嘿!这位爷,侬可就问对人咧,话说这‘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和尚最多的地儿,那当然是寒山寺嘞!”茶摊李小二满眼映着面前洋服革履的男人,瘦削的颌面堆不下殷勤笑意,“不过近来噢长日闹兵,阿拉都心网弗定的,啥人还去上香啊,香火不旺和尚也就少咧。哎二位官爷,倷这是要拿啥人呐?”

      “你怎瞧出我们是来拿人的?”姚步台盯着李小二嗤笑一声,又看了看桌对面身着白衣默不作声的男人。

      李小二一听这话忙捧着托盘把腰弯的更低些,掌嘴道:“这......呸呸,我这嘴不堪用,吐不出花儿来。瞧着二位爷气宇轩昂不似凡人,还以为是打上边儿官府来的,二位爷别见怪,别见怪啊。”

      姚步台见问不出什么来,便掏了枚银元轻拍于桌上,对着李小二一使眼色,李小二当即哈腰满脸堆笑而去。

      待到无人角落蹲身下来对着到手的银元吹气,然后立刻贴于耳旁,耳边传来的“铮——铮——”声响令他乐得耳尖泛红。

      “寒山寺已经派人去寻过了,都说没见过谭先生。”

      “不急。”

      “只剩紫薇山的人还没回来了,要不我再去探探信儿?”姚步台微侧着脸打量着面前男人的脸色,见他神色如常,托起温热茶碗抿了口,偏头随处打量起周遭的街道来,并未作声,于是也闭口在一旁等着。

      姚步台知道他定是有了主意,否则怎会随着他们一行人找这么许久。他少时留洋遇见逃难的付朝翎,知交多年,自然知晓些其脾性如何,近日毅然回国,根基未定局势不明,加之迟迟也没寻到谭先生,尚且还顾不上整治手下人办事不力。

      付朝翎瞥了姚步台一眼,并不知他现下所想,垂眸编了圈西服袖口,骨节分明的手抚上衣料发出舒心的音响,一套茶八式到展茗处停下。

      姚步台见此会意,毕竟他们这一路明枪暗箭遇到不少,“怎么,茶有问题?”

      “盯着那店小子。”

      姚步台得了令,起身融入街道人流中,片刻就不见了踪影。付朝翎没再看他,自顾自地摆弄茶碗将其归一。

      茶摊的掌柜一早便注意到了他们那桌,缩在账房后瞄了半天。茶铺虽小可人流不小,掌柜的自认经年来见识过的人也不少,只一眼瞧去便知道这两人不一般。先走的像是个经商家的少爷,左手腕上戴一双环墨绿翡翠镯,矜贵讲究,另一个却一眼看不透身份来历,直叫人心生敬畏。

      看付朝翎孤身一人,掌柜估摸着他应该不是打官府来的,才弓腰迈步缓缓挨近,哈着白气,脸上堆起个同李小二一样的笑,“爷,这是阿拉自家种的茶,侬吃着可还乐惠?”

      付朝翎并不答话,只定定看着茶碗,令掌柜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直愣地立于一旁陪笑。付朝翎见他那谄媚讨好的劲头终于是偏头笑起来,声音听着舒朗恣意,又带点低稳磁性,一会儿才出声说:“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说罢手撑桌沿直直盯着茶摊掌柜的眼睛,“好茶。”

      面前的男人让茶摊掌柜想起岩洞中被惊扰苏醒的猛虎,从容慵懒却又不怒自威,令他不禁上身一抖,忙将自己方才误入虎穴的眼睛移开,陪笑着连连倒退。

      付朝翎见他这副模样便转头不再言语,待掌柜转身躲进沏水房,掀帘再看——那双令他发怵的眼睛却不翼而飞,似是梦魇惊醒般消弭无踪。泊在浸水桌面上的,只两茶具,一银元而已。

      街坊深巷。

      绕开家家通连的沟渠,拐进一条墙根边生有负霜杂草的石巷,李小二伸头四处张望一阵,眼见四下寂寥荒凉,连霜风也不肯入座,自然忍不住开口抱怨起来:“说好的巳时来这儿结算,怎的还不见影儿?”

      正说着,背后忽然站一白袍和尚,头戴皂纱帷帽,执一杆长旗,冲他嬉声道:“二子,辛苦了!”

      李小二吓一哆嗦,转身看见来人后吁出口气,抻手道:“再见你几次我吓死算完!你这差事太能唬人,我这会儿还后怕呢,你说,该不该加点儿!”

      “赌坊出千没见你怕,这会儿就是尿了裤子也是老价。”

      “元寒衾,你比赌坊还奸,咱俩好歹是过命交情呢!”

      白袍和尚也不跟李小二废话,边说边从衣襟里摸出俩枚钱来仍给他,“少扯,上回子你出千被抓还是我给弄出来的,咱俩这叫欠命交情。”

      李小二看着与他一般十七八岁大的小和尚,声线带着少年人独有恣意,很是悦耳。面容虽掩于皂纱下不得而窥,但李小二深知,这副皮囊要被他得了去,还愁娶不到茶掌柜家得小阿妹?

      想到这里李小二不仅瘪瘪嘴:“哪回你不是输得裤子都不剩,还不如给我拿去。我要钱去是为日后好娶媳妇儿,你个秃驴不娶媳妇要那么些钱做什么,我当你是同道弟兄,你却净说些凉薄话。”

      “谁说我不娶?”元寒衾反应很快,长旗随动作摇晃,“这全天下赌桌上的钱都是我媳妇儿,我输是因为没遇着正缘,兄弟妻不可欺,你也好意思伸手跟我冒犯你嫂子?”

      “你能不能别走哪都带着这破旗?本来就矮你一头,一晃全盖我脸上了。”

      元寒衾先是对着那旗子一通安抚:“哎呀,不好意思啊,光顾着指点江山差点弄脏你,见谅见谅……”

      回过来冲李小二后退一步保持距离,有些嫌弃道:“我这旗灵着呢,伴我日夜钻研赌技,上能驱煞除祟,下能定宅护身,别人想摸它都瞧不上眼,倒叫你给嫌弃上了。”说完他手里的旗真像听懂似的,傲娇地向后扬了扬。

      “哎行了打住,”李小二摆手问起正事,“我听那两人讲话像是北边的啊,你这是惹上什么大人物了?”

      “这你别问,我一山野和尚,官府查得紧我哪来胆子招惹大人物,就当是带你惩恶扬善一回,积点德好叫下次人家只砍你一只手。”

      “哼,随你如何说去,我只管拿钱办事。”

      李小二捏着手中的钱,端端仔细研究起来,余光瞥见元寒衾还欲再说什么,却忽然偏头一顿,虽瞧不清其神色,但也感到周身气息一敛,以他为圆心小范围地由内向外冲出一股劲风。

      “有人过来了。”

      李小二一愣:“啊,什么人?”

      “【目莲】。”

      李小二抬手去挡那迎面风,过后再抬头看,只见元寒卿面向他单脚点地,挥动旗杆,袖袍翻飞,身体像是被什么斜向后拖去,那后方不知怎的起了一阵近淡远浓的雾,随即便将道人吞没的了无踪迹。

      “有点急事先溜一步,辛苦二子给收个场。”元寒衾最后在李小二耳边留下句话,那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像是由风捎带来的密信,只留李小二愣在当场。

      “……操!”李小二反应过来跟着也想跑,下一秒就被身后从屋顶跳落的人摁肩抵墙,手臂咔嚓咔嚓的清脆响声,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丝毫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哎哎!好汉手下留情,留情啊——”李小二心中叫苦连连,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让他一时想不出脱身之法。

      “劲使些腌臜下流手段,说,谁让你往茶里下药的!”李小二猛地一转头,见身后来人正是姚步台,表情是万般嫌恶,以及被人欺诈戏耍的恼怒,登时吓得哭声都止住了。

      “爷,爷您听我说,都、都是那和尚说什么就照办,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祭文海青衣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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