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人》金作鼎

2、第 2 章

　　我不知道那顿午饭后来是怎么吃完的。我只记得，余岁岁说完那些后，我们两个人直至将饭盆放到回收处、再等待通往办公室所在楼层的电梯，都再没说过一句话。
　　是的，我没有安慰她。我没有安慰她说：你一定是看错了，公司一万多人，跟你有差不多穿着打扮的也不奇怪；或者说，我们能够查到的监控连高清都算不上，什么脸跟你一样，别疑神疑鬼……
　　因为经历过那件事，哪怕她真的是看错了，这些话也多少显得自欺欺人。
　　“叮。”电梯门打开了。
　　我低着头往前走。踏入电梯的瞬间才猛然意识到，刚刚明明还争先恐后地挤在一起等电梯的人都没跟上来。
　　我抬头，发现了原因。此时电梯里正有几个衣着光鲜讲究的男女，从容地谈笑着，他们每一个我都眼熟——这是从高层下来的电梯。
　　我后知后觉地想退出去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身后的电梯门擦着我的后背缓缓合上。
　　我的心脏一阵抽紧。
　　尴尬，哪怕只有短短几十秒也是难以忍受的。更何况，站在最靠电梯口的一个留着干练短发、眉峰高扬的女人恰好没有在跟其他人聊天，她正看着我。
　　这电梯里的其他人跟我的关系也就停留在“我认识他们，他们不认识我”的份上；但是眼前这位，实在不能装不熟。
　　“妍……呃、黎经理。”我尴尬地笑着打招呼。
　　相比起我，黎妍的笑容就从容多了。她微微扬起的嘴角甚至没有牵动面部其他神经，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一个上位者的稳重。
　　旁边有人顺嘴问了一句：“你们营销的人？”
　　黎妍微微点了点头，声音神态里带着那种在这样的场合中谁都不会在意的表演成分，“小恬，工作很卖力，特别能帮得上我的忙。”
　　我呼吸一滞，这句话在我心里产生了一阵诡异的回响。
　　“滔哥，妍妍工作很卖力，特别能帮得上忙。这次只是一时糊涂……她也是为了公司的业绩……”
　　这是我的记忆中自己对经理苦苦哀求的声音。尽管已经过去将近一年，可当时我激动的情绪依然能让我现在感受到波动。
　　当时，办公桌对面，经理冷着脸道：“哼，你以为你在给同事求情？实际上，你是在推我去死！”
　　“不是的，不是的！”我连连摇头否认，“她是我们组的，她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也有责任。我跟她一起把钱垫付给客户，可以吗？只要别上报……”
　　“江恬！你觉得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不透风的墙吗？”经理的声音更加冰冷，“明明就该她一个人承担的责任，还要搭上你跟我，你傻不傻？”
　　我垂头丧气地离开经理的办公室。走楼梯下来的时候没留神，跟一个人几乎迎面撞上。
　　“妍妍？”在这个时候看见恰好拾阶而上的黎妍，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妍妍，你现在先别去找滔哥。刚刚他把我也说了一顿，正在气头上，应该听不进去你的话。”
　　黎妍抬头看我，双眼微微一圆，似乎一顿才反应过来我指的是什么，然后脸上露出了舒缓的笑容。那也是第一次，我发现她的妆容原来那么精致，眉峰高扬。
　　“组长，我认为，做错了事就应该承担后果。所以你放心，我不是去求情的。”
　　黎妍说完这句话就潇洒地跟我擦身而过，倒是让我变得困惑起来。
　　今天明明还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的她，是什么时候想开的？还是客户撤诉了？
　　我步履迟疑地往办公室走去。
　　“江恬，你跟滔哥说啦？他同没同意？”余岁岁迎了出来，堵住我小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不过……”
　　“那惨了，黎妍的情绪真的很差，我有点担心……”余岁岁一边说一边让开了身子。
　　透过办公室的玻璃门，我惊讶地看见黎妍正趴在自己的工位上，肩膀微耸——就在距离我刚刚跟她擦身而过不足5分钟！
　　“要不你先别跟她把这事儿说死了，我再劝劝她。”余岁岁已经转过身去，推门走到黎妍的身边。
　　当黎妍抬起头时，我看清楚了她那张满面泪痕的脸。她双眼中的失神跟方才的淡定自若有着巨大的反差！
　　一个我熟悉的同事，在我组里颇受我照顾的新人，几分钟前还在我面前云淡风轻地说要承担后果，几分钟后就在同事面前表演声泪俱下——这样的概率有多大呢？又图的什么呢？
　　刹那间，我一阵恍惚，不由疑心自己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或者产生了什么严重的幻觉。
　　只不过，等不到我深究，这种怪异的情绪很快就被让人难以喘息的工作冲淡了。
　　晚上10点多，正在独自改方案改到昏头转向的我被一阵手机蜂鸣打断。
　　我接起电话，无奈道：“岁岁，我都说了，我一个人能搞定，你快回去吧，再磨叽尾班车都没了。”
　　电话那头传来余岁岁沙哑的声音，颤抖含糊得仅可分辨，“黎妍……黎妍……是黎妍！她、她跳下来了……”
　　我失魂落魄地飞奔到公司后楼梯出入口时，余岁岁正蜷缩成一团，抱膝贴墙坐在地上，脚上的高跟鞋掉了一只，手提包也摔在了地上，浑身不住颤抖。
　　我扑上前去，搂着她的肩膀急切地问：“哪里？在哪里？你报警了吗？”
　　余岁岁颤抖着不停摇头，艰难地哽咽着嗫嚅：“……不、不见了……不见了……刚才明明……明明就在我面前……就在我面前……”
　　我慌忙环视一圈周围，路灯和公司大楼外墙的射灯从高处投下光线，尽管昏黄，但是足以将这个不大的区域照彻。漆黑的柏油地面上，哪怕有一张口香糖包装纸都能轻松看得见，而现在那里却什么也没有。
　　余岁岁忽然伸出一只手，死死抓住我的肩膀，好像在壮胆，又或者恳求我一定要相信她没有说疯话，但是她的喉咙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剧烈地喘息着。
　　“岁岁，你别吓我，我给她打个电话……”
　　我拿起手机，匆忙拨出了黎妍的电话。
　　彩铃的声音响起，哪怕只是耳麦内部发出的，在这个安静的环境中也格外响亮。
　　那音质受损明显的音乐伴随着画质同样粗糙的风景视频播放了起来，一次，两次……终于在自动挂断之前接通了。
　　“喂？组长？有事吗？”
　　电话的那头千真万确是黎妍的声音。
　　我松了口气。但是余岁岁抓住我肩膀的手指却陡然收紧，掐得我生疼。
　　“妍妍……你在公司吗？”我专注于电话，不去看余岁岁那惶恐的神情，试探着问道。
　　“抱歉啊组长，我在家呢。刚刚跟朋友吃完饭回来。”黎妍的声音显得很放松。
　　“跟朋友出去放松一下挺好的。对了，妍妍，你刚才……”
　　“啊，组长，我这边有电话入，没事的话我就先挂了。我们明天见面再聊。”
　　我喉咙里的半个“好”字不知道有没有送出去，手机里就传来了挂断的声音。
　　我吹了口气，看向余岁岁，“你听见啦？妍妍没事。你刚才是不是看错了？还是实在太担心妍妍了，所以……”
　　我忽然卡壳了。
　　随着余岁岁缓缓转过脸来，我留意到她的脸颊上、额头上还有衣服的前襟，都沾了些斑驳的痕迹。借着缓缓上移的手机屏幕背光，我看清楚了那些痕迹猩红的颜色和液体高速喷溅的形状。就好像一个从半空重重落下的红漆桶在她的面前直接砸开了花。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
　　没有人会在大半夜喷自己一脸红色液体，然后跑到公司楼下谎称自己的同事跳楼——哪怕她想，她也没这个时间和动机。
　　“我真的，看见了……”
　　余岁岁微弱颤抖的声音仿佛隔着她的胸腔传来的同时，她神情空洞的双眼陡然涌出两行泪珠。

　　“我真的，看见了……”
　　那晚以后，余岁岁再没说过这句话，我想是因为没有任何凭据可以支撑她所说的——唯一能够证实或者证伪的后楼梯口的监控也坏了，她没有再向任何人说起。就连在我们之间也因为这件事实在诡异而尽可能避免再提。我们都有意无意间想说服自己把它忘记。
　　但是，我们当然谁也不可能真正忘记，尤其是声称亲眼看见黎妍坠楼惨状的余岁岁。

　　“叮”的一声，电梯门又一次响起。我猛然从回忆中抽离，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进电梯时根本没摁任何楼层。此时的电梯里已经只剩我一个。
　　我有点喘不上气。电梯门打开，我赶在有人从一楼大堂涌进来之前，快步走了出去。
　　也不知道是最近忙新项目上马积累下来的疲劳，还是那件我本来已经不想再回忆起的旧事的刺激，走在楼道上的我忽然感到大脑一阵剧痛，勉强伸手触到墙壁倚了上去后，很快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