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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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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呼……
白涂听见深重的喘息从自己的胸腔中传出,滚烫的汗水让视野变得一片模糊,只剩团团深浅不一的绿与棕。
白涂想起很久以前上过的西方绘画艺术鉴赏课,有些油画也是这般色块纷杂,让他这个门外汉不知所以。他用尽全力奔跑,周遭绿植遮天蔽日,一望无垠,巨大的树叶垂落沾地,挡住前路。
这里是一片巨大的丛林,生机与危机并存,对于手无寸铁的人类而言实在不是一个好去处。
末世以来——所有人都这么称呼如今的世界——地磁混乱,气候骤变,动植物异化,人类社会的秩序迅速崩塌。城市毁灭,大大小小的基地崛起,分散在广袤的黄土之上,基地高高的城墙之外,有寸草不生干涸无水的焦土,也有南橘北枳的巨大丛林。
白涂走过焦土之地,却从来没有独身深入过丛林,在这里,人一进来就会失去方向,丛林里遍布剧毒植物,四面八方都蛰伏着不知名的危险生物,随便出现一样就足够给人以致命一击。
丛林对于白涂这样身无异能的人而言实在是太危险了。
但是身后的追击仍旧没有停止。
“在前面!追!别跟丢了!”
为什么不肯放过他呢。
白涂咬牙拨开面前拦路的巨叶,锯齿状的叶缘划过手臂,留下一道深长的口子。他没有察觉到疼痛,只是飞速向前奔跑,植被被拨开踩踏的声音与喘息声混杂在耳畔,取缔了外界一切声音。
等白涂意识到鲜血与温度在快速流失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血腥味弥漫在他周身,或轻或重的呼吸隐匿在繁密的植被中,渐渐将他包围,身后的追逐步步紧逼。
白涂停了下来。
没路了。
他茫然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被染红的手臂,伤口迅速肿胀、黑紫,钻心的疼痛与麻痒后知后觉泛起。白涂意识到自己今日是难逃一死了。
来自身后同类无休无止的抓捕,丛林中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不知名生物,血液中蔓延开来的植物毒素,三者其中之一就能够轻而易举要了他的小命。
白涂呆呆地站了一会儿,麻痹从手臂扩散到半边身子。他还是听不太清周围的声音,胸腔涌出的喘息越来越急促,夹杂着持续的耳鸣。
四周的植被摩擦声猝然加剧,白涂佝偻起身子,流下的血在泥地上汇成一小滩,很快被旁边裸露在地表的树根吸收得一干二净。
没有活路了。
他挣扎着苟活了这么久,还是难逃一死吗?
白涂眼底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不甘,他直起身,毫不犹豫地向来时路跑去。
身后的人速度很快,白涂没有跑多久便和他们迎面碰上。
比起白涂堪称褴褛的衣着,这帮人着装齐整,装备齐全,战地靴紧紧收缚住裤口,腰间枪带上扣着各种型号的枪弹,下半张脸齐齐被特殊材质的面巾围住,看起来像某种训练有素的组织。
领头的是一个身材修长匀称的男人,在十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堆里,他实在显眼。男人似乎意外于白涂会主动出现,怔了下后立马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身后的人停下。
他拉下面巾,露出一张非常漂亮的脸庞。
这样的脸在末世非常难得,末世中不乏长得好看的人,但生存艰难,大多人饱受风霜摧残,皮肤干糙,像他这样细皮嫩肉的足以令人纳罕。
“不跑了?”男人看着白涂,几秒后扯出一个非常轻蔑又志在必得的笑。
白涂倚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喘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按下思绪。他的目光越过这帮人看向远处,好一会儿才飘回来,落在领头男人那张脸上。
“宋澜,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急促不稳的呼吸将这句话变得断断续续。
宋澜愣了一下,随即脸上浮现出一种志得意满的神情,显然并不乏这类夸赞。
“怎么,你这是意识到自己快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好话也没用,我要是你,这时候就乖乖听话,还能少受点折磨。说,东西在哪?”
白涂捂住伤口,“你过来,我只告诉你。”
宋澜上下扫了他一眼,抬脚走向他,被身后的人拦了一下。
“当心有诈。”
“能有什么事?”宋澜嘴上不耐,手却拉开保险栓,抬枪走向白涂。
他刻意放缓脚步,胶质的靴底碾过草地,发出黏糊的沙沙声,这是他的习惯,逐步逼近猎物,拉长猎物垂死挣扎的过程。
白涂不清楚他眼底是否像以前很多时刻一样闪着兴奋的光,只是艰难地转了个身,将整个后背依靠到树干上,曲腿勉力不让自己坐到地上。
一个冰冷坚硬的圆筒物很快顶在太阳穴上,白涂迟缓地转了转眼珠。
宋澜俯瞰着他,嘴角挂着笑,“你说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霍大队长要是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呀?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哦,我忘了,他没法知道了。”
他的声音陡然阴冷起来,一转枪头抵在白涂左眼球上,“白涂,你也有今天。没有姓霍的,你什么也不是。”
眼球很痛,似乎要炸裂开来,白涂死死抓着树皮才没叫出声来,他急促喘息着,“你长得很好看……”
铁锈味涌上喉间,白涂呛出几口血沫,“咳咳……可你老是做这种表情,真的很丑……”
“你——死到临头还嘴硬!”宋澜恶狠狠踹了他一下,“说!东西在哪?”
这一下踹得白涂五脏六腑如移位般疼,黑红的血液从口中涌出,白涂没有说话,等口中的血不再流了,才倏忽一笑,盯着宋澜道:“谁死到临头还不一定呢。”
声音微不可闻,宋澜皱眉,显然没听清。
“你知道吗,这里有一种植物……能分泌一种气体,让人慢慢丧失五感。”白涂笑声嘶哑,“宋澜,你还能闻到吗……”
宋澜脸色一变。
白涂却没有兴趣等他更多反应了。他松开抓着树皮的手,五指成爪使劲扯开臂上伤口,血腥味一下在这片空气并不流通的区域爆开,蠢蠢欲动的生物霍然腾跃而出。
“你骗我!”
异变丛林里的生物恐怖得非语言能够形容,畸变的躯体,锋利的獠牙,恶臭的涎水,都让人避之不及。宋澜瞳孔骤缩,顾不上白涂惊惧地往后退,大声吼道:“开枪!开枪!解决它!不然都得死这!”
枪声瞬间充斥在丛林间,引来越来越多的生物,混战近在咫尺,白涂了却一桩心事,终于支撑不住滑落在地,再顾不得更多了。
混乱之中他感觉到有锋利的牙齿嵌入自己的大腿,将他撕扯在地,拖离原位。拖拽很久才停止,白涂扭动脖子,看到手边有一把打斗中不知是谁掉落的手枪。
他没有去够,他想自己或许还是能活下来。
从这数不清的獠牙中,从这枪林弹雨中。
一直到意识沉入黑暗的那一刻,白涂才彻底明白,这次没有那么好运了。
他原本以为自己到了这一刻会非常害怕,但实际上他的内心充斥着令自己也惊诧万分的坦然,因为他的死亡并不是一件值得意外的事。他只是有点想念,想念很久以前和平简单的生活,想念他的大骨架,想念……想念某个人。
白涂看着头顶繁茂的绿叶,露出一抹很淡的笑容。
真可惜,临死前没能再看一眼天空。
那么蓝的天空,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
白涂恢复意识后发现自己正被扯着走。
这是一条宽敞而平坦的路,漫长得望不到尽头,路两旁盛放着大片妖冶的红花,几欲连成一片鲜红的海洋。白涂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缺筋少肉,坑坑洼洼,不成人样,但好歹没有再流血了。
腰间缠着厚重的铁链,顺着链条往前看,一黑一白的高大身影沉默地向前走着。
白涂呆了呆,捡起很久没用过的民俗常识,都末世了,人死了还要走黄泉路吗。
“当然,生死各有一套制法。”
阴恻恻的声音忽然从前方响起,白涂才发觉自己不小心问出声了。
他慢吞吞地哦了声,没敢再贸然出声,于是一路沉默,迷迷糊糊地上了高台又下去,犬吠鸡鸣鬼嚎接二连三地来,不知走了多久才停下。
“喝。”
无常言简意赅,将碗口大的瓷碗怼在白涂面前。
白涂缩了缩脖子,问也没问就将里头的水喝了个一干二净。他记得自己肚子被咬了个大洞,半截肠子挂在外面,一路上塞了好几次才勉勉强强全塞回去,喝完后就低头看水有没有漏出来,然后就听见面前的无常阴恻恻地笑了下。
白涂:“……”
无常并不稀搭理他,手一掐一放,白涂腰间的链子就被收回去了。
“在这等着,别乱跑,外面多的是东西想吃你。”
他不说白涂也不敢乱跑,等两位无常走远了才左右看了看。
这地方是个凉亭,外边最顶上也不知该叫天还是叫地,总之没有太阳,非常昏暗,凉亭里更是阴森。无常的话让白涂意识到人死后也不尽然没有危险,不过这凉亭里暂且安全,只是大喇喇站在亭中心还是让白涂感到浑身起毛,于是往旁边走了几步。
走了几步脚底的触感就变了,像赤脚踩地毯一样,又暖又软,还有点湿。
隔几秒地毯出声,幽幽的:“……哥们,你踩我头了。”
白涂吓了一跳,往后蹿了一步才低头看,一看在喉咙里蓄势待发的道歉就哑炮了。
半天,才说:“呃,你好?”
“你好。”地毯懒洋洋地回,蛄蛹了几下才把自己拔起来,站起来后勉强能看出个人形,肩膀往上全都血肉模糊,脑浆和碎骨头跟肉丸似的揉在一起,肩膀往下倒是人形完整,就是好多骨头错位,看着别扭。
白涂默了默,饶是他见识过无数死尸丧尸,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死的太磕碜了点。
这人手脚活动还算灵活,就是平衡不太好,左摇右晃好几圈才站稳,抬手在脑袋上七搓八揉才拼凑出个能辨认的五官。
这人也不看他,兀自在凉亭中的泉眼里接了碗水,慢悠悠地喝了几口,顶着个血脑袋也非常优雅。
“怎么死的?”这人啄饮了半碗才随口问他。
“咬死的。”白涂说。
这人侧过头来上下扫了他一眼,“狗?还是狼?玩野外探险死的?”
白涂说不是,但他也不知道咬死自己的到底叫什么,于是没说下去,又觉得停在这里不太礼貌,就拿一模一样的问题反问回去。
“车祸。”这人说,“楚衡。”
隔几秒白涂才意识到这人在说自己的名字,便也说道:“你好,我叫白涂。”
他说话总是慢吞吞的,说完后楚衡已经端着新接的一碗水坐到亭子边上了,看他傻站在那里就道:“你也喝点,有好处。碗在那。”
忽略那个血脑袋的话,楚衡的坐姿极其优雅,微微侧过身子翘起一条腿,腰背挺直,端着瓷碗像端酒杯一样,阴森森的凉亭硬是被他坐出了名贵沙发的感觉。
白涂一面打量他,一面拿着碗接水,犹豫了一下后坐到了楚衡旁边,“你是哪个基地的?”
楚衡一看就不像是在底层拼死拼活的人,各个基地的领导信息基本是互通的,但白涂从来没有听说过楚衡的名字。
楚衡闻言看了他一眼,“横店影视基地。”
“横店……影视基地?”白涂迷茫地重复了一遍。
楚衡多看了他好几眼,问他:“你呢。”
“我被基地驱逐,很久没进去过了。”白涂想起什么,“对了,你有没有见过一个人,比我高一个头,长得很帅,左眼角有一道五毫米长的疤,嗯……也可能长得比较独特,四肢和身体都是这样的。”
他说着比划了几下,然后殷切地看向楚衡。
楚衡看着他的动作,片刻后放下腿说道:“没有,我到这里没多久,只见过你。”
白涂哦了声,略有失落。
“你是从什么样的世界来的?”楚衡忽然问道。
“啊?”
两个人对话半天,白涂终于意识到,楚衡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
楚衡飞速接受了这个神奇的事实,又告诉他这个凉亭是迷魂殿,他们喝的是迷魂水,也可以叫吐真剂,有稳固鬼体的作用,所以叫他多喝。
他对地府了如指掌,给白涂解释他之前都走过了什么地方,走过这个凉亭之后要做什么,大致是个什么流程。
白涂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楚衡说:“之前拍过一部神话片,了解过一些。”
中国神话大多道佛两教体系混杂,地府亦在其内。
白涂这才知道楚衡生前是名演员。
楚衡非常擅长交谈,聊天的话题与节奏都令人感到舒适,白涂渐渐放松下来,自进入黄泉路后的迷茫无措少了大半。
总之,他已经身处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了,他可以放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