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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番外·厚佺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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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叫张俊奴,长安万年县人氏。我出生之时,接生婆子见了我,都连连感慨说:“老身接了这么多个孩子,从未见过这样俊的娃子。”
我爹挠破了脑袋想了两日,终于给我起名俊奴。
我家贫,整条街上就属我家揭不开锅,但多亏我长了张讨喜的面孔,小时候,我娘抱着我去讨饭,都能比别人多得两个字儿。整条街的大婶子小媳妇儿都喜欢我,总夸我乖巧伶俐,愿意与我逗趣儿。
邻里之中年岁相仿的孩子很多,我们常常玩在一处,并没有什么龃龉。
可后来到了该进学的年纪,我家贫,付不起束脩,自然入不了街上那个唯一的夫子的法眼。那些付得起束脩的孩子们去了学堂后,回来便开始嘲笑我,说我一副皮囊貌若好女,不若早些将自己买到南风馆里头去。
我不懂什么叫南风馆,跑出去问旁的大人,旁人瞧着我的样子,却只顾自己笑得猥琐,也不解释。我爹娘听了,更不消说,先是把我揍了一顿,关在柴房里饿了两日才放出来。
我全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
似乎全世界都知道,单瞒我一个。这个滋味真不好受。
于是我跑去街上唯一的一所学堂,窝在墙根子底下,想听听看,他们在学堂里到底都学了些什么?
我在墙根下头听了半晌,全是些之乎者也的,一个字儿都听不懂。正头昏脑涨之时,夫子放了学,几个学生出来,将我抓了个正着。
“哟,俊奴,你来这儿做什么?这可是读书人的地方,你也是来读书的么?”
“呵,他家两条腊肉的束脩都给不起,读书?读个屁!”
他们又围着我嘲笑了起来,我很纳闷,分明之前我们也是很好的朋友,都是穿着开裆裤一起在街上疯跑的交情,可是为什么他们进了学堂之后,立刻就变了呢?
学堂的夫子听见了外头起哄,拎着把戒尺出来看,见我被人抓住领子按在墙角,冷笑一声:“原来是你这个小贼!”
我大声驳斥:“我没有偷任何东西,为何说我是贼?”
夫子将戒尺摔在了我的脸上,恶狠狠道:“偷听难道不是偷?”
几个学生立刻起哄,说我一下午的课不能白听,要我交出身上的钱来给夫子。我自然是没有钱,他们便又说:“这好办,以你的皮相,去南风馆待上两日,束脩的钱便挣回来了。”
我这才知道南风馆原来是挣钱的地方。
但从他们的语气中我也明白过来,那个地方虽然挣钱,却很丢脸,若我真是按照他们的意思去了那里,就算攒够了读书的钱,他们还是会把我按在泥土里。
年长之后,我逐渐懂得了他们的动机。
我长相俊美,懂得讨人欢心,他们的母亲姊妹都喜欢我,这些孩子们见了我当然心中妒恨。起先大家都一样,没什么分别,可后来他们去读了书,便觉得同我拉开了距离。
他们是读书人而我目不识丁,他们便可以站在高处肆意地辱骂我。他们最妒忌我的皮囊,所以每每欺辱,便首先要将我的皮囊贬至谷底,以获得最高的优越感。
也正因如此,他们更不会让我读书,哄骗我去南风馆,就是为了让我就算攒够了读书的钱,也会因为这个钱来得不干净,永远低他们一头。
我后来学了个句子: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我深以为然。
真可惜,我不仅长得好看,脑子也很机灵。我没有中他们的毒计,此后我离学堂远远的,可是在街坊邻居婶子们面前,依然扮演得乖巧嘴甜,以至于那些读了书还淘气的,照样会被他们的母亲姊妹揪着耳朵训斥:“你读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街东头的俊奴,没钱读书都比你听话!”
我扒着墙根听完这些话,直觉得可笑。
街上最有学问的便是学堂那个夫子,可他天天摇头晃脑说什么“子曰有教无类”的话,见了我不还是横眉怒目?虚伪,实在是虚伪。
年岁渐长,我出落得越发俊朗,凡是出门便总有小娘子偷看,胆大者更是会送些礼物来。帕子、荷包不一而足。
那些小娘子送礼都很舍得用料,我将东西收下后转手卖出,总能小赚一笔,渐渐地竟然能靠着这个养活自己了。
这会儿那些读书人便又来我耳边聒噪,说什么古时候美男子掷果盈车、看杀卫玠、宋玉被贬的典故,听来听去无非是一个主题,男子长得太好看就容易死。
我仰天大笑,他们那点子小心思我又如何不知?瞧他们着急的样子!不是说读书了就能长本事,他们读了这么些年的书,长出来的原来是这本事啊?
当然,也有些看得通透的,见我靠着那些小娘子的接济发了一小笔财之后,和我又再次熟络了起来。我懂了什么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于是也偷偷学习那些读书人的做作举止,跟着认了两个字。
我学得快,尽管肚子里没有墨水,可演起风雅来,比那些寒窗苦读十年,自负饱学之士的人都要有气质。
那些小娘子们果然更加喜欢我了,送得礼物也越来越贵重。
书果然是不需要读到肚子去的,表面上装点下样子就已经足够了。我去到别的街上和那些所谓读书人聊天,骗他们说我四岁开蒙日夜用功,也没有一个人揭穿得了我的。
攒了一笔钱之后,我逐渐觉得万年县已经容不下我这尊大佛了。
很快我的机会来了。陇西来了个李姓世家,家中唯有一个独女,想要叫她守灶,因此打算招个赘婿。
李姓是陇西豪族,那个李娘子长得也很是貌美,娶了她,不仅抱得美人归,后半辈子也不用愁吃穿了。
如此好事,挤破头想要入赘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
只是世家大族的规矩很多,筛选赘婿又要考验文又要考验武,我文不成武不就,如果去正经参选,必然没两关就要被涮下来。
但我深知自己的优势。
我摸清楚了李娘子出门的时间和路线,在一日她让侍女陪同一起西市时,我的一位好友狗剩,一头撞在了她的怀里,顺走了她的荷包。
我追了狗剩两条街,拿回了李娘子的荷包,将它交还给了李娘子。
李娘子是世家贵女,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吓得花容失色,她的婢女们嚷嚷着要报官。
我自然好生安抚,又劝她:“方才那个小贼也是可怜人,我见他抢了荷包,是朝着城外破庙去的,那里住了好几个老乞丐。我听他说,他是被那几个老乞丐养大的,偷钱是为了给其中一个看病。小生以为,他也是个可怜人,便把自己身上的钱都给了他,把娘子的荷包换回来了。”
李娘子听了果然对我钦佩不已,答应不再追究狗剩,还问我姓名。
我婉拒了:“小生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不值得娘子垂问。”说罢转身便走了。
但我知道,像是李娘子这样的闺阁女子,对我的面孔根本无法抗拒,而西市上很多铺子的老板娘都认得我,也都很喜欢我,她只需要随便一问便能知道我的姓名。
她果然对我念念不忘,李家为她相看的那些男子,一个都入不了她的法眼。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派出了她的心腹婢女来万年县找我,拿着她的信物,请求我去李家提亲。
我特意表现出铮铮傲骨:“小生对娘子亦是一见倾心,若娘子不是李家之女,小生自然是要遣媒妁上门。可是小生家贫,与李娘子的门第属实不配,且还有父母需要供养,如何能够入赘?”
可我也没有将信物退回,而是给了婢女一枚前夜刚从东市上淘来的玉佩,说:“此乃小生家传之物,此生小生只怕是无缘和李娘子共结连理,希望来世可以再续前缘。”
李娘子得知之后,拿着那枚破玉佩茶饭不思,很快病倒,我闻讯,急匆匆赶去探望,翻墙进了花园之后被李家家丁抓了个正着。
李家郎主见到我,得知害得李娘子得了相思病的,是我这个穷小子,气得要杖责我,我咬着牙,硬说自己只是见李家家中富裕,心生歹念,是来偷窃,而非来见李娘子,既然让李家郎主抓住了,打死我便罢,死活不愿意玷污李娘子的名声。
但是李娘子的信物还是不小心从我的怀中落了下来。
李家郎主见我为了保全李娘子的名誉,竟然不顾惜自己的性命,立刻对我有所改观,不久,他同意了李娘子和我的婚事,将我的父母也接去了陇西老家供养,而我则也半推半就,成了李家的人。
岳父为我改名李厚佺,知我家贫,幼时被乡里霸凌,不曾读书,只凿壁偷光学了几个字,更是对我怜悯有加,替我寻了夫子读书识字,并为我在庐陵王的府邸谋了个职。
从此,万年县不再有张俊奴这个人,有的,只是陇西李厚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