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均旧闻》临叶沉沙

62、天权之二

　　第二章

　　枣红的大宛驹拉着一架紫檀马车疾驰入神都，带起一片灰石道上的扬尘。

　　马车的装饰很是古朴，乍一看，似乎只是寻常人家的小御。可但凡此刻有人留心去观察就能发现，车辕和车壁上，皆装饰以凤凰暗纹。

　　这样的规制，如今国中能享用的，唯有一人。

　　车内，一身道服的隆昌公主紧闭着双眼，口中喃喃有词，她手中的串珠越转越快，越转越快。

　　一旁的坤道虽然也是急的满头大汗，却还在不住地道：“该送出去的信都送出来了，裴襄她吉人自有天相……不必惊慌，不必惊慌……”

　　看似是说给隆昌公主听的，实际上，不也是在劝诫自己么？

　　马车忽得一顿，拉车的骏马长嘶一声，扬起了前蹄，整个车厢也因此剧烈一震。隆昌公主手下一抖，手中的念珠立刻飞落了出去，散落开来。

　　她睁开眼，因年事已高而浑浊的眼珠中激荡着不明的情绪。

　　服侍她的坤道立刻掀开车帘，大声责问车夫：“怎么回事？元君年迈，怎经得起你这样一惊一乍？”

　　车夫勒住了马匹的辔头。

　　大宛驹生性温顺，又是在白云山道场上饲育多年，轻易是不会失蹄的。可或许动物的灵性感受到了车厢内的氛围，那大宛驹焦躁地迈动着四蹄，不愿再往前寸进。

　　车夫很是无奈：“元君，这马也不知道怎么了，明明前头什么都没有……”

　　隆昌公主的目光顺着坤道掀开的车帘望了出去。

　　不远处，太初宫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巍巍宫墙在渐渐西斜的阳光里，染上一层血一般的红。

　　明德门前的黄沙地上，显然是新铺了一层沙土，可隐约的，她还能闻见淡淡的血腥气。

　　那大宛驹跟着她在白云山上修行，比一般的马匹更有灵智，它想必也是感受到了这片土地上杀戮的气息。

　　她眯了眯眼，对车夫说：“时间紧急，本宫须得赶紧进宫面圣。”

　　车夫扬起马鞭，正欲给那大宛驹一鞭，却听得不远处一道女声响起：“可是镇国公主御辇？”

　　声音底色清越，却带着藏不住的嘶哑之意。

　　来人正是李团团。

　　她等不及自己的马车停稳，扒着车辕从车上跳了下来，给她驾车的车夫本想伸手去扶，却扑了个空，差点从车上摔下来。

　　她三步并做两步朝着隆昌公主的车架奔去，直至马车前，她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可是镇国公主的车夫和随侍者皆不认识她。

　　李团团掀开自己斗篷的风帽露出那张布满泪痕的小脸，急切地说：“臣女李团团，是裴襄的友人，求见隆昌公主殿下！”

　　听到裴襄的名字，隆昌公主立刻掀开了车帘，看向车厢外的李团团。

　　李团团膝行了两步靠近，从怀中拿出了一封书信，双手捧着向前，车中服侍隆昌公主的坤道立刻从窗中伸出手接过书信，递给隆昌公主。

　　“此地不方便，请公主看过臣女的陈词！”

　　书信上的字体很稚嫩，且歪歪斜斜，像是方才在车上匆匆写就。隆昌公主迅速地阅览毕，昏黄的眼珠中射出了两道锐利的光线落在了李团团的脸上：“裴襄之事，是她自己亲口告诉你的？”

　　李团团用力点了点头：“是。”

　　隆昌公主说道：“你做的很好。”

　　李团团闻言，仰起脸来看向隆昌公主，一双杏眼中眸光灼灼：“真的么？”

　　隆昌公主见她灰头土脸的样子，心中明白，这个女孩定然是为了裴襄奔波劳苦许久，但见到裴襄在洛阳有了如此挚友，她心中倍感欣慰：“是的。你放心，接下来的事情，本宫心中有数了。”

　　李团团抬手用袖子擦了两把脸，终于破涕为笑：“那么裴襄有救了么？”

　　隆昌公主露出安抚的笑意：“我想，此刻至少已有七成把握。”

　　李团团立刻激动起来：“真的？”

　　隆昌公主从手腕上扽下了另一串念珠，让坤道递给了李团团：“你拿着本宫的信物前去，待燕悼王祠中人见了，定会不遗余力帮你。这也是在帮裴襄。”

　　李团团双手接过，将它郑重地收在了心口：“臣女明白了。”

　　隆昌公主摆了摆手，对她说：“事不宜迟，赶快去吧。”

　　李团团终于像是吃了两颗定心丸似的，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转身又爬上了自己的小马车。

　　隆昌公主目送她的马车离去，旋即吩咐道：“既然如此，去传我的凤辇来吧。”

　　隆昌公主是圣人姑母，有“镇国”封号，在受封万户之后，便得到了十二凤的仪仗，此殊荣的规格只和国朝的皇后齐平。

　　因此自崔皇后驾崩之后，国中有资格能动用得了十二凤辇的唯她一人。

　　但她早遁离尘世，所以，纵然被赏赐了十二凤辇，却从未动用过。

　　此次入宫，倒是第一回。

　　尘封了多年的十二凤辇被再次启封，不得不说是惊天动地。

　　望仙台的徐淑妃是第一个被惊动的，她看了眼钟漏，又转向才刚返回的陆君孟：“隆昌公主竟然这么快就到了。”

　　陆君孟点了点头，也有些疑惑。尽管人是他去请来的，可他也不曾预料，隆昌公主会动用这么大的排场。

　　徐淑妃有些得意：“看来，李厚佺是触及了她的逆鳞了！”

　　陆君孟说：“是啊。虽然不知为何此次竟让隆昌公主如此着急，但对咱们来说，她既然来了，便是好事。”

　　徐淑妃道：“或许是李厚佺囚禁杨侍中的行为过于狂悖，公主亦是宗室，虽说是不问世事多年，可岂能真的容忍李厚佺爬到她的头上去？别忘了，她年轻之时，可是女帝最为得意的女儿！而嘉和帝的两次废立，都有她的推手！”

　　陆君孟闻言，欣喜道：“这么说来，李厚佺在劫难逃！”

　　徐淑妃鲜红的唇角勾起：“这是自然。敢背叛本宫，便只能是这样的下场！”

　　陆君孟说：“奴婢却怕，隆昌公主到底是把双刃剑……”

　　徐淑妃的眸色沉了沉，显然陆君孟的顾虑并不是多虑，她也想到了这一层，片刻，她说道：“请她出面固然是下策，却也是如今不得已的法子了。不过，只要这次危机她能助本宫平安度过，之后嘛……”

　　话音未落，外头便走进来一个女官，她身着三品女官制服，气度不凡，徐淑妃在宫中多年却从未见过她。而望仙台的宫人们，见她周身肃杀之气，也不敢妄加阻拦。

　　女官径直走向徐淑妃，冷冷道：“隆昌公主请淑妃娘娘摆驾德阳殿。”

　　徐淑妃站了起来，有些谨慎地看了陆君孟一眼。

　　“是为何事？”她问。

　　“既然是娘娘请来的公主，难道娘娘不该去见上一见？”女官的语气不善。

　　徐淑妃本想着躲在隆昌公主的身后，坐收渔利，但显然隆昌公主不会让她的计划如此顺利。她心中腹诽了一句，脸上却还是摆出了恭谨的表情：“臣妾遵旨。”

　　*

　　太初宫北侧，相比起德阳殿周围的宫禁森严，此地的巡卫显得格外薄弱。

　　李嶷的长靿靴踏在掖庭狭长甬道之上，一下一下沉重如擂鼓。

　　直到走到三清殿前，才碰上一队巡逻的威卫上前盘问：“李中郎怎会在此？”

　　李嶷看了他们一眼，说道：“我替家父办点事。”

　　几个威卫互相对视了一眼，露出了狐疑的神色。

　　“李相此刻不该在诏狱么？”

　　“不错，他正忙于审问人犯，脱不开身。”李嶷回答，面沉似水。

　　今日的一切都有些光怪陆离，几个威卫弄不清楚李家父子葫芦里到底要卖什么药。

　　李嶷挑了挑眉：“家父的计划，向来是连我也摸不清楚，我只是按照他的吩咐行事。或许这也是圣人的意思。”

　　几个威卫面面相觑。

　　李嶷抱起了手臂，望向他们：“怎么，你们不信？”

　　他身材高大，又披坚执锐，纵然站在几个威卫的面前也极富压迫感。几个威卫本就是负责巡卫偏僻掖庭的小喽啰，又听闻了一字半句白日里李厚佺靠着巧舌如簧，成功脱罪的神奇操作，此刻并不敢招惹李嶷。

　　他们终于让开了道去，李嶷便向着三清殿长驱直入。

　　三清殿的供案之上，刻有神佑二字的怪石正安静地立在香炉之前。

　　香烟袅袅，将石头上的神佑二字环绕，李嶷觉得，这块石头仿佛长出了眼睛，正在讥嘲地看着他。

　　李厚佺凭借这块石头平步青云，如今也该尝尝登高跌重的滋味了。

　　李嶷一边想着，一边走近前去，推开了香案上的香炉，随手拔了一根燃着的长烛，凑近了石头上的“神佑”二字。

　　紧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打了开来。一股刺鼻的气味从瓷瓶窄小的瓶口中腾出，李嶷恍若未觉，而是又从袖口摸出了一支细细的竹枝。

　　这竹枝的一头经过了特殊的处理，被压成了毛刷的形状，他用这一头蘸了瓷瓶中的液体，滴在了石头上。

　　石头上很快冒起了一小片灰白的泡沫，旋即被腐蚀出了一个小小的凹陷。

　　原来，李厚佺就是这样炮制这块石头的。

　　李嶷冷笑了一声。

　　灰白色的泡沫在石头的表面蔓延开来，安静的三清殿里，除了李嶷的呼吸声之外，便只剩下了灰色泡沫消弭于空气中的轻微哔哔啵啵声响。

　　而那刺鼻的气味也被一室的檀香味所掩盖。

　　只片刻，李嶷便完成了他要做的事情，他拉开了距离，细细打量起来供案上他的杰作。

　　当初李厚佺在完成这块石头的时候，是否也是如此得意呢？他不由得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