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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桃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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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古道上,王闯带着两排执戟的兵士护送两辆马车向南驶去,八大玄衣铁卫前后随行。
窗外绿意葱翠,花开嫣然,姚华音随意望了一眼,便靠在车壁上,看着身边的曲南楼。
她只有这一个贴身女官,出门自然要带在身边,准确地说,是应该要带在身边,毕竟她是盛王寿雍派来的。
“主君有何吩咐?”曲南楼端坐在侧边的矮凳上,目光始终望着窗外,姚华音被她冷漠的模样激起了调弄的心,懒懒道了声“没事”,歪在软座上继续看她。
她不解寿雍为什么会派这样的人到她身边,一个自命清高的世家贵女,根本没有能耐从她这里盗取任何有用的讯息,三年间传回盛国的书信,不是跟寿雍控诉她狠毒荒诞,就是求他让自己早日回到盛国,与父亲团聚。
红泪,曲南楼的书文每每以此为笔名。
姚华音素来对顾影自怜的懦弱嗤之以鼻,这么没用的细作至今还没有沦为主人的弃子,背后必然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猜不透,也不急于一时,反正乐得跟曲南楼继续玩猫戏老鼠的游戏。
后面的马车上,行云只顾攀着车窗欣赏沿途美景,恨不能变身成巨人拥抱于天地间,对谢宴的找茬置之不理,好像针针都扎进松软的棉花里,谢宴气的背对着他,一路无话。
紫云山自西向东绵延数百里,山顶偏西的缓坡上生长了一片桃林。
八年前俞家军刚刚攻占这里,姚敏璋趁着士气正盛,曾在这许下荡平南陵的豪言壮语,可惜不过半年,南陵军就跨越这座山,一路向北攻向韶阳主城。
直到姚华音带兵夺回了这里,桃林已经被祸害的不成样子,三年的养护,终于又等来了桃花盛放的一天。
炎城守将姓韩名露,是韶阳唯一的女将军,知道城主亲临,特意奉上两坛上好的桃花酿。
姚华音让谢宴和行云同坐在树下,陪伴她品酒赏花。
谢宴始终陪着笑,不断给姚华音敬酒,行云从没喝过酒,只安静地坐着,看着桃花瓣随风落进杯子里,像一只漂浮的小船。
“这里向东三十里就是紫云观,你不打算回去看看?”
姚华音接过谢宴敬的酒,转送到行云手边,他一声姐姐刚要出口便咽了回去,接过酒杯摇头:“观里没有人了,空荡荡的。”
姚华音亲自端来的酒杯,行云不好驳了她的意思,只得像灌药一般仰头强灌下去,辣的他咧嘴吐舌,泪水在清澈的眸子里打转了几圈后溢出眼眶,忙局促地伸手抹了。
谢宴虽说受宠,却从没让姚华音亲自端过酒,心里酸的难受,狠狠白他一眼。
姚华音酒后的笑容更添了几分媚态,指尖拖着行云下巴端详:“这么可人的模样,不画下来可惜了。”
不远处,韩露正靠着树干看热闹看的起劲,手肘怼怼旁边的王闯,朝行云那边扬了扬脸。
“喂,主君那几个男宠要么白嫩的像个馒头,要么就黑瘦黑瘦的,眼光难得像样一回。在哪儿找来这么干净又软糯的美少年?等过些日子她腻了,我就向她讨来。”
王闯莫名确信姚华音心里真正在意的人只有季震,自然不会怀疑她的眼光,却赞同她过不了多久就会对行云生厌,难得没反驳韩露,甩弄手里开满桃花的枝条打了她一下,“我说你是不是皮痒了,主君的人也敢惦记,不怕她跟你翻脸?”
韩露瞪他,不以为然道:“主君是何等人物,怎会因为一个男人跟我翻脸!”
或许是在军中练就了耳听八方的本事,她前一秒还在跟王闯斗嘴,后一秒便听见姚华音要给行云画肖像,准备命人下山去请画师了。
姚华音叫她不必,眼尾向旁边一挑,“准备纸笔就好,这里有现成的画师。”
曲南楼始终背对着众人端立着,听见姚华音唤她才转过身来,接过纸笔为行云画下一幅肖像,少年身姿俊逸,酒后粉面桃腮的模样画的很是传神。
姚华音对曲南楼的画作很满意,命王闯收好,王闯瞬间会意,接过画折了折塞进衣襟,快马加鞭朝东而去。
谢宴不解其中深意,担心被行云夺了宠,趁着姚华音高兴,隔着纱衣牵起她的手腕,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声音轻柔中带着几分嗔怨:“主君偏心,空山也要一幅画像。”
反正都是曲南楼动手,姚华音自是不反对,瞧着行云酒劲上涌快要坐不稳,命韩露备了枕席铺在树下让他休息,自己站在山边,边饮酒边望向南面的一片沃野。
夕阳西斜,两坛桃花酿见了底。
王闯骑着快马从东边赶回,凑到姚华音身边小声复命:“末将找紫云观附近的猎户和村民问了,都说画像上的人的确是紫云观的小道士,名叫行云。”
姚华音点头,命王闯和韩露先行退下,入夜后依计策行事,又遣走了曲南楼和谢宴,独自半卧在行云身边,等他酒醒时,已是月洒流辉花弄影。
行云揉揉还在发胀的额角,懵懵地四下望了望。
夜里暖风沁着花香,姚华音身心畅快,没等行云反应过来便一把拉他起身,“醒了?随我去个地方。”
紫云山下有条小河蜿蜒向南流淌,姚华音命人放船于河面上,与行云先后登船。
这里平日山匪横行,寻常百姓即便吃不上饭也不敢来河边捕鱼,韩露知道姚华音要来赏景,提前带着兵士们清理一番,又有玄衣铁卫随行,难得一片宁静祥和的景象。
行云水性不差,划船也在行,只是不知道姚华音要带他去哪儿,又不好多问,坐在船头缓缓摇着船桨。
“不必摇了,过来躺着。”姚华音向旁边挪了挪,拍拍身边的船板。
行云向周围望了一圈,方才还随行的几个玄衣铁卫不见了踪影,宽阔的河面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过来啊,怕我吃了你不成?”姚华音半坐起身,单手向行云伸过去。
行云拘谨地伸手,他酒意还未散尽,刚触及姚华音指尖便被她用力拽进怀里,死死压住她一身纱衣。
“主君……”行云挣扎着要起身,姚华音一把按住他,语气轻柔却不容反驳:“叫姐姐。”
行云从没有离她这么近过,甚至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闻到花香混着酒香的味道。
“姐姐。”他面颊发烫,好在天色已晚,看不分明。
小船顺着水流缓缓向南漂去,没有乌篷遮挡,融融月色尽收眼底,山上的桃林渐渐远去,却仿佛仍然身处于桃花丛中,周围散落的花瓣纷纷扬扬,芳香弥散。
“你在紫云山上这么多年,可曾来这里赏过桃花?”姚华音单手支颐,垂目看着身边的行云。
他忘了拘谨,月影落入他的笑眼里,亮晶晶的。
“小时候师父带我外出布道时看过,我记得那年的桃花开的好美,姐姐一定也很喜欢桃花,才会让人把这儿恢复原样,每年春日还能来赏玩一番。”
姚华音若有所思,“不只为了赏玩。”
“那为了什么?”行云好奇地看她,姚华音向后平躺着,一时失了神。
八年前,曾经有个少年在这里对她许下一生的承诺,那日的桃花开的和今日一样艳,可惜少年早已经不在了。
她清楚地记得,与他初见那年她九岁,父亲姚敏璋刚刚登上城主之位,寿宴上宾客如云,两个哥哥都送了名贵的贺礼,她送无可送,只好精心准备了一段贺词,在大殿上伏地恭贺。
众宾客只知道韶阳城主姚敏璋有两个儿子,都是夫人冯氏所生,却鲜少有人知道,姚敏璋曾经酒后幸过冯氏身边的侍婢,不久后产下一女。
那日冯氏在大殿上当众冷笑着质问她:“你配吗?”
你配吗?这是打从姚华音有记忆起,娘亲对她重复次数最多的话。
她是奴婢所生,不该妄想着读书识字,和主君的孩子平起平坐,只能终生做少主们的奴婢,即便她自幼聪明机警,胆识过人。
她挣扎过,顶撞过,换来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巴掌。
直到娘亲过世,她下定决心争取一回,盼着能和哥哥们一样留在父亲身边,为自己博个前程,结果得到的只有冯氏的当众羞辱。
大殿上的议论声此起彼伏,父亲姚敏璋始终没有为她说一句话,她不知道该去还是留,倔强底直起身,硬生生逼退了眼里的泪水。
许久,周围终于安静了,身后悦耳的银铃声越来越近,与之相伴的是孩童乱七八糟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只软乎乎的小手抓着她,“姐姐你快起来,子钦这儿有好吃的饽饽,你尝尝,可甜了。”
在她印象里,那个时候的他像个白白软软的面团子,小嘴红扑扑的。
随后,坐席中站出来一位温柔典雅的夫人,向姚敏璋道:“主君,我看犬儿与姑娘很是投缘,今日大喜的日子,不如给他们两个定下娃娃亲,不知主君与夫人是否应允?”
之后的四年里,她与他聚少离多,如今她甚至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只记得少年时的他身型清瘦,皮肤黝黑,那是随他的父亲俞平阔在军中历练的结果。
桃花盛开的时节,她与他在这里相见,听着他身上的银铃随着香风发出好听的声音。
分别前,他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姐姐,子钦会好好操练,将来像我爹保护我娘一样,保护你一辈子。”
世事难料,那年冬天他便葬身于火海,当时他还是个不满十岁的少年。虽然她贵为城主,早就不需要被人保护,但这句暖心的话,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姚华音追忆往事,始终没有回答,行云便不再问她,闭上眼睛听着河水的哗哗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