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花枝》四十五元

20、第 20 章

　　百里珩前往西北迎战，虽然赶得仓促，但交锋几次之后，他渐渐摸出了关窍。乌兹国看着兵力强大，实则不过仗着千华迷惑对面。百里珩命前锋服食解药，千华造成的困局立刻迎刃而解。乌兹国军队用料越来越少，甚至丢出原料的紫铅矿，百里珩再派人偷偷打探，结果不出他所料，乌兹国并没有得到千华的秘方，国君手上的千华也已所剩无几。

　　他暗自派使臣笼络西齐，用千华解药换得西齐的支持，两方夹击，顿时扭转了局势。

　　乌兹国王太过自大，一次战败便方寸大乱，被梁国和西齐咬住要害，两月之内接连溃败。百里珩趁机挑拨乌兹国内势力，几个皇子争权夺位，杀了老国王争相自立。乌兹国大乱之时，梁国军队顺势占领乌兹国都城，武力镇压了所有动乱。

　　五个月的时间，显赫一时的乌兹国便被收为了梁国的附属国，而立下这一切战功，被众人赞为少年神将的六皇子，却正在班师回朝的马背上愁眉不展。

　　百里珩看着士兵给马匹喂粮草，看着即将归乡的人们喜气洋洋的笑脸，心里一点也乐不起来，甚至还想给自己两锤子。

　　小半年里，他把整个人扑进战事，常常连吃饭喝水都顾不上。直到战争彻底结束，他绷在心里的弦彻底松开，另一根才后知后觉地嗡嗡响起来。从出征到现在，每隔一个月便能收到一次连纵的信，但他每次不是忙这个就是忙那个，等想起来要写回信，下一封又到了。拖到最后，他竟然一封回信都没写。不知道这半年连纵是如何过来的，是不是已经气得不想理他了？

　　大军眼看要开拔回京，众人都在等主将下令。却见百里珩东张西望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马朝一个方向疾驰而去，只留下士兵们面面相觑。

　　又过了一会儿，他们不苟言笑的主将抱着一大捧紫色的小花，花茎下带着的泥土染脏了银白的盔甲。百里珩看也不看大家震惊的表情，抽空箭匣里的箭矢，把花放了进去，才驾马到队伍前列，高声道：“启程！”

　　大军凯旋，城内百姓挤在城门口夹道欢迎，对着他们天神降世般的将军欢呼呐喊。那高头大马上的年轻将军生得一张柔美昳丽的面容，眉宇间却因塞外风霜聚上了几分凌厉与强势。再也不会有人说他阴柔软弱，杀神即使长着一张菩萨脸，手里的刀也不会因此慢下半分。

　　只是将军从百姓眼前经过，箭囊里那几枚紫色的小花还是引起了阵阵骚动。小将军这是有心上人了？也难怪，生的这样一张好相貌，又能文能武，身边怎么会缺可心人呢？路边悸动的少女心顿时黯淡下去一大片。

　　百里珩慢悠悠地跟着队伍打马前行，有些心不在焉。漫无目的地抬头张望时，忽然看见街边酒楼的窗子斜斜半开着，里面一道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独自饮酒，举起酒杯时，棱线分明的下颌与水波潋滟的桃花眼一同指向他的方向，酒水溅出几滴，被那人顺着扬起的嘴角随意拭去。

　　在众人心思各异的打量中，只见将军一抬头，不知看见了什么，冷峻的脸上忽然破冰似的露出了笑意，不等旁人缓过神来，便见他抓起箭囊里的小花，蹬着马鞍骤然跃起，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飞身踏上旁边酒楼的窗台，跳进去的同时关上了窗子。

　　“美人将军见情人去了，大家都散了吧。”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百姓们哄笑着揭过了这个话题，各自忙别的事去了。

　　等军队重新启程，连纵把窗子推开一道缝隙，笑得停不下来：“殿下不是最不喜这不正经做派吗？怎么如今爬窗子爬得那么顺手。”

　　百里珩还没喘匀气，从怀里拿出最后一捧拿蜡纸包了的小花，塞到连纵手里，打断他带着戏谑的笑声。

　　“乌兹国到大梁路途太远，本来采了好大一捧，如今只剩这么几朵了。”百里珩认真看着他道，“我记得你挺喜欢这个花，都送你，你别生我的气。”

　　连纵抱着花顿了一会儿，笑道：“我生什么气？殿下在前线，自然一切以军务为主，哪顾得上写信那些细枝末节。”

　　“你就是生气了。”百里珩看着他的眼睛，“我都没提信的事。”

　　连纵一噎，不知是窘还是无可奈何，最后只叹了一声：“我盼回信也只是担心殿下安危，如今你好好站在我面前了，我还有什么可气的？”

　　他支着下颌，歪头打量百里珩：“殿下晒黑了，还健壮了些，这下没人敢把你当小姑娘了。”

　　“我瞧你倒是瘦了。”百里珩坐在他对面，“七曜门的事务累人吗？”

　　“还行，我那老爹还算有良心，阿娘三月胎稳之后，就回来替我担了一部分。只是仡徕一直没抓到，在江湖作恶不少，宋子平最近正来信商议要与七曜门合作的事。”连纵说着，忽然反应过来，“真是的，光顾着说话，你还不去向皇上复命！大臣们都在宫门口迎接你，你立了天大的功也不能这么打皇上他老人家的脸啊！”

　　百里珩被连纵推着往外走，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狡黠，抓着他的手腕说：“怎么，本宫的庆功宴，你这个永昌侯世子想自己在酒楼躲懒？没有这样的道理。”

　　百里珩说罢，不由分说拉着连纵一起下楼。连纵只来得及顺手喝了剩下的酒，被百里珩直接拉到同一匹马上，又把他手里的花插回马鞍边上的箭囊中。本该贮存刀光剑影的皮匣点缀着柔软的花瓣，连纵低头看着，郁结半年的心绪便在轻轻一笑中泯然化开了。

　　百里珩的马在到达皇宫之前赶上了队伍，众人都知道六皇子与世子关系好，对他俩同乘一匹马归队也见怪不怪。到了宫门口，皇帝亲自出来迎接，满脸欣慰地扶起这个疼惜了多年的幺儿。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珩儿啊，真是朕的好儿子！”皇帝老泪纵横，拉着百里珩说了许久的话。一路上，百里珩与皇帝并肩走着，百官在后面随行，彼此试探与猜测的眼神已打了好几个来回。连纵走在旁边，仍旧是满不在乎的纨绔样，实则把这些暗流涌动尽收眼底。

　　与大军一同进城的还有西齐使臣。西齐观望局势，决定投靠梁国，还送来了西齐公主，意图与梁国联姻。

　　宴席上，百里珩兴味缺缺地敬酒吃菜，只等宴席一散便去跟连纵喝个痛快。另一边皇后与西齐使臣交谈，询问西齐打算与哪位皇室子弟联姻。使臣还未说话，却见公主往百里珩的方向一指道：“我要六皇子。”

　　众人顿时哗然，百里珩和连纵也愣住了。

　　皇后看了一眼底下的女眷，有人接收到信号，笑着开口道：“皇室有不少未娶妻的皇子呢，公主你看二皇子如何？他是皇后长子，长相也不差啊。”

　　众人有意把话遮掩成比较长相，实则在暗示西齐公主，二皇子才是最有可能的储君人选。却不想西齐公主满不在乎道：“本公主择婿并不看重长相，我父王说过，人品贵重最重要，本公主就喜欢六皇子。”

　　言下之意，便是连西齐君主都对百里珩青眼有加了。因着百里珩回朝本就心情不虞的二皇子，此刻更是面色铁青，冷眼看着百里珩和西齐公主。

　　百里珩如坐针毡，正要起身谢绝，却被皇帝笑呵呵地打断：“好了，咱们都别说话，让孩子们自己决定。吃菜吃菜，都凉了。”

　　等宴席结束，皇帝和几位要紧的后妃贵族退了场，连纵直接站起身，径直往殿外走去。百里珩见状，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连纵！”百里珩追不上拿连纵，急得在回廊上便喊他的名字，惹得路过宫人都看了过来。

　　连纵停下脚步，见这人巴巴地跟上来，气闷散了些许，仍没好气道：“殿下跟着我干什么，喜事临门，该赶紧去陪你的良人啊。”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又不娶她。”百里珩蹙起眉头。

　　连纵深吸一口气：“殿下若是不娶，就该赶紧去找人家说清楚，不清不白地拖着，先来找我是什么意思？”

　　“我……”百里珩一梗，迟疑道，“我看你脸色不好，想着先来看看你怎么回事，这也错了？”

　　“行，”连纵抱着手站在他面前，一眼不眨地直视他，“你现在看出我是怎么回事了吗？”

　　百里珩愣愣地站在原地，从眨眼的频率里透出十足的疑惑，还有些许委屈：“你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连纵气得想往他身上踹一脚，硬是忍住了，咬牙切齿留下一句“真不开窍！”转身便走，百里珩怎么喊他也没用。

　　百里珩想了一天也不知连纵是什么意思，思来想去，决定先找西齐公主婉言拒绝。

　　他到西齐下榻的驿站找到公主的侍从，说要求见公主。侍从带他到茶厅等待，过了一会儿，便见到那个年轻漂亮的异族公主走了进来。

　　“你有什么话要跟我说？”西齐公主屏退下人，开门见山道。

　　百里珩起身，拢起双手冲其郑重行礼：“公主殿下，在下无意储君之位，西齐若与梁国联姻，还是应当选择更为贵重的皇子，请公主三思。”

　　“你很坦诚。”西齐公主有些惊讶，但仍旧落落大方地笑着，“不过我没撒谎，我父王确实让我凭自己心意挑选夫婿。相比之下，我还是更看中你。”

　　百里珩摇摇头，对其道：“可是在下对公主并没有男女之情。”

　　“我记得你没有娶妻纳妾，也没有交好的女子。”公主不死心，“如果你愿意给我一次尝试的机会，我保证你会喜欢上我的。”

　　百里珩默然一瞬，又行了一礼：“对不住，在下不能娶公主您。”

　　“你还没有和我相处过，就要拒绝我吗？”公主有些失望，忽而想起什么，“还是说，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百里珩愣了愣，想要开口反驳，却鬼使神差地顿住。像是眠于长夜的漫漫深海骤然迎来第一缕日出，混沌的海平面被光线穿透，深藏于海底的礁石露出了影影绰绰的原形。

　　西齐公主见他的样子，便猜到了大概，笑道：“看来，你心里一直有一个人，只是自己没发现。也好，天底下门当户对的姻缘很多，心心相印的却很少。你追你的心上人去吧，我会找到一个比你更好的。”

　　百里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的驿站，又是怎么回的皇宫。月色如洗，半年前断开的思绪，在此刻细细密密地接了回来，像月光织就的布匹，绵延不绝地落进他的心田。

　　他为什么会在回答西齐公主的时候犹豫？

　　心上人，心上人……他半年来有意无意地忽略，却仍在眼角余光处流转，午夜梦回时记起的，是哪一个人？

　　为什么在那人遇险时胆颤，又为什么在那人受伤时心疼？

　　为什么借着打仗落荒而逃，又为什么在归途中惴惴不安，惶恐又匆忙地摘下山陵里的花束，盼着那个人不要生气？

　　为什么在听到西齐公主的指婚时，第一反应不是权衡利弊，而是追出去哄那个惯来大大咧咧的纨绔少爷？他是怕他误会什么，还是盼着有些什么？

　　半年前那个吻，到底是不是梦？

　　他情愿是梦吗？还是藏在心底，有那么一丝渴望，那一幕是真的？

　　有人拦住了他回宫的路。是二皇子。

　　“六弟最近可是风光无限，战场得意又有佳人在怀，这么晚了还出去幽会呢。”二皇子皮笑肉不笑地对他说。

　　百里珩被挡在长街上，四周无人，二皇子也不再装君子，咬牙切齿的妒恨几乎要迸到他脸上。

　　他回过神，有些无奈道：“二哥，臣弟不会娶西齐公主，此番是去和公主解释清楚。”

　　“六弟何必谦虚呢，如今多少女子把你当梦中情郎。”二皇子冷嘲道，“不过也是，到底术业有专攻，那些讨女子喜欢的奇技淫巧，愚兄实在不如六弟天赋异禀。”

　　百里珩正忙着捋清思绪，心焦得如同一团乱麻，根本不想理会他，转身便要走开。忽然从暗处钻出数道人影，黑压压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二哥，你到底想要如何？”百里珩隐忍地呼出一口气，抬眼道，“我从未想过与你相争，明日我便面见父皇回绝西齐联姻，再将军中职务一并辞去，从此再不牵涉朝政半点，这样你满意了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个道理，难道六弟你不明白？”二皇子气定神闲地微笑，“本宫也不想为难你，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废武功，要么本宫让这些死士帮你。从此以后，好好弹你的琵琶，本宫许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如何？”

　　袖中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百里珩伏小做低多年积攒出的怒火在此时达到了顶峰。看着二皇子道貌岸然的面孔，本就焦躁不堪的内心深处忽然钻出一股发疯的冲动，他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海平面，忽然诡异地平静了下来。

　　“动用武力惊动了人，父皇那边也交代不过去。”百里珩轻轻笑了笑，“其实，何必如此麻烦，二哥不就是想毁了我吗？”

　　躲在角落观望许久的连纵忍到极点，正要冲出去打一架的时候，却忽然听见了百里珩真真切切的下半句。

　　“你现在就去告诉所有人，我喜欢上了一个男人，此生非他不娶，便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