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之地》六月芽生

21、践行

　　“您该离开了。”
　　望着窗外，塞西莉亚开口说道。
　　“塞西莉亚小姐，你和兰德里柯，真的只是主仆关系吗？”路伊斯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塞西莉亚抬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眼里藏了很多话，可在看完那一眼后，她的目光左右躲闪，最后只回答了一句：“我们确实不仅是主仆关系，准确来说，我从不觉得兰德里柯是我的仆从。”
　　“我从森林回来之后会再来拜访的，希望今天的谈话能让你开心一点，塞西莉亚小姐。”
　　“谢谢您。”塞西莉亚扬起一个笑脸。
　　离开高塔后，薇若拉明显已经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她敲了敲路伊斯的头，拉着他的手带他离开。
　　路伊斯回过头，看见了那高塔唯一的窗口处，那模糊的人影。
　　她也在注视高塔之外的一切吧。可她那双近乎失明的眼睛能看的多远呢，又能看见谁呢？所有的一切都像白色的幽灵，在她眼前一晃而过，她唯一能分辨的颜色已经被幽灵无情吞噬。
　　路伊斯在晚上九点之前找到了地牢，他举着蜡烛，踏着潮湿的石梯蜿蜒向下，每一步都有沉重的回音。地牢里一片寂静，走过漫长的黑暗之后，才有一点火光出现在前方。
　　里面空无一人。
　　狭长的走廊地板上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锁链与刑具随处可见，它们浑身漆黑，烛火的微光难以穿透那充满血腥气的黑色。
　　烛火闪烁着，跳动着，它们忽明忽暗，故意不让人看清眼前究竟有些什么东西。
　　走廊两侧是狭窄的牢笼，它们只能刚刚好容下一个人站立其中。烛火的光亮不愿施舍给牢笼半分，它们就像是藏在黑暗里的野兽，随时等待着将靠近的一切活物撕碎。
　　路伊斯走在走廊上，他控制不住浑身颤抖，就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他走到了尽头，谁也没有看见。只有日日不绝的哀嚎仿佛还回荡在耳畔。
　　他感觉脊背发凉，似乎有人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腐败冰凉的气息吹到他的脖颈上。
　　好像有人在低语。
　　他听见了它的声音！
　　路伊斯跑出了地牢，他站在走廊上，不停喘息着。他不敢回头去看那条黑暗的阶梯，仿佛只要回头，那被困在地牢里污秽悲伤的灵魂就会缠上他。
　　他加快脚步逃离了这里。
　　兰德里柯先生不在这里，他去哪里了？还是说，有谁放他离开了？
　　路伊斯来不及仔细思考这些，他只想赶紧逃离这里，回到自己的房间去。
　　怎么了？薇若拉看着脸色苍白的路伊斯，他关上房门后就一直靠着墙壁捂着嘴，举着烛台的手一直在颤抖。
　　薇若拉接过路伊斯手里的烛台，将蜡烛吹熄，放在了桌子上。
　　路伊斯一声不吭扑入了薇若拉的怀里，将自己的身体埋进对方的怀里。那怀抱温暖宁静，一定可以平息自己的内心的恐惧。
　　薇若拉轻抚着他的头，安抚着他。
　　直到晚上睡觉前，路伊斯都没有再开过一次口。
　　第二天也是如此，他尽可能不去提那天他去了哪里。
　　薇若拉也没有问。
　　今天一整天都很安静，各种意义上的很安静。城堡里人烟稀少，就连雷德托克都极少露面。阿加莎也很少出现，路伊斯唯一一次见到她，是在今天早晨，她抱着一大摞文件急匆匆地离开了城堡。
　　路伊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没有人来找他，他好像也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去。他只好一直呆在房间里，反反复复温习之前学习过的内容。
　　连续两天，他都一直在重复这件事情。
　　终于，雷德托克所说的三天后到来了。
　　那天早晨，路伊斯早早就起了床，他将剑从银盒里取出，在晨光下静静欣赏这把剑。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身躯里只回荡着心脏砰砰直跳的声响。他看见那把剑的剑刃在不停的颤抖，晨光在剑身上上下流淌。
　　很快，他就听见了整齐的马蹄声掠过自己的窗外。
　　“薇若拉。”路伊斯终于开口了，他捧着剑，缓缓走到薇若拉身边。他腾出一只手抓紧了对方的手，将头抵在了薇若拉的身上，另一只手则将剑紧紧抱在怀中。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手不自觉抓地更紧了。
　　薇若拉轻轻拍打着路伊斯的背，用手轻轻书写询问他：害怕吗？
　　“嗯。”路伊斯点了点头。
　　别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嗯……”
　　如果你想回家的话，我也可以送你回家。
　　路伊斯等薇若拉写完这句话后猛地抬起了头，他那双眼睛湿漉漉的，他看着薇若拉那张他永远也不可能看清的面容，又一次摇了摇头。
　　好。
　　薇若拉擦了擦他的眼角。
　　门被打开了，来者不是路伊斯熟悉的任何一个人。他们整齐列队，银白色的铠甲盖住了他们浑身几乎每一寸肌肤，只留下口鼻和手指在外。
　　他们走进门，在离路伊斯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们沉默不语，只有中间那一位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弯下腰，他的声音很低沉，缓慢地询问：“路伊斯先生，您准备好了吗？”
　　路伊斯看着他的头盔，冰冷的头盔泛着冷色调的光，还能听见对方粗重的喘息声。他的手紧紧抓住了薇若拉的衣服，将脸埋进薇若拉的怀里。
　　“我……我觉得……”他犹豫起来，眼前整装待发的护卫让他产生了一丝对前路的恐慌。
　　“您准备好了吗？”护卫又问了一遍。
　　“我准备好了。”路伊斯低声回应。他不情不愿从薇若拉的怀里抽离，带着几分失落转头去看护卫。
　　薇若拉也不太想将路伊斯交出去，她抱着路伊斯不停向后退去，也不断向护卫摇着头。
　　“恐怕我不能让您如愿，女士。”护卫站起来，向路伊斯伸出手，“为了更多的人，他必须和我们同在。”他语气诚恳，另一只手则按在胸口。
　　薇若拉却一直摇头，将怀中的路伊斯抱地更紧了。
　　路伊斯虽然转头看向了护卫，但一直抓着薇若拉的双手也迟迟不愿意松开。
　　护卫只好再次出声提醒：“路伊斯先生，成年人就是要敢于做决断。”
　　一句话让路伊斯和薇若拉同时反应过来，自己或是自己怀里的这个孩子，已经不再是孩童的相貌。
　　薇若拉的手松开了。
　　她将路伊斯推出自己的怀抱。
　　她有些悲伤地转过头去，用手覆盖住了自己的面容。
　　路伊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茫然无措。他看看自己，又看看薇若拉，最后才看向护卫们。
　　看不见他们的面容，他们死气沉沉，他们做好了无法回家的准备。
　　“很多人都被调去了森林，我从没有见过他们回来。”
　　塞西莉亚的话又出现在脑海里。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看上去那么焦虑，看上去那么悲伤，为什么她会用“船”送自己离开，为什么她会说：
　　“愿荒野之神庇佑您。”
　　他们从来没有回来过。
　　可他们一直在前往森林。
　　但他们从未有人回来过。
　　他们在出征前，是否有人也像那样对他们说过，是否也有人紧紧拥抱他们，企图将他们留下。
　　“路伊斯先生，启程的时间已经到了。”
　　“我要薇若拉和我一起。”他脱口而出。他知道自己必须去，但他不想留下薇若拉一个人在这里等待，如果自己也和其他人一样没有回来，薇若拉会伤心吧？
　　护卫没有回答，他只是站起身，回到队伍之中，和其他人一起分出一条道路，迎接路伊斯的加入。
　　队伍的尽头是整装待发的战马和军队，以及，捧着盔甲的阿加莎和侍女们。
　　路伊斯向薇若拉伸出了手，对方并没有回应，只是一直掩着面。
　　路伊斯直接抓住了薇若拉的手，将她的手紧紧握住。他看着他那张永恒模糊的面容，他温柔轻声说：“和我一起吧，薇若拉。”
　　对方吃惊于他的决定，另一只早已经准备好要握住的手却在空中犹豫着。她看着眼前人那双已经变得亮晶晶的眼眸——那双一扫先前担忧和害怕的眼眸。
　　薇若拉知道，眼前人只知道那是一场可能有去无回的征途，但他不知道为何这场征途会冠以有去无回的名字。
　　可她只能陪伴他。
　　她决意陪伴他。
　　只是为了等待他发现真相，等待他呼唤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她的双手握住了对方的手，她点了头。
　　屋外的晨光之中，一切都流淌着温暖柔和的光。战马、战士，还有践行的少女们，他们是看上去那样温柔，仿佛此行不是去那片黑暗的森林，而是即将踏上云端的天国。
　　阿加莎看着路伊斯走到自己的面前，由自己亲手将镀银的轻质铠甲穿在他的身上。
　　路伊斯感受到她的双手在颤抖。
　　戴上头盔的那一刻，阿加莎终于开口了。
　　“愿荒野之神庇佑您。”她的声音不再如平常那样冰冷，她的声音在颤抖，她的声音第一次有了温度。
　　路伊斯没有回应，他看着头盔的阴影遮住自己的眼睛，又将光明还给自己。他感受着盔甲的冰冷，又渐渐被自己的体温温暖。
　　阿加莎低垂着眼，她的嘴角向下，她的白发在晨光下都有些黯淡无光。
　　银剑已经被佩戴在他的腰间，出发的号角已经吹响了第一声。
　　“请一定要将塞西诺德先生平安带回，这样他们就可以完成家族与国家交予他们的使命，这样，塞西莉亚和塞蒂米就能重获自由。”阿加莎说完这番话后，便向后退去。她的步履沉重，仿佛每一步都伴随着一声叹息。
　　路伊斯看着她一步一步后退，那匹高大的战马在护卫的牵引下一步一步上前。他看着战马低下头，自己的身体机械地上前，踩住脚蹬，坐上马鞍。
　　他听见战马嘶鸣了一声，听见号角吹响了第二声。
　　所有人都开始向前移动，花瓣与彩带从空中落下，号角吹响了第三声。
　　侍女们挎起放在脚边的花篮，沾有露水的花瓣经她们的手撒向空中。马蹄声整齐划一，盔甲与盔甲互相碰撞着，细碎的声音被马蹄踩在脚下，被晨光裹藏。
　　路伊斯回过头，他只看见了城堡高高的尖顶，看见了跟随在自己身后，侧身骑在马上的薇若拉，看见了漫天的花瓣与彩带，看见了太阳升起，晨光照耀大地，看见了逐渐远去的阿加莎。
　　号角吹响了第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