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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6、四月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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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连寂从一开始就知道,“秦莘野”是两个人了。
而所谓的一开始,是在初始之世,他一眼就看穿了昨天和今天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两个不同的人,或者说,是一对同卵双胞胎。
她们总是交替着出现,若无其事地共用一个名字,变着法试图拉近与他的距离。但沈连寂从未想过拆穿她们。因为漠不关心罢了。
不过没过多长时间,其中一个就不再现身了,于是“秦莘野”成了一个固定的人。对此,沈连寂仍是心照不宣。后来,他在沈承德的家暴之下被送去医院,又被沈承信收养,从而与朝阳村断了联系,也再没见到那两个女孩。
——直至旧研究院被塞勒涅入侵那晚。
那一世,沈连寂勉勉强强从实验中存活了下来,不日就能重获自由,却又一次被飞来横祸阻拦。在接二连三的爆炸中,沈承信和雷轩被倾倒的墙体砸中生死不明,沈连寂虚弱地倒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天花板生出数条狰狞的裂缝,骤然间塌陷下来。
他早已习惯了各种意外,虽然有些不甘,但还是闭上了眼。然而当剧烈的震动平息下来,死亡却没有如期而至。取而代之,一股温热的液体如细雨般淌到小腹上,一阵略重的呼吸声轻轻擦过耳畔。沈连寂睁开眼,只见一位少女俯卧在自己上方,以薄弱的身躯承受住了巨大的水泥块,她的腹部被两条扭曲的钢筋贯穿,发丝被冷汗和血液攒成一团,看起来糟糕透了。
沈连寂当即认出了她,不由得瞳孔微微放大。少女努力挤出一抹自然的微笑,以嘶哑的嗓音说:“……对不起,连寂。”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死亡。同时,也只是一个开始。
为了防止重蹈覆辙,沈连寂将旧研究院遇袭的未来,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沈承信。对于沈承信而言,这座人体实验场就此毁于一旦才是最好不过。可他不能再让被自己亲手糟蹋了的侄子受罪了,故亲自将此事匿名转达给了旧部门。这样日后追查起来,也不会查到沈连寂头上。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爆炸居然预先到来。于是一片废墟之中,沈连寂再一次被少女所救。
敌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提早行动。沈连寂思来想去,感觉也只能是因为自己透露了未来。换言之,有内鬼潜伏在研究院或部门里。为了验证这个猜测,他在新一世中选择了保持沉默。果不其然,敌人在原先的时间点到达,沈连寂第三次被少女救下。
既然确认了内鬼的存在,下一件事就是调查他的身份了。在寄给旧部门的匿名信中,沈承信明确指出,研究院会遭遇袭击,即使事先防备也会因内鬼从中作梗而失败。旧部门经过一番自查,确实揪出了几个内鬼,只可惜并没能阻止敌人的行动。
之后又尝试了无数次,每次都是旧部门一败涂地。敌人来袭的时间忽早忽晚,根本没法预测,内鬼也是抓了又抓,却像野草一样割除不尽。渐渐的,沈连寂有了一个新的猜想——敌人之中也有人和自己一样,拥有前世的记忆。
这样一来,就没必要阻止研究院被炸毁了。因为对方明显比自己知晓更多情报,可以调动更多的人手。得知有人和沈连寂一样永远活在循环中以后,沈承信终于下定了决心,既没通知旧部门戒备内鬼,也没撤走当晚留下来的值班人员,而是悄悄事先做好准备,在敌人来临那一刻,与雷轩带着沈连寂离开。
比起与身份不明的敌人周旋,寻找逃脱路线不知简单多少。可话虽如此,沈连寂也在此事上消耗了好几世轮回。朦胧的视线中,少女再一次出现,替他挡下了劈头盖脸砸下的水泥。
“……为什么?”
听见沈连寂的声音,少女不禁双目圆睁。
“为什么救我?”他问,“你救了我也是白费力气。”
少女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受了致命伤,不久就会死,但爆炸却仍在继续,凭他一人之力,绝对逃不出去。如此想来,自己好像确实白费了这一番功夫。
她笑了笑,轻轻地说:“……对不起,连寂。”
沈连寂不明白她哪里对不住自己。不过,他也实在是听厌了这句话。正当他要开口之际,少女的眼瞳却悄然暗了下来,一如前世那样,纵使死了,也保持着悲伤的笑容,岿然不动地背负着水泥块,不让它伤及身下之人。
罕见地,沈连寂突然回忆起了过去。她与母亲一样,总是说一些不知所云的话语,然后抛下自己擅自死去。但是,他不想再目睹同样的悲剧在眼前上演了。于是拼尽全力从她身子下面爬出来,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他跑了很久,一世又一世,终于摸清了一条安全路线,成功规避了葬身于旧研究院中的结局。一年之后,他不顾沈承信的劝阻,搬出来独居。他住402室,少女住401室。
沈连寂热衷于学习。往脑子里灌输知识时,他可以短暂地忘却母亲的音容笑貌,以及众多逝去的生命。虽然沈承信说可以安排他进入普通高中学习,但他本人却拒绝了这个提议。因为他融入不了普通人的环境。相比之下,复读学校的学生都是奔着成绩而去,大都待个一两年就走了,相互间也牵扯不出复杂的人际关系,所以就算有一个异类潜伏其中,也不容易被察觉。唯一的问题,是复读生都具备三年苦读的基础,老师上课不是考试就是讲题,偶尔才会翻开课本细讲,作业除了卷子还是卷子,这让从未上过学的沈连寂感到有些吃力。
他看了一眼课本,摘下眼镜,走出家门,轻轻扣响了401室的门。
里面毫无动静。
沈连寂又敲了几下。
终于有了回应。
南方的夏季,即使到了七点,天也依旧亮堂。然而401室里却阴气森森,给人一种会闹鬼的感觉。少女披着散发,把门推开一条缝,露出了半张惨白的脸。
借着楼道的灯光,沈连寂发现对方的嘴角和裙摆沾了奇怪的红渍。
“你在吃什么?”
“肉。”
“什么肉?”
“人肉。”
沈连寂听了,面无表情。少女猜他大概以为自己在说笑,正要把门关上,却忽然听他道:“你为什么要救我?”
少女惊愕地看着他,随即装傻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去年在设施,我们见过。”
少女心虚道:“……没有吧。”
沈连寂笃定道:“当时,叔叔他们正在带我逃出实验楼的途中,你明明看见了我们,却阻拦身旁那位眼眶里满是蛆虫的同伴,把我们放跑了。”
少女眼神飘忽不定。而后,她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坦然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托我叔叔调查过。秦莘野,是你的名字吗?”
少女动了动唇,接着又闭上一抿,轻薄地笑了起来,“是啊。他没和你说我的绰号吗?”
“食人鬼。”
“既然知道,又为什么接近我?你不怕我把你吃了吗?”
“我来找你借笔记。”
“笔记?”
“我们在同一所学校念书。你比我早入学半年,应该有笔记吧?”
少女愣了愣,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沈连寂困惑道:“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我去给你拿。”
少女转身步入黑暗之中,没过多久就回来了,“给你。”
沈连寂接来笔记本,目光扫过她裙子上的血迹,迟疑片刻道:“如果有需要的话,可以来找我。不要做徒劳的事情。”
少女怔然。她撇过头,压抑着汹涌的情绪,冰冷道:“为什么?和你没关系吧?”
“这是我欠你的。”沈连寂转过身,回屋关上了门。
尽管不通晓正常人的感情,但凭借从书里学来的知识,沈连寂判断她对自己应该怀着爱恋之情。不过他本人倒完全没这个意思。他只希望能以尽量靠近普通人的人生轨迹,平安无事地活下去,然后在该死的时候死掉,有朝一日得以跳出循环的漩涡。
他驱赶走杂念,本想专心投入学习之中,却在翻开笔记本的瞬间无语住了。
——里面连半个字都没有。
沈连寂合上本子,看了看写在封面上的“秦莘野”三字。说实话,少女字写得很丑,下笔时力道也大,以至于在内页留下了深深的压痕。可不知为何,他不自觉伸出食指,在那一笔一划上细细描摹起来。
突然,一阵出门的动静从外面传了过来。
沈连寂知道她出去做什么。但这与他无关,所以无需关注。然而某天从图书馆回来,他在半路上遭人劫持,瞬时失去了意识。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绑在床上,一个身材魁梧、面目丑陋的人站在床边,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沈连寂认了好久才认出那是雷轩。他听沈承信提过,雷轩在设施遇袭过后辞职了,却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他目光一扫,看见雷轩胯/下凸起一大块,不为所动。
“连寂……连寂,我好想你。你过得好吗?”
雷轩坐到床上,像对待珍宝一样抚摸着沈连寂的脸庞,还忍不住拿嘴唇轻轻一贴。沈连寂冷冷地问:“你吃了异肽素抑制剂吗?”
雷轩顿时失落下来,“……抱歉。但我想,你一直是孤独的。如果我能陪你就好了。”
在设施的那段期间,沈连寂虽察觉到雷轩对待自己的关心远远超过了对其他实验对象,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居然对自己存着这种心思。他没有厌恶,也没有鄙视,只是心如止水,一点也不担心接下去的遭遇,“你想把我怎样?”
“我不知道。”雷轩为难地道,“你好像很不高兴。”
“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奸杀案,是你干的吧?”
“……嗯。”
“不要再伤人了。”
“但是,我忍不住……”
沈连寂知道他是把受害者们当成了自己的替身,但他不清楚应该如何阻止他。毕竟一直以来,他只被死亡阻拦过。
这时,伴随着暴力破门的声音,少女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轻笑着道:“不好意思,你绑架的那位,是咱们领导重点关注的保护对象,别说贞操了,连掉一根头发都不行了。识相的话,就把他乖乖放了,姑奶奶兴许还能让你死得痛快点。”
一见有外人闯入,雷轩顿时像受到了失心疯发作似的,整个人陷入了一种癫狂的状态。他抄起搁置在一旁的屠刀,猛地向少女劈过去。少女侧身一躲,右手抽出匕首一刺,当即令雷轩吃了一记疼。
虽是中了一刀,但得益于厚厚的脂肪层,雷轩的内脏完好无损,连血也没流多少,他双目变得通红,右手抓紧屠刀一通乱砍,迫使少女不得不拔刀退开。她踩着墙壁一跃而起,用双腿钳住雷轩的脖子,匕首擦着起颈骨刺入皮肉。雷轩疼得咆哮了一声,举起屠刀反向一扫,眼见着就要把少女的腰连带着自己的头颅砍下。千钧一发之际,沈连寂突然出声:“够了。”
雷轩闻言一愣,屠刀停滞在了半空。少女抓紧时机,直接按住刀柄倾斜刀身,令其穿透了他的喉咙。雷轩当即睁大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沈连寂,突然两腿一软,瘫倒了下来。
雷轩没有即刻死亡,而是像脱水的鱼一样,张大嘴巴发着模糊不清的咕噜声,过了一会儿方才彻底安静下来。少女走至床头,帮沈连寂切断捆绑四肢的绳索,语气轻松得好比仅是踩死了一只蚂蚁,“怎么样?要是怕的话就闭上眼睛。”
沈连寂看了看雷轩的尸体,无动于衷,“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少女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的气味引我来的。”
“他的尸体怎么处理?”
“这我就不知道了,毕竟不归我管。”少女俯下身,柔软的卷发从肩上垂落,擦过沈连寂的耳朵和下颚,瘙痒着他颈侧的皮肤。她伸舌一舔溅到他脸上的血迹,温柔地说,“你能告诉我,什么才不是徒劳的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