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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1、十月二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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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学校的风景,好看吗?”
冷不防从后方转来的轻薄声音,让汤苓芫受了一惊。他立刻回过身,挤眉眯眼,努力聚焦目光看向这位不速之客,“……‘黑山羊’,你为什么没中我的幻术?”
“幻术?”史佩均确实感到一股不好的氛围笼罩着整座希和学校,不过他并不知道是那些虫子还是什么原因造成的,毕竟有施杨在,幻术应该不起效才对。看到从汤苓芫脸皮里探出半个身子的虫子在空中打了个圈,又如蚯蚓松土般钻回其皮肉之下产卵,史佩均便知他活不长了,“既然我们的时间都不多,那我就长话短说了。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收回你放出去的虫子和幻术,我让你活得稍微久一点;二,拒绝配合,我现在就杀了你。”
汤苓芫此刻已经看不清东西了,但声音勉强还听得见。他沉默一阵,不答反问:“你为什么要站在他们那边?异类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你应该再清楚不过。”
“我不清楚。”
似是没想到他会这般干脆利落地否认,汤苓芫怔了一下,倏地激动起来,“难道你把自己以前干的好事全部忘了吗?那些被你杀死的人,你别说你一个都不记得了!”
“我当然记得。”对于自身犯下的罪行,史佩均始终铭记于心,“不过我该死,和其他异类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们迟早会变得和你一样!”汤苓芫咬牙切齿地说,“不管是‘怪胎’还是‘怪物’,只要是异类,就都该死!”
来学校之前,为了探清敌人的底细,史佩均特地调出汤苓芫的档案,仔细研究了一番,所以对其过往经历颇有了解,也知道他为何会如此痛恨异类。不过,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将自身经历和情感强行套在他人身上的做法。
“每每午夜梦回,你脑子里是不是充满了‘如果’——”他转换策略,不轻不重地说着,但字字都直击汤苓芫的内心,“如果你不是异类,你妈或许就不会抛弃你,转而去爱汤春晖;如果汤春晖不是异类,你妈就不用死,你也还有机会与她团聚?但问题是,‘异类’并不能解释一切。你认为汤丽是因此对你产生隔阂,但你如何断定汤丽就不是不喜欢你这个人呢?”
“你放屁!”汤苓芫忍不住拔高音调,“妈妈是在我替汤春晖背锅之后才对我态度转变的!我是她的亲儿子,她怎么会对我有意见?!”
“血脉相连不意味着一定相亲相爱。汤丽或许恰好利用了这样一个借口。”
“不可能!我妈不是那样的人!你他妈少放屁!”
汤苓芫气得浑身颤抖,致使一颗颗虫卵从他身上掉落,卡进了路面的缝隙。史佩均漠然置之,冷冷地说:“不管你信不信,事实就是我说的那样。我最后给你半分钟。收回虫子和幻术,或死,你自己选。”
话音一落,不可计数的幼虫从汤苓芫体内孵出,如离弦之箭一样笔直射向史佩均,与此同时,汤苓芫也按捺不住地冲上前,双手狠狠地掐住了他的喉咙。感受着被虫子噬咬的疼痛,史佩均突然一晃神,竟看到汤苓芫戴着监护手环,带队进攻一个像是异类老巢的地方。紧接着,眼前画面又蓦然翻转,变成了以第三方视角展现的他在希和学校外被汤苓芫袭击的场景。
这一系列猝不及防的小插曲令史佩均完全摸不着头脑,“我这是……灵魂出窍了?刚才看到的那个,究竟是什么?”
“史佩均,你好。”
冷不防于近旁响起的声音,破开了一直被刻意封存着的记忆。史佩均呆呆地回过头,站在眼前的,正是那个一直如一根荆棘扎在他心里的男人。
“……刘禅嗣。”他踌躇片刻,鼓起勇气开口,“你为什么在这儿?”
“尽管我也很想在现实里和你见面,但遗憾的是,‘你’和‘我’只是你大脑活动的映射,实际上并不真实存在。”
一听对方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史佩均不免松了一口气。因为若刘禅嗣真来了,那么将死无葬身之地的,恐怕就不止汤苓芫一人了。
“你有办法解决这家伙和他身上的虫子吗?再拖下去的话,学校里的人要坚持不住了。”
“刘禅嗣”冷笑一声,“你这么着急,无非是为了那个男人罢了。这样拐着弯说话,怕我一不高兴不帮你啊?”
史佩均无言以对。和玉笙受伤的消息,他早就通过玉玉知道了。然而若想切实地解救和玉笙,必须趁早打败操纵怪虫的人,所以他才径直来找汤苓芫。虽然对不住和玉笙,但对史佩均而言,唯独他才是最重要的,其他人纯属附带。
仿佛拿对方没辙似的,“刘禅嗣”越过这个话题,主动找台阶给他下,“我是你的细胞和刘禅嗣的异噬细胞相互融合的产物,并不是真正的刘禅嗣,所以对和玉笙没那么大敌意。不过,也没有特别喜欢就是了。”
“那我应该怎么做?”
“侵入学校的虫子,全部来源于你刚刚看到的那条母虫。只要弄死了它,其余的小虫子,交给你那三只大宝贝就行了。至于幻术,那更简单了。杀死汤苓芫,他们自然就会醒来。”
“可是,明明有施杨在,为什么汤苓芫还能得手?”
“刘禅嗣”突然大笑起来,“就霍诗雨那种次品,如今才出岔子,当真算是天大的奇迹。不过,这虫子也甚是有趣,居然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异类的异能。”
“什么意思?”
“汤苓芫没料到那些弱鸡还能做出不小的反抗,故而向学校施加幻境,一方面想让他们老实下来乖乖被虫子吃掉,另一方面也是想处理掉你那三只宝贝。他以为搞得定霍诗雨,就能把我也一起拿下。哼,只可惜,他太猖狂了。能在死之前见见世面,也不枉他活一回了。”
虽然这解释依旧不清不楚,但据史佩均对刘禅嗣少之又少的了解,他素来不会把话说明白,所以他也就放弃了追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一次性解决掉母虫和汤苓芫?”
“爆头。”
“母虫……在他的脑袋里?”
“嗯,而且恰好在眉心这儿。从这个部位刺穿他的头颅,便可一下搞定。”
“我知道了。”
“那么,祝你好运了。”
刹那间,史佩均的意识回归现实,感受到自己手上凭空多了一样冰凉细长的东西,他毫不犹豫地抬起手,用它贯穿了汤苓芫的眉心。被直击要害,汤苓芫怔了一下,随后缓缓一退,没骨头似的倒了下来。
作为母虫的宿主,他的身体早已千疮百孔,此刻瘫倒在地上,显现出了深深凹陷下去的腹部。他呆呆地仰望天空,无意识嘴唇翁动:“异类……该死,没人受苦……异类,也不会……”
听着由远及近的警铃声,史佩均蹲下身,在汤苓芫耳畔道:“虽然你的心结不归我解,但有一件事,你错了。思考一个人该不该杀,其实是要思考他能否活下去。管控局变了,而你却没有。”
汤苓芫慢慢合上眼睛,停止了呼吸。史佩均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不解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
“史佩均!”甯安匆匆忙忙地下车向他赶去,“情况怎么样?”
“站住。”
甯安连忙止步,“敌人还活着吗?”
“已经除掉了。”史佩均站起来说,“不过,尸体上应该还有很多未孵化的虫卵,最好是密封起来火化。防护服应该带了吧?”
“带了。你呢?伤得严重吗?”
“被咬了几口而已,没什么。我先回学校去了。”
因为担心和玉笙的安危,史佩均说完就跑走了。之后,希和学校全体人员被送去附二医接受检查和治疗——未被怪虫咬伤的人均无大碍,但直接遭受虫子入体的和玉笙、景明、杨泽和那五名帮厨就没那么幸运了。由于情况特殊,院方无法立刻进行手术,从而专门召开了讨论会。在等待的过程中,甯安收到了后勤部的消息:“藏在学校角落里的怪虫,已经被全部消灭了,并且确认没有泄漏到周边小区。”
“那很好嘛。”史佩均直勾勾地盯着会议室,面无表情地答道。
两个小时过去,会议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汪远走出来,一脸遗憾地道:“很抱歉,最终的评估结果是,我们不能给他们进行手术。”
“为什么?”甯安焦急地问。
汪远解释道:“一是因为患者身上的伤口都是那寄生虫造成的,但他们感染的数量太多,根本没法靠手术清除;二是因为普通剂量的异肽素抑制剂压不住这些虫子。若在它们具备活性的情况下进行手术,且不说手术难度巨大,就算有防护服,也没法百分百保证医生的安全。可若是加大剂量,反而会增加病人丧命的风险。更何况,其中一位还不是异类。”
“那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用于治疗寄生虫的药物,我们都已经尝试过了,但效果全无。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尽快分析出那三只蝌蚪畸形体的胃液成分,调配成药给他们注入。然而能否坚持到那一刻,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甯安听了,不甘地握紧拳头,只恨自己当时为何盲目信任施杨的无效化异能。而一直沉默着的史佩均却忽然问:“沈连寂的血呢?”
汪远讶然地看了看他,思忖片刻,答道:“或许有效,但不一定。我们医院不允许保存他的血液样本,而研究院又被毁了……”
“如果他的血有用,那我的血说不定也行。”史佩均迫不及待卷起袖口,“我也被那些虫子咬了,但一点事都没有。”
汪远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和那孩子,终究是不一样的。你的血没有那种神奇的功效。”
史佩均默默垂下头,随后留下一句“我去找沈连寂”,拔腿就走。甯安明白他看似沉着镇定,实则临近崩溃的边缘,所以立刻担心地跟了上去。
“史佩均,沈连寂现今下落不明,就算去找,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再说,和玉笙也肯定不希望你离开他。”
“只要找到那个女人,他的下落也就知道了吧?”史佩均眼神空洞地回道,“她喜欢卖义肢,那就打断几个地下异类的腿,让他们带我们去找她好了。”
“史佩均,你冷静点!”
甯安大声一吼,拦在了史佩均面前。史佩均怔了一下,目光逐渐有了焦距。
“回去吧。和玉笙,在等着你呢。”
史佩均默默咬紧牙关,指甲嵌进掌心。片刻后,他突然像感应到了什么似的,不自觉惊呼一声“玉笙”,向隔离病房拼命冲了过去。
隔离病房内,和玉笙微微抬起眼帘,吃力地看向四周。冰冷的医疗机械旁,伍拾一动不动地站着,安静地注视着他。
“……小拾。”和玉笙微弱地出声,“阿泽……大家,都怎么样了?”
“虫子被杀光了。但跑进老师身体里的还活着。弄不出来。”
“……这样啊。”和玉笙不清楚自身的状况,故没发现伍拾本不该出现于此,“医生们肯定很头疼吧。”
“老师,以前还在设施的时候,我和一个人说过话。”
尽管动一下嘴唇都会让和玉笙感到钻心之痛,但因为伍拾难得主动向自己搭话,所以他十分高兴,“和谁……说啊?”
“他是其他实验组的孩子。有一天,我从他旁边路过。他问我,想不想出去。我问他出去是去哪里。他说,去外面的世界,普通人的世界。”
莫名其妙的,和玉笙隐隐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我说,我出不去。他说,我会在未来某一天出去,来到一座学校生活。他问我,想不想去。我说,想。他又问,如果我去了,一定会死呢。我说,想。”
和玉笙睁大双眼,使劲抬起扎着留置针的右手,试图抓住伍拾的小手,“不要……”
“学校,我见过了。我很喜欢。”
“……那就和同学们继续生活下去吧。”不知不觉间,和玉笙眼睛湿润了,即使牵扯出万般疼痛,也要伸手去够伍拾,“老师……老师会好起来的。到时候,我们再一起做游戏吧。之前每次做游戏的时候,你都不愿意参加……”
伍拾摇了摇头,“我只喜欢和老师。我不喜欢其他人。”
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血液倒流进针管。和玉笙努力勾起伍拾的小拇指,不依不挠地劝道:“你……不是和老师约定过了吗?老师真的没事,一定没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狼孩子被猎人领养之后,猎人教他吃煮熟的食物,教他穿衣服,教他说话。几年后,狼孩子终于学会了正常人的生活。”伍拾又忽然复述起了那篇小短文,以及他想象中的结局,“狼孩子其实不喜欢正常人的生活,他非常想念他的狼朋友,所以他告别了猎人,回到了森林。但因为他和人类生活了一段时间,他的狼朋友认不出他了,把他吃掉了。”
本来,伍拾认定的结局应该至此结束。但此刻看着眼圈通红的和玉笙,他又加了一段:“后来,猎人去山上打猎的时候,不小心从山上摔了下来。狼朋友看见他后,不仅没有吃掉他,还帮他赶走了其他狼。为了感谢它,猎人每每上山,都会带一块肉,想作为礼物送给它。可是,他再也没找到它。”
伍拾说完,朝和玉笙露出了满足的微笑。接着,他的身体逐渐消散成星星点点,如雪般在整个病房里飘落而下。和玉笙伤心地合上眼,恍惚间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轻轻对他说——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