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55、九月九

　　由于本次新闻发布会采取了网络直播的方式，董峻国还没说完，网上就已经骂声一片了，而等焉然讲完，组团炸毁异类管控局的宣言突然如流行标语般席卷各大平台，还有人将给他俩P的遗照像表情包一样疯传。可即便有胆大的敢黑管控局最新公开的官方网站，也到底无人真来门前闹事。沸沸扬扬的一周后，焉然来到局长室报告策处部近期的工作进程。董峻国听了，忽然问：“和玉笙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明天就可以开始了。”
　　“没派几个人保护他吗？”
　　“这是和玉笙自己的要求。”焉然固然也担心和玉笙的安全，但她尊重他的决定，“他说管控局最近人手不足，不想再给我们添麻烦。况且史佩均会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好他的。我相信他们。”
　　新闻发布会之后，后勤、鉴定和联络部内都有相当一部分人选择了辞职，策处部发出的工作邀请也被拒绝了大半。原因无需多说，留下的人亦无半句怨言。可以说，如今正是有史以来最艰难的时刻。
　　“副局长，我有一个问题希望能得到解答。”
　　“什么问题？”
　　“我明白管控局看起来结构简单，是因为真正的权力层全在‘上面’。”事已至此，焉然也不打算绕弯子了，有话直说道，“持续了五十年的严打政策背后，除了政治权力，不可能没有社会势力的支撑。管控局能如此顺利地成立，应该不只像是表面上那样，上下嘴皮子一碰的结果吧？”
　　焉然素来平易近人，说话轻声细语，故而在策处部的人眼里，比起上级，她首先是一位长辈。不过亲和归亲和，在关键之处上，她绝对不失领导者应有的敏锐。“‘上面’，是有意将欧阳凯和万局长卷进来的吧？”
　　董峻国不置可否，“明天，万晟集团逃税被查的新闻，会占据经济板块的头条。”
　　焉然神情凝重，“对于万晟集团来说，这只是一个开始，对吗？”
　　“这就要看警方的调查了。”
　　“那欧阳集团呢？”
　　“欧阳集团应该没偷税吧？”
　　焉然沉默一阵，她明白对方处在这个位置上，不能把话说透，不过她想知道的，也都已经得到答案了，“策处部会做好自己该做的，但请‘上面’不要仅是单纯地我们当成数字来对待。我们不是，人民和异类也更不是。”
　　“大少爷，你到底行不行啊？”
　　“……去、去你的！我怎么不行了？”
　　“这都喘成风箱了，还说自己行啊？”
　　“……滚！我再怎么不行也比你行！”
　　异类学校创立计划，又名“希和项目”，经过若干天的准备，终于正式开始了。由于难以在短时间内建成一座新的学校，管控局拿到了特殊许可，允许和玉笙在杭城七中进行试点。虽然学生宿舍已化为废墟，周围还拉了禁止靠近的警戒线，但教师宿舍依旧完好无损，所以它也就成了希和学校全体师生的住所。顾及人手不够，史佩均特地请了假来帮和玉笙打理宿舍、搬运采购来的生活用品。至于欧阳尧旭，他原本是懒得管那么多的，奈何经受不住晨星一句拜托，就忘乎所以地来了。然而来了之后，又因为完全没派上多大用场，便遭到了史佩均全方位的无情嘲讽。忍无可忍之下，他使出吃奶的劲一吼，结果一不小心把仅剩的力气全部用光了，继而一屁股瘫在地上，一动也没法动。瞧他如此没出息，史佩均毫不掩饰自身的嫌弃，摇头叹息一声，抱着箱子上了楼。
　　缓了一会儿后，欧阳尧旭扯了扯领口散热，随后又呈“大”字形躺下，算是彻底放弃逞强了。如今他身上，不再是动辄上万的高级布料，而是几十块一件的浅色短袖，沾了汗水的地方颜色深浅不一，看上去莫名有点像斑点狗。若是搁在两三年前，他绝对无法接受自己会过上这么寒碜的生活，但现在，他自认为还是颇为享受的——每天与晨星一起上下班、开黑撸串，不必背负单方面施加的仇恨与期望，不必为维持所谓富家少爷的形象而一次次抹杀自己的感情，他可以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喝酒通宵嗨到天明，也可以在月末结算开销时，为自己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几百块钱而骄傲自豪。
　　这一个月，才是真正属于他自己的时光。
　　“哟，还没休息够啊？”
　　不知何时，史佩均从楼上下来了。他看欧阳尧旭依旧是一副四仰八叉、不省人事的模样，便自觉把他身旁的箱子搬了起来。欧阳尧旭见了，当即跳起来道：“你抢我东西干吗？”
　　“哪个是你的东西？”史佩均讥诮道，“连个吉祥物都比你有用，还是别在这儿碍眼了。哪凉快待哪去。”
　　“你叫我去我就去？你算老几？”欧阳尧旭一边回嘴，一边把箱子夺回来，咬牙切齿地往上爬。史佩均无奈一叹，缓缓跟了上去。
　　“……你，跟着我干吗？”
　　“谁跟着你了？我是担心摔了才特意看着点的。”
　　“哼，黄鼠狼给鸡拜年。”
　　“误会了。我是担心东西被摔了，你要是能一跤摔到西天去，我自是拜天拜地都来不及。”
　　欧阳尧旭：“……”
　　为什么这家伙总是想让人往死里揍？
　　不过比起如何好好教训史佩均一顿，欧阳尧旭其实更不清楚自己究竟该拿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每当目光落到他身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日他在奶茶店前对自己说的话。
　　——“这样一来，你真正的父母就不是那样自私自利的人渣了。”
　　他明白这句话纯属安慰。毕竟若他们不是人渣的话，又怎会弃自己不顾？他只是想不通史佩均为何忽然一反常态地安慰自己罢了。为什么要安慰自己这个，最令他讨厌的人？
　　他“咚”的一下把箱子搁到地上，停下来休息。史佩均从后打量他，一副明知烂泥扶不上墙却又不得不奉陪的口吻，“怎么，又不行啦？”
　　“……”
　　“竟然没回怼，看来是相当不行了。”
　　“你当时……”
　　“什么？”
　　欧阳尧旭顿了顿，无意识脱口而出：“你推你妈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史佩均一愣，整个人瞬间呆住了。
　　欧阳尧旭也不晓得自己怎么就问出了这么个问题，但问都问出来了，也只能等着被打了。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史佩均仅是把箱子搬起来，若无其事地继续上楼去了。
　　欧阳尧旭连忙追上，“喂……”
　　“你推甯安的时候，”史佩均忽然反问，“心里想了什么？”
　　“我……”欧阳尧旭迟疑地答道，“感觉想了很多，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想。”
　　“你能纠结这些，说明你还是太闲了。”史佩均说罢，转手又把箱子推给了欧阳尧旭，害得他险些站不稳摔下去，“还有两层。加油干吧，欧阳尧旭。”
　　随着车门被打开，参与希和项目杭城七中试点的异类们有序下车，成排站在了和玉笙面前。不等和玉笙清点完人数，两个小东西忽然像狗皮膏药的似过贴来，令他吓了一跳。
　　“哇塞，你就是我们的新老师吗？你真是好漂亮啊！”
　　“老师老师，你有女朋友了吗？有老婆了吗？可以介绍给我们认识吗？”
　　“我擦！你们两个！”
　　和玉笙才刚想回答“没有”，却只觉眼前一阵黑影闪过，随即身旁的两个小家伙就不见了踪影。他抬头一瞧，发现一名穿着非主流的青年正一手拎着一个崽，气急败坏地跺起脚来，“你俩干吗呢？！才一下没盯牢就给我到处乱跑！是不是要我给你们牵条狗绳才行啊？！”
　　双胞胎不仅没有一点悔过的意思，反而还十分理直气壮。一身蓝的道：“我们只是想向新老师问好，又没乱跑。”
　　“就是就是！”一身红的立刻接上，“臭榴莲！成天冤枉我们！我要向怀哥哥告状！”
　　一听到“怀哥哥”，楼莲满腔的怒火顿时熄灭了。他将双胞胎放到地上，冲和玉笙苦笑道：“那个，对不起啊，这俩猴娃子很会闹的。”
　　“孩子活泼才好嘛。”和玉笙走过去蹲下身，朝兄弟俩打招呼道，“你们好，我是和老师。”
　　“老师好，我叫江胤聪，是哥哥！”
　　“我叫江胤惠，是大葱的弟弟！”
　　“好，江胤聪和江胤惠，老师记下了。”和玉笙温和地提醒道，“哥哥也是担心你们才着急的，你们要理解他，明白了吗？”
　　双胞胎乖巧地异口同声：“明白了～”
　　和玉笙欣慰一笑，站起来，对其他人道：“我是希和项目的总负责人和玉笙。外面热，大家都先进去吧，之后我会把该说明的都说明清楚的。”
　　此次参与希和项目的，不仅有管控局在塞勒涅歼灭行动中俘虏的异类，还有来自收容所的实验异类。他们之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没一个不曾为了异类身份吃苦，对管控局基本上也没什么好印象。因此和玉笙一度格外苦恼如何让他们相信自己，但后来他想通了——任何消极负面的想法，都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那么只要持之以恒地付出时间和诚意，便总能打动人心——他已经放弃了一次。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都决不放弃。
　　“首先我想向大家说明的是，我不是异类，只是一个普通人。”等异类们在教室内入座之后，他不紧不慢地开口道，“我提议创立希和学校的初衷很简单：在我眼里，世上没有人类异类之分。你们对于我而言，都一样是孩子、是学生、是家长。
　　“我明白在你们听来，这些话可能无异于谎言。但我是真心的。我希望你们能正视自身，不要为过去所缚。你们有权利像其他人一样生活。而这里，就是你们迈向新生活的起点。”
　　话音一落，台下鸦雀无声，仿佛只是和玉笙对着空教室唱独角戏一般。和玉笙也早已料到会冷场了，故而也没有特别失落或尴尬。但下一刻，坐在楼莲右腿上的江胤惠忽然不安分地爬到课桌上，举起手道：“和老师和老师，我有问题！”
　　“什么问题？”
　　“那我们以后是都住在这里了吗？”
　　“嗯。宿舍那边已经快整理好了，等会儿就带你们过去。”
　　坐在楼莲左腿上的江胤聪也使劲地举高小手问：“我们可以做游戏吗？”
　　“当然。老师会根据你们的年龄和知识背景设置不同的课程，对于一些比较重要的公共课程，老师会安排你们一起上的。对了，这里的操场可是很大哦。”
　　“耶！”双胞胎兴奋地相互击掌。
　　“不过现阶段由于人手不够，在三餐和住宿方面，会需要大人的帮忙。”和玉笙又道，“有意愿的，可以私下和我说一下。接下来，我们先去参观校园吧。”
　　台下人应声而动，其中属双胞胎跑得最快。然而一位少年却无动于衷地坐在座位上，垂着脑袋沉默不语。
　　“怎么了？”和玉笙走过去关怀道，“哪里不舒服吗？”
　　“你说，这里是我们迈向新生活的起点？”
　　“是的。”
　　少年听了，突然控制不住地大笑起来。他猛地转过头，睥睨的目光之中充满了憎恶，“你在把我们当傻子耍吗？你以为我们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不就区区几百名师生被炸死了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以为这样就会让我们觉得对不起你们，然后像狗一样听从使唤吗？放屁！我们才不是你们的奴隶！我们也不比你们低人一等！你这个虚伪的家伙！我就是被电死，也要拉你下地狱！”
　　刹那间，少年的右手化成一把可怖的电锯，不遗余力地朝和玉笙脖子砍了下去。迫于距离太近、对方又出其不意，和玉笙根本来不及躲闪，以致视野顿时被染红，湿漉漉的温热感深深浸入皮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