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9、八月四十七 ...
-
“呀,信哥,来瞧老朱吗?”
闻言,纪信转过头,只见景少骅一边裹着绷带,一边慢悠悠地晃了过来。他虽穿着蓝白条纹相间的病人服,脸黄得就像涂了一层蜡油,但手上却毫无自觉地拿着一杯满当当的奶茶,而且显然不是第一杯的样子。他抬起一条胳膊挂在纪信肩上,惋惜地感叹道:“唉,咱信哥就是善良,连一个恩将仇报的坏蛋也会担心。总感觉太浪费了。”
纪信眼瞳一暗,愧疚地说:“我听说了他对你做的事。明明你救了他一命,可他却……真的非常对不起!”
话音未落,他便率先深深弯下了腰,仿佛是他自己朝景少骅开枪似的。景少骅突然失去了支柱,差点一个趔趄摔倒,“信哥,你这是干吗啊?老朱又不是你儿子,你替他道什么歉?”
纪信噎了一下,加重语气道:“总之,我欠你一条命。日后有需要,我一定还你!”
景少骅顿时笑了出来,“一条命什么的,难不成你还有两条命吗?真是的。快起来。这里可是公共场所,会打扰到其他病人的。”
连素来最没道德的景少骅都搬出“公共场所”了,纪信也不好再坚持,便抬起了身子。景少骅朝他笑了笑,歪头示意了一下病房,“进去吧。”
“还是……不了。”纪信顿了一下,苦笑道,“我忽然想起来,部门那边还有事,先走了。奶茶,少喝一点哦。”
说罢,急匆匆地快步离开了。景少骅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之前罗琦似乎说过纪信其实是朱笠的儿子,不由得恍然大悟。
“老朱,伤势怎么样啦?听说你昨晚情况不太好啊?”
对于连门也不敲的无礼之徒,朱笠自然不会理会。景少骅也习惯了被当空气,毫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了下来,“还这么有精神地无视别人,就说信哥瞎操心了。”
朱笠眉毛一动:“……纪信?”
“是啊,他刚才一直站在你病房前呢。一瞧我来了,就说部门有事先走了。”
“……”
景少骅敏锐地捕捉到了朱笠前后的态度变化,一脸意外又八卦地说:“怎么,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事吗?咋我一提他,你就不聋不哑了?”
“……”
“小气。就是因为这样,咱俩之间才毫无默契,连最基础的信任都没有啊。”
朱笠又间歇性耳聋了,“他有说后续的调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吗?”
“你是指对塞勒涅和怀珺衡的?这才第二天呢。就算是神仙也查不出个所以然吧?”
固然景少骅说得没错,但朱笠可干等不了。他拔掉吊针,下床换起了便服。景少骅愣了一下,惊得瞪大了双眼,“你要去哪儿?”
朱笠二话不说,径自走人。景少骅目送了他片刻,随后无奈一叹,继续享受起奶茶来。
或许时间在不同人身上的流逝,从来不是等价的。明明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沉睡于病床上的欧阳夏竹却依然瘦小如前,仿佛是惧于被各种冰冷的医用胶管束缚,从而拒绝成长一样。范冰在门口踌躇了半晌,尔后才颤颤巍巍地抬起腿,一步一步地走进病房,然而几步之后,当她看见本该隆起被子却与被单平整相贴时,她终于忍无可忍,一膝盖跪了下来。
——这是她平生以来,第一次哭得那么安静。
欧阳凯停步于她身旁,目光深沉地注视着欧阳夏竹,缓缓开口道:“刚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没了呼吸。是我强迫汪远给她注射异肽素,她才勉强回过了一口气。但在那之后,无论给她用多少药,她都始终是这个状态——我本以为等到第四代异肽素或是第三代阿克索完成,总有办法让她醒来,可她又……她是在反抗,甚至是报复我们。你明白吗?”
范冰:“……”
不愿多言似的,欧阳凯转过身,离开了病房。同行而来的欧阳尧旭木然地怔了一会儿,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慌忙追了上去。
“……爸!……爸!……爸!”
他叫了他好几声,可他就是不回头。于是他加快速度,冲上去挡在了他面前。
欧阳凯总算停了下来。
欧阳尧旭稳了稳气息,抿了抿唇,犹豫片刻,细若蚊鸣地说:“……爸,对不起,是我背叛了妈妈,害她被抓……”
“我不是你爸。”
欧阳尧旭倏地一愣。
“她也不是你妈。”
看着对方那冷漠如陌人的样子,欧阳尧旭再也压抑不住了,一开口,声音就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知道背叛了妈妈是我不好,但妈妈是真的做错了……”
欧阳凯根本不听,他语气淡漠,透着一股十分强硬的不容置疑,“我们不是你的父母。我们的儿子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了。想报复我们的,不止夏竹。”
丢下撇清关系的冷酷话语,欧阳凯连一丝余光也不给,兀自与其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去。欧阳尧旭呆愣地站在原地,忽觉视野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洞,那黑洞张开深不见底的血盆大口,一下子将自己吞了进去——
“欧阳尧旭!!”
纵使甯安的呼唤近在咫尺,听来却也像在天边一样遥远。
012514。元清。
朱笠肯定自己没有记错名字与号码,但不管试多少次,部门的内部系统都显示查无此人。尽管无法排除对方撒谎的可能性,不过对于类似情况,朱笠早有经验,所以他也不急于下结论。他来到档案室,向管理员报出了元清的姓名与实验编号。管理员在电脑上查询了一下,回复道:“抱歉,朱专员,没查到相应的人。”
“别拿敷衍新人的那一套应付我。”朱笠冷淡地说,“难道要我自己进去找吗?”
管理员无言以对,默默起身进入专门保管异肽素实验对象的身份资料的区域,然后带着一份密封的文件袋回来了。
“十分钟。”
“足够了。”
朱笠干脆利落地拆开密封,取出文件翻阅了起来。随后,他的眉毛拢成了“八”字。
资料显示,元清确实是第三代异肽素实验的实验对象。然而她早在08年6月就死了,死亡确认书上还有沈承信的亲笔签名,死因是在异肽素实验对象中十分常见的“身体因药剂异肽素发生不明异变,细胞之间开始无差别攻击,造成波及全身的类排斥反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那个声音所言属实的话,元清应该没死才对,那这份死亡确认书又算什么?沈承信判断失误了?不,不可能。毕竟异肽素的实验对象一旦死亡,就会马上被送去火化。即便元清彼时尚未死透,顶多也就剩下一堆骨灰。除非,她根本没有被送去火化……
“朱专员。”一个声音冷不防从身后传来,打断了朱笠的思路。他一回首,只见董峻国就站在不远处,意味不明地对自己微笑着——
以为审讯告一段落,怀珺衡向看守重新要了一杯茶和一本书,从而打发剩下的时间。但他才读了短短几章,讯问室的门却陡然被打开,紧接着甯安一脸阴沉地走了进来。怀珺衡不紧不慢地合上书,将它放到桌角,泰然自若地说:“不是说那是今天最后一个问题吗?怎么这么快就有新的问题了?”
“欧阳夏竹。”甯安懒得跟他绕弯子,单刀直入正题,“你从一开始就知情吧?”
“知情什么?”
“她还活着的内情。”
怀珺衡顿了一下,感慨似的道:“以欧阳家在商界和政界的人脉,想要知晓所谓的机密并非难事。可当时只有第二代异肽素。虽然第二代较第一代已经改良了许多,但仍然存在极大的缺陷。老实说,欧阳夏竹能活下来,纯粹是侥幸。”
“……”
“那之后,欧阳家成了异肽素研究最大的投资方。可自然界给出的‘谜题’当然不会那么容易解。随着欧阳夏竹的状况日益恶化,欧阳凯再也不期望能在一方寻得‘解决方案’了——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同篮子里,这是做生意的基本原则。”
“是你主动找上他的吧?”
“‘创业’需要资金。因此在描述‘发展前景’时,针对对方的痛点下手必不可免。”
“即使那痛点是一名在八岁时变成植物人的女孩?”
“在道德层面上,我的做法确实有欠。但另一方面,我的提案也确实增加了欧阳夏竹苏醒的可能性,难道不是吗?”
“以姜正文对生命的藐视与亵渎,我并不认同你的狡辩。”
怀珺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这场持续了二十多年的噩梦也终将结束了。对于欧阳夏竹而言,反而是求之不得的解脱吧。”
甯安沉默片刻,低声问:“欧阳夏竹的事,也是他告诉你的吗?”
“嗯。”怀珺衡毫不含糊地肯定。
“他究竟……”甯安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知道多少?”
“我只能说,很多。”怀珺衡平静地回答,“多到纵使我们所有人把所有听闻都加起来,也不及他知晓的百分、千分,乃至万分之一。”
“……”
“他,才是当之无愧的异类。”
沈连寂轻轻放下笔,合上练习册,摘下眼镜。那支笔,在写完最后一个字后刚好没墨了;而那本练习册,也是仅剩的最后一本了。换言之,他买来的笔和课外练习,全部用完了写完了,没有一分一毫浪费。
对于蝴蝶效应,沈连寂素来是不屑一顾的——尽管这种概率确实存在,但若放眼整条历史长河,所谓的意外和变数,实则微乎其微,根本不足挂齿。即使不愿承认,有些事物,注定是为了毁灭而存在的;而有些人,亦注定是为了死亡而降生的。就算为了避免最坏的结局而逃避开始,终结也照样如期而至,不为个人的情感和选择而动摇。因此他从来都没有妄想过,能救下所有人。
“……我果然搞不懂约瑟夫这个虚伪的老头究竟在想些什么啊。哪怕全天二十四小时监视他也搞不懂。不过他一定是故意的,故意派她给他送饭,好让她给他传话。”
元清此生有两个爱好:一,恶作剧;二,偷窥其他人在干什么,然后来骚扰沈连寂,向他爆料谁谁谁有这般不为人知的一面。然而这一次,大抵是昨天的“余兴”尚存,她难得细细捋了一遍时间线,发现了几处难以释怀的地方,于是特地前来汇报。沈连寂走进厨房,打开冰箱,从冷冻室里取出一根冰棍,撕开包装,微微张嘴尝了一口。
——好冰。
冰凉的白雾侵入双唇,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他一点一点感受着于舌尖散开的青苹果味,慢步回到卧室。
“……把单钰珏单独传送到负六层也是,让‘榴莲’和那两个小鬼头待在一起也是。”脑内的元清仍在喋喋不休,“他这些安排无不便利了我方的行动,不管怎么看都像是故意顺我们的意。可这样一来,不就代表他对我们这边的计划了如指掌吗?我甚至怀疑,他早就料到我们会对收容所留一手了。”
沈连寂坐到飘窗的窗台上,侧首往下望。花园里,不见一人,唯有晚夏的热浪轻轻抚着枝叶,灰色的树影跟随着一摇一摆。
“我说,我都和你聊那么久了,好歹给个回应啊。虽然没人可以听不见我,但只有我一个人说来说去的话,也是会伤心啊的。”
过了一会儿,沈连寂回道:“是的。”
元清愣了一下,差点没理解过来他在说什么,“为什么?这对他来讲,有半点好处吗?”
“有。”
“什么好处?”
“排除毫无营养的理念。”
“……什么鬼?”
沈连寂缓缓闭上眼,苍白的脸庞在阳光的温暖下,终于稍稍有了一丝生气。而后,他又睁开眼,清冷的双目闪过一丝近乎憎恨的情感,“他,是人类中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