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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八月三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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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轶和钟晴之死给甯安造成的打击,晨星明白,但她理解不了他为何把自己和施杨排除在歼灭行动之外——准确而言,不是理解不了,而是这一决定显然不是基于对现状的理智判断而做出的。独自一人深入敌人巢穴,身边还跟着一个随时都会反戈的混蛋,简直就是自寻死路。可话虽如此,她终究无法对甯安的笨蛋行为置之不理。就算自己不能去,也不能坐着干等。于是她私下联系路明宇,希望仇薇琳帮忙预知一下这场歼灭计划的结局,好让她提早做准备。然而路明宇却不容多说地拒绝了,理由是仇薇琳身体不适,不能接受任何预知请求。
“……组长好歹也帮过他几次,他怎么能连话都不许我说完就让人把我轰走?”无意间,愤怒的抱怨脱口而出,“要是真不行的话,我也不会勉强她啊,有必要做到这份上吗?上面那群狗东西也真是狗!为什么要通过这个自杀式行动?!因为卖命的不是他们,所以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吗?!啊啊啊!真是气死我了!”
她陡然停止无意义的踱步,抬头瞪向连个屁都不放的施杨。施杨正像往常一样坐在位子上无所事事,虽然无所事事,却罕见的没闭目养神;固然脸上没什么表情,周遭却堆积着心情不佳的低气压,一副难以搭话的样子。晨星动了动唇,到底是欲言又止。现在,只能希冀欧阳尧旭这臭小子还留着那么一点点良心了。
“你们怎么还在这儿?行动队伍不是已经走了吗?”
晨星循声一望,只见董峻国微笑着走了进来,“副部长?”
施杨默默瞟了董峻国一眼,没什么反应。
担心他这目中无人的坏习惯导致董峻国不快,晨星连忙解释道:“我们本来也该随大部队一同前往现场的,但组长却命我们留下来。”
“原来如此。”董峻国感慨道,“是不想你们跟着一起去送死吗?”
晨星顿时浑身一僵——尽管明眼人都看得出此次行动的安排有诸多不合理之处,但她实在想不到董峻国竟然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来。瞧她被吓成了一个木头人,董峻国付之一笑,“别误会,我没有责难你们的意思。毕竟从你们的视角,看上去确实如此。”
晨星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副部长,难道本次行动背后,有什么隐情吗?”
董峻国不答反问:“晨星,如果你是塞勒涅的管理员,面对敌袭,你准备如何应对?”
虽然把问题反抛回来很膈应人,但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不失为一个分析情况的好方法——塞勒涅定会通过内鬼提前知晓歼灭行动,所以他们绝不会傻到乖乖等着敌人找上门来。既然与对方一战必不可免,与其集体逃跑,还不如干脆将计就计,使敌方遭受的损伤最大化。
晨星目光灼灼地看向董峻国,“副部长,您是认为塞勒涅很可能会分批行动?”
董峻国不置可否,稍稍一侧身,道:“进来吧。”
话音一落,另一人走进了三组办公室。晨星抬目一瞧,登时呆若木鸡,“焉……科长?”
虽然已经提前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当那一刻真正来临时,甯安还是禁不住心一沉。浓烈的刺激性气体顿时大量涌入鼻腔,囤于大脑直击天灵盖,当即令他不堪重负地瘫倒下来,捂面猛咳起来。然而每咳一次,免不了吸入更多气体,于是不断恶性循环,乃至仿佛有一团大火在沿着血管熊熊燃烧。欧阳尧旭保持着一手扣着按钮,一手往前伸的姿势,直到感觉里面的动静渐渐微弱下去后,方才缓缓放下双手,抬起头说:“‘蜂巢’的前身,是一座化工厂,废弃的时候,仪器设备没处理干净,留下了许多有趣的玩意儿。怎么样?听说是专门针对异类特制的,但凡吸进一点,就会立即虚脱,而意识却会随着疼痛的加剧而越发清醒,必须借助他人之手才能结束——要我帮你一把吗?”
“……”
“甯安,我是真搞不懂你。将我这样一个定时炸弹带在身边,究竟有什么好处?还是说,你压根没把我放在眼里?”
“……”
“说实话,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了。比史佩均那混蛋还讨厌。你有什么了不起的?再了不起,还不是被毒气折磨得死去活来。放心吧,晨星和施杨,我会好好‘善待’的。那个家里蹲也是。我会代你,给他们一个毫无遗憾的‘好去处’。”
“……”
“怎么?是疼得说不出话来了吗?那也太无趣了吧?亏我还想和你好好聊聊呢。别这么快投降啊,甯安。钟轶和钟晴的仇,你不想报了吗?”
“……”
欧阳尧旭张开嘴,从肺部深处吐出一口气,抬手一压按钮,打开了室门。甯安就躺在门口,脸色苍白、冷汗不止,四肢宛若极力忍耐着什么似的微微抽搐着,眼皮固然如灌了铅般沉重,却仍留了一条缝,没完全合上。欧阳尧旭看见他的眼球略微动了一下,随后缓缓上移,与自己对上了视线。他说不出他的目光中包含了怎样的情感,因为看样子,他已经疼得展露不出任何情绪了。不过,欧阳尧旭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有生以来,第一次,从未如此清楚过。
——已经,无需再犹豫了。
“我一直认为,家人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存在。毕竟我自己就是最好的例证。没有爸爸妈妈,我就没吃没穿;没有表哥,我的生日就会成为我每年中最痛恨的一天。但对我来说,活着的家人,才是最重要的。甯安,你既没救下我的哥哥,那能赔我一个吗?”
甯安登时一怔。
“我想叫你声‘哥’,可以吗?”
甯安愣愣地盯了他片刻,继而眉头一松,慢慢地眨了眨眼。
欧阳尧旭一松紧绷的唇角,露出了一张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表情。随后,他深呼吸一下,宛若刚学会讲话似的,小心又掺杂着几分试探与忐忑地道:“……哥。”
通风系统开始运作,房间内的毒气逐渐被稀释。等疼痛衰退了后,甯安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朝欧阳尧旭笑了一下。而欧阳尧旭却顿时表情一僵,唾沫横飞地大骂起来:“你这人是脑有坑还是神经病?都这时候了还笑得出来?我刚才可是想杀了你啊!这么想死的话,不会自己动手吗?非得等我来?知不知道麻烦别人是一件非常厚脸皮的事?你以为别人一定会帮你把事情办妥吗?你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下次要再来烦我的话,我一定把你揍得连你妈都认不出!”
甯安微笑着点了点头。
“都叫你别笑了,竟然还给我笑!听不懂人话是吗?!”
甯安笑而不语。
“别笑了!我叫你别笑了!”欧阳尧旭忍无可忍,气急败坏地跺起脚来,他看对方依然是一脸欠揍的开心样,当下就决定履行方才的威胁,出拳修理这抽风的家伙。然而拳头才出至半空,他又蓦地跪坐在地,深深地垂下了头,“……对不起。”
甯安静静地看着他。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对不起,甯安……对不起,晨星……对不起,钟轶……对不起,钟晴……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
他不断重复着“对不起”,咬字渐渐含糊不清,鼻音愈加浓厚,最后只能发出毫无意义的呜咽。甯安轻轻拍了拍他,温声安慰道:“过去的,再弥补也终究是无济于事。但现在,仍握在你手里。做出你真正想要做出的选择吧。我和三组会支持你的。”
欧阳尧旭哭着,使劲地点了点头。
稍作一番休整后,二人继续朝塞勒涅内部深入。欧阳尧旭也将自己知道的内情和盘托出:“妈妈只和我说会有人把我们送到‘蜂巢’的负四层,那里有为你准备的‘贵宾室’,只要我按一下墙上的按钮,把你关进去就行了。其他的,她什么都没透露。不过她给你们的图纸,我想大概率是真的。她不会任由塞勒涅关门捉贼,也不会容许部门瓮中捉鳖。她想要的,是两败俱伤。”
“塞勒涅信任她吗?”
“不好说。但我觉得塞勒涅肯定对她有所保留,毕竟她对异类的憎恶实在太明显了。而且那个姓风的联络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货,反正我是对他没半点好感。”
话音一落,欧阳尧旭猛地想起了什么,立刻噤若寒蝉,不敢直视对方。甯安停顿了一下,淡淡地说:“没关系。”
欧阳尧旭抿了抿嘴,悄悄一瞥甯安的侧脸,装作不甚在乎的样子,转换了话题:“刚才,如果我是进去杀你的话,你会怎么办?”
甯安愣了愣,终是让这个问题的回答,成为了无人知晓的秘密,“你知道朱笠他们在哪儿吗?”
大抵也对听到甯安的回答怀着些犹豫,欧阳尧旭一顿,心照不宣地道:“或许还在负一层吧。他们也应该察觉到我们不见了。”
甯安颔首赞同:“得尽早与他们汇合才行。”
在到达毒气室前,甯安并非不分东南西北地随便乱走,而是在实地考察图纸是否与“蜂巢”的实际构造存在差异。尽管就目前已经掌握的情况而言,这份图纸的真实性还是值得信任的,但顾及范冰给自己预定的终点是毒气室,甯安也不敢轻易下结论,只能先寻找通往上一层的楼梯或通道。行了一阵,一个大剌剌地坐在路中央、无聊得快要上西天的人突然出现在了视野之中。察觉到有人靠近,该人一个激灵直起上身,抬头射出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好一会儿,然后大拇指一抹嘴角,意味不明地说:“……两个人呢。”
欧阳尧旭不假思索地揶揄道:“不是两个人还是几个人?眼瞎呢?”
男人笑了笑,游刃有余地说:“我收到的命令是,如果是一个人的话,就视而不见;但如果是两个人的话,就格杀勿论。”
“什……”
欧阳尧旭这边话音未落,忽被面沉似水的甯安打断了,“谁的命令?怀珺衡吗?”
“呵,那个姓怀的畜生配吗?”男人极为不齿地啐道,“正好,我倒要问问你们,他到底是不是你们派来的间谍?”
“间谍?什么鬼?”
对于欧阳尧旭的“直率”反应,男人连一丝余光都没给。见甯安始终缄默不语,他当即将基于表面现象的猜疑认定为了事实,脸上泛起冰冷的笑意,“狗部门真是越来越行了啊,居然下了这么大一盘棋。要不是约瑟夫医生,我们怕是被你们挫骨扬灰了都不知道!”
甯安不禁一惊:“你说约瑟夫·李吗?”
“我凭什么要回答你?”男人横眉怒目,话锋倏地一转,“本来我就没想放过你们中的任何一个,这下刚好有理由了!”
刹那间,一股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袭来,陡然将欧阳尧旭压倒在了地上。他整张脸涨得通红,太阳穴处咚咚直跳,颈部青筋暴起,宛若坠入深海般喘不过气来;他的耳膜被尖锐的蜂鸣刺得生疼,隐约中却仿佛听到了热水沸腾似的咕噜咕噜的声音,好像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迅速蒸发一样。一旁的甯安虽没有欧阳尧旭那么狼狈,暂且只是半跪了下来,但也仅是如此罢了。男人一边欣赏着他们动弹不得的样子,一边得意洋洋地说风凉话:“听说人被丢到真空环境后,只要在一分半内充分的压力和氧气补给就不会死。之前的人都毫无例外地被我挤成了肉酱,今天就来难得的做个实验吧。还有七十秒。你们说,我该让你们中的哪一个死,哪一个活呢?”
其实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纠结的必要。因为男人已经明言表示过不会放过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所以也就是一个活一分半、一个活两分钟的区别。然而欧阳尧旭此刻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他甚至感觉不到肢体的存在,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好像被丢到了冰天雪地一般。
“……五十秒。喂,好歹给个回应啊,二位。还是说,你们更倾向于让我来选吗?虽然也不是不行,但起码得给我一些选择的依据吧?唉,真是冷淡呢,明明就剩下三十秒了,咋搞得一直是我在唱独角戏啊……”
甯安勉强转过眼珠,瞥了一下欧阳尧旭。后者已经进入不省人事的状态了,双目半睁,视线涣散,浑身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紫红色,好似下一秒就会破裂喷出汨汨鲜血来。他缓缓收回目光,几乎是毫不迟疑地放下支撑着上半身重量的右腿,双膝着地。
如果是在正常状态下,甯安还能全力一搏,破除这真空束缚。奈何残留于体内的毒素远比想象中的猖狂,以至于心有余而力不足,最终只能以这种方式屈服。不过甯安并不后悔。如果自己的命换来的三十秒能让欧阳尧旭获救的话,他反而还得感谢老天爷让自己死得其所。他只是放不下尹娜,放不下沈连寂,放不下三组。
——可就算再放不下,他也必须放下。因为这是他听了那一声“哥”后,必须背负起的责任。
面对甯安的无声恳求,男人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俯视着他,一副老学究点评不成器毛孩的轻薄姿态,“……最后十秒。亏我还想来一场紧张刺激的倒计时呢。没意思。既然你这么急着去死的话,那我就成全你吧。”
甯安默默低下头,安静等待死亡降临。但下一瞬,男人那眼中全然不见一个人该有的光芒的模样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猛地双瞳一缩,忙不迭试图起身阻止,但看不见的枷锁仍旧纹丝不动,连简单的张嘴一吼都做不到。男人斜目而视,咧嘴狞笑,企图让他铭记这一幕似的缓慢抬起手,如毒箭般直指欧阳尧旭——
“啊~果然世上最不缺的,就是这种会说话的垃圾了。又吵又脏,还不能回收。”
仅仅只是两句话的功夫,施加在身上的无形压力骤然消失,涌入鼻腔的空气呛得甯安鼻涕眼泪直流。不及呼吸平稳下来,他便立马挣扎着去查看欧阳尧旭的状况:“欧阳……咳咳咳……欧阳……咳,欧阳尧旭!”
“急什么,不是还剩下三秒吗?”
尽管欧阳尧旭的脸依然红得和猴子屁股似的,且被喊了好几声后也毫无醒来的迹象,但他还是本能地开始吸取氧气,脉搏也渐渐恢复了力度。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后,甯安总算放下心来,抬头看向眼前那位站在血泊中的不速之客——
一头海浪般的夺目卷发,一袭红艳胜火的旗袍,一对妖异得生出几分空洞的瞳眸。她若无其事地跨过男人的尸体,唇角一勾,眉目一弯,抬足上前,俯下身,侧过头,在他耳边,如哄孩子入睡般,轻声细语地说:“‘无用的愧疚,只会让人自取灭亡。’——有人,叫我把这句话传达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