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9、三月二十三 ...
-
狄宣西装革履、仪表不凡,又被热情如潮的问好声团团簇拥,就是想不引起所有在场人的注意都难。觉察到风逸才的视线,狄宣侧首朝他友好地笑了一下,随即转回头,有条不紊地回应此起彼伏的嘘寒问暖。见此,风逸才不甚爽快地“啧”了一声。
“时间也差不多了,那就开始吧。”余美说。
本场宴会的发起人是海默大饭店的老板。他为了感谢狄宣对他的心理治疗,同时也为了把他介绍给更多需要帮助的人,便邀请了他曾经的“病人”以及由于各种原因而正饱受精神折磨的人来进行交流。说白了,就是一次传销。众人入座之后,主持人客套了几句开场白,随后饭店老板率先上台分享自己被狄宣治愈的经历。
“……众所周知,我并不是这家饭店的创始人,我弟弟才是。我是在他遭遇意外之后,才代为接手的。我弟弟为人正直,热心慈善,凭一人之力将海默饭店发展到如今的规模,远是我这个无能的哥哥所不能及的。因此他刚去世的那会儿,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期。我害怕亲手毁了弟弟多年以来呕心沥血的成果,所以一直自闭在家,不敢出门见人。但幸好,我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了狄治疗师的信息,并向他进行了咨询。若不是他,我恐怕至今还在消沉之中吧。简单来说,狄治疗师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今天之所以能站在这里,海默饭店至今能够正常运营,全是他的功劳!”
话音一落,掌声如雷。饭店老板微微一欠身,将话筒交给了第二个上台分享的人。这是一位十分年轻的姑娘,长得相当俊俏,是那种一眼看去就会让人心生好感的类型。她在舞台中央站定,不禁紧张地做了一次深呼吸:“大家好,我叫尚若柳,去年刚大学毕业,目前正在一家公司做文职。半年前,我遭遇痴汉跟踪和偷拍,生活变得一团糟,连试用期都还没过就被辞退了。我很怕那个人,也很恨他,恨到无时无刻不诅咒他去死的地步。但我闺蜜却因为他是我们的初中同学,说他专一执着,还千方百计地撮合我们。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就去向狄治疗师寻求帮助。我很庆幸我做出了这个决定,否则我不会跟我闺蜜和好,也不会摒弃对他的偏见,答应他的求婚。”讲到这儿,她不好意思举起左手,露出戴在无名指上的钻戒,腼腆地笑了一下。随即,台下祝福声连绵不绝。她又羞涩地笑了笑,收回左手,向在座各位一鞠躬,匆匆下了台。
接下去上台的每个人都与前两人一样,在讲述自身惨痛过往时,脸上始终挂着宛若置身于天堂一般的幸福微笑,仿佛他们人格遭辱、被亲友背叛、在学业和事业及家庭上的挫败根本无足轻重,云淡风轻乃至说笑的语气仿若在天马行空地编故事。一时间,整个会场充满温馨祥和的气氛,其乐融融得直教风逸才恶心想吐。
“余女士,你不上去发言吗?”
“我已经在上次的交流会上发过言了,所以这次还是把机会让给新来的朋友吧。”
“那我可以说几句吗?”
“当然。等下会有狄治疗师的现场问答环节,不管有什么疑问,都可以提出来哦。”
余美这边刚说完,主持人就在一阵震耳欲聋的掌声和热烈的欢呼中,请狄宣登上了舞台。狄宣显然不是初次面对此等场面,故而格外游刃有余,尤其是踏上台阶和从主持人手里接过话筒时的小动作,充分体现出了他的礼貌和教养。他先不动声色地环视台下人,而后将话筒递至嘴边,徐徐地道:“说实话,我本人是反对这种聚会的,因为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可既然这是帮到更多人的有效途径,我自当义不容辞。所以首先,我将回答各位共通的问题,比如治疗的费用、场所和周期。不过,我相信你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从我过往的‘病人’那里了解到了相关信息。不错,我的治疗是免费的,不会收取你们一分钱,而且是在我家中进行;周期视个人的具体情况而定,但一般不会超过一个礼拜。治疗结束后,我保证你们会彻底摆脱所有负面情绪,并且能够全身心地感受欢乐和幸福,不知哀伤与苦痛为何物。”
狄宣说完,场下人不约而同地奋力鼓起掌来。风逸才只觉自己被一堆鼓掌机器包围着,这个人讲话鼓掌,那个人下台鼓掌,除了鼓掌还是鼓掌,鼓得他几乎都要掀桌了。他烦躁地高举起手,以挑衅的口吻问:“狄治疗师,到自由问答环节了吗?”
“当然。”
“狄治疗师,你真心认为你是在对前来向你做咨询的心理障碍者进行治疗吗?”
“是的。”
“那我怎么听说,我们海默大饭店现任老板此前的自闭,是源于杀害自己亲弟弟后的罪恶感和恐惧呢?”
此话一出,饭店老板当即拍案而起,脸红脖子粗着正欲反驳,却被狄宣抢了先:“你说的没错,樊先生的确犯下了手刃血亲之罪。”
狄宣的坦诚来得猝不及防,当即令风逸才措手不及,一度无言以对。另一边,饭店老板也脸色铁青地呆于原地,面部肌肉抽搐,好比一具刚从棺材里挖出来的僵尸。
全场阒静、鸦雀无声,宛若空气都停滞了流动。而狄宣却依旧我行我素地说:“我承认樊先生罪不容诛,但谁也无法剥夺他追求幸福的权利。你说是吧,樊先生?”
前一秒还呆若木鸡的饭店老板,后一秒瞬间如变脸似的收敛起怒气,以发自内心的愉悦,笑盈盈地说:“是的。因为狄治疗师,我再也不用忍受漫长令人窒息的黑夜。狄治疗师,你就是带给我光明的太阳。”
风逸才顿时头皮发麻,不仅因为对方态度转变之快,更因为其没羞没臊的感谢辞。见狄宣投来“你还想说什么”的眼神,风逸才一股无名怒火直冲脑门,霎时令他整个人发烫起来:“我调查过你了,狄宣。你在英国的时候,因为遭受种族歧视者的欺凌,身心状态每况愈下,以至于无论面对怎样的状况,始终只是麻木地笑着,就好像木头人一样丧失了对外界的感知。虽然你的病症并没有通过治疗得到改善,但你突然消失三个月后并再度出现时,竟然能哭了。也是从那时开始,你以自家为治疗室,接见抑郁症等心理疾病患者吧?为什么这两者的时间恰好撞在一起,你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狄宣静静凝视风逸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那确实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呢。尽管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义务解释,可既然你提出来了,那么,‘我通过帮助人们摆脱心理阴影,使自身获得救赎’——这个回答,你还满意么?”
风逸才面沉似水,气得咬牙切齿。
“风先生,你知道我为何自称‘心灵治疗师’而不是‘心理治疗师’吗?”狄宣平心静气地道:“你肯定会说,因为我是个没有执照的冒牌货,所以才故意玩弄字眼吧?我不否认,毕竟这是事实。不过我想说,我治疗的不是普通的心理问题,而是人们的心灵。将他们千疮百孔的心灵从悲痛和绝望中解放出来、塑造成他们希望的那样,是我的使命;即使有违人性,与世间所谓的常理和三观背道而驰,只要他们需要我,我便会竭尽所能。因此你就别想用‘双标’之类的话来攻击我了。我帮助人们遗忘痛苦与我本人追寻完整的喜怒哀乐之间,并没有任何冲突。顺带一提,在座的各位都是在深知这一点的情况下,出席了这场聚会。”
风逸才顿时语塞。
“那个,不好意思。”一个玩世不恭的富三代举手插嘴道,“我并不是因为想忘记什么伤心事才坐在这里的。我只是觉得人生太无聊了,来找点乐子而已。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狄宣温和一笑,“无论什么缘由,只消你真心向往幸福,我就会真心接受你。”
富三代:“哦,那我没事了~你们继续吧。”
狄宣面带微笑地看向各位来宾,等待他们提出新的疑问,但见无人准备发言,便转向了风逸才。风逸才莫名心慌起来。他瞪视与自己同桌的九个人,将希冀抓住什么的带刺目光落在了屹然不动的余美身上:“余女士,实话告诉你吧。我其实并不是你女儿的同学,而是她雇来调查你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侦探。”
“是嘛。”
余美神态自若,不为所动。这令风逸才更加恼火起来。他紧紧握住双拳,压抑着颤抖的嗓音问:“你知道她向我提起你的时候,是什么样的眼神吗?”
“什么样?”
“是恐惧,深深的恐惧啊!”
“那又如何?”
风逸才倏地一愣。
“我说了,那孩子比我坚强。”余美语调平和,语速平缓,“她可以既恨着我,同时又爱着我。可我做不到。如果我继续以那副怯懦模样活下去的话,她就不能离开我半步。这对我们双方而言,无疑都是一种折磨。所以,哪怕每天都必须为一些不足挂齿的琐事欢笑,哪怕笑到连我自己都觉得害怕,我也必须笑下去。”她抬起头,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风先生,你明白了吗?这一切,全是我自愿的。”
风逸才登时瞠目结舌,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座椅摩擦过地面,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世上最不可撼动的,是谋求幸福的心。”狄宣巧妙地接话道:“风先生,你无法动摇任何人。因此你还是停止把自身想法强加给他人的行为吧。在场所有人中,真正需要‘治疗’的,只有你一个。”
“……我?”
狄宣直视风逸才的惊惧双眼,以近乎残酷的口吻,一字一顿地说:“风先生你明明能够获得幸福,却视而不见,甚至还想放弃这个我们即使扭曲自身也求之不得的机会。风先生,你真的很残忍,无论是对能让你幸福的人来说,抑或是对你自己来说。”
“我……”
面对三十多人直射而来的尖锐视线,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风逸才竟然怯场了。他瑟瑟发抖地愣视他们片刻,突然猛一个转身,如老鼠过街般落荒而逃。
几天后,风逸才接到了甯安的电话。彼时他正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瘫在沙发上看海默大饭店的老板樊某由于涉嫌杀害其弟而被警方逮捕的新闻,拿过手机时也没瞅来电人显示,故而当听到甯安的声音后,不由得一个激灵坐起来:“哟,原来是小安安呀!近来过得怎么样啊,别来无恙吧?”
“我很好。”甯安言简意赅地回道。
“不过,你这么个大忙人,怎么会有空给我打电话?据我所知,你们刚抓获了一个打着‘心灵治疗师’的名号,到处招摇撞骗的‘怪胎’吧?”
“你又知道了?”
“是啊,我又知道了。”风逸才得意地弹舌,“怎么,不行吗?”
“当然行。那,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哟,知我者,莫过甯安是也啊!”风逸才装腔作势地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直接开问了——那个‘怪胎’,究竟使了什么神奇手段,让那些心理有问题的人整天都嘻嘻哈哈的?”
“他吸收了他们身上的‘负能量’。简而言之,就是把他们的负面情绪转移到自己身上了。‘而被吸收了负能量的人则会由于正负能量不平衡,情绪逐渐失调并走向极端化’——这是他的原话。”
“哼~”
“其实这次,我们是接到匿名的举报电话之后,才注意到狄宣的。因为举报人直接打电话到部门内线,还无法追踪号码,所以科长对此事给予了高度重视。只可惜在审讯过程中,狄宣突发旧疾、暴毙而亡,我们没能问到他是否对举报人的身份有头绪……”
风逸才突然打断道:“甯安,你支持他的做法吗?”
甯安愣了一下:“你是指狄宣消除他人负面情绪这件事?”
“嗯。”
他沉思顷刻,答道:“就我个人而言,肯定是不赞成的,毕竟负面情绪所带来的也不只有坏事。但是,世人经历各异,远非作为局外人的我们所能指手画脚。所以如果真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我尊重他们的选择。”
“是吗。我还以为你肯定会丢出一堆大道理来论证怎么怎么不行呢。”
甯安犹豫须臾,非常慎重地开了口:“风逸才,我听说你最近一直窝在家里,事务所也闭门谢客。”
风逸才怔了怔,轻轻笑了一声:“是顾华告诉你的吗?”
甯安不置可否:“你也知道,以他的性格,肯定不会亲自打电话来问你,所以就由我代劳了。”
“嘻嘻,真是辛苦你了,甯丈母娘~”
“闭嘴。”
风逸才被甯安的反应逗乐了,忍不住捧腹大笑了几声:“那就拜托你回句‘倍儿棒’啦!”
“……”
“嗯?怎么不说话了?”
“为什么要我回话,而不是你自己去说呢?”
风逸才的狐狸眼忽然瞪大:“这个……”
“和顾华吵架了?”
“……”
“据我来看,顾华并没有生你的气,反而还很希望见到你。”
“……”
“话,我是不会帮你回的,你还是自己去说吧。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再见。”
甯安说完,挂断了电话。风逸才看着显示“通话结束”的屏幕,内心波澜微泛。他倒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说不想顾华,毫无疑问是谎话。但想他的同时,却又不想见他。风逸才明白这种心情十分矛盾,也十分可笑——明明是快要三十岁的大叔了,居然还矫情得跟个小娘们儿似的。他长叹一口气,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一骨碌爬起来,准备去随便弄点吃的。可他在打开事务所大门的瞬间,却看到了正欲抬手敲门的顾华。
“华儿,你……”
顾华惊楞地看了眼突然出现的风逸才,立即为难地低头垂眸,扭扭捏捏的样子欲言又止。风逸才顿了顿,若无其事地问:“找我有什么事吗?”
“那个,风逸才……”顾华几乎不可闻地道,“可以到,里面说吗?”
“好。”风逸才即刻让道。
顾华在沙发边停了少顷,继而快步登上二楼,来到了风逸才的卧室。风逸才惊讶地跟在后头,然后在与他隔着一段距离的地方停了下来:“顾华,你到底……”
“风……风逸才,那个,我……”顾华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一管软膏递到对方面前,然后别过头,双目隐入黑发的阴影之中,“我……我上网搜了很多,需、需要的东西……也都,买来了,还试着做了……事先清理,所、所以……那个……那个……”
说到后面,顾华的声音越来越轻,简直到了无地自容的程度。而且由于最关键的内容迟迟讲不出口,他甚至急得眼角闪现了泪光。瞧他这副如此令人怜惜的模样,风逸才终于从惊愕的状态中回过神来,不由得心头一暖。他上前一步,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进了怀里:“谢谢你,顾华。”
顾华红着脸,乖顺地依偎着他,没有吭声。
风逸才亲了他一口,再将他打横抱起,轻轻放到床上。虽然此前已经做好了赴死的觉悟,可事到临头,顾华却浑身紧绷僵硬,一动也动不了,仅牙齿咬唇、眼中泪光流转,紧张又害怕地盯着风逸才。风逸才怜爱地打量了他一会儿,伸手一挑他的衣领,随后侧身躺下来,把他像抱枕一样往怀里拢了拢。
顾华怔住了:“那个,风逸才,你不……”
“顾华,你喜欢我吗?”
“……诶?”顾华不明对方为何突然抛出这个问题,忍不住愣了一下,“谁……谁喜欢你啊,笨蛋!都叫你少自作多情了!怎么还胡说八道些找抽的话!”
“你既然不喜欢我,为何又主动送上门来?”
顾华闻言即刻炸毛:“啊?!不……我……我才没有!我……我只是……只是……”
顾华当然知晓自己没有辩解的余地,可若就这么承认的话,未免太便宜这条死狗了。另一方面,风逸才也没有打算逼顾华说出心里话。他安静地搂着他,闭上眼,专注地感受着他的体温。顾华挣了挣,最终停止动弹,任由他抱着。
“其实那时候,我没想对你做什么。我只是一时气过头了,才强吻了你。抱歉。不过,我实在没料到你居然会……”
得知对方实则并没这个心思,顾华顿时陷入了大脑一片空白的境地。而后,他逐渐神智回归,不禁羞得脑袋冒烟,发疯似的朝他拳打脚踢起来:“滚……滚你妈的蛋!该死的风逸才,你给我滚!给我滚!我最讨厌你了!放开我!快放开我!”
“哈哈,别嘛华儿~你都主动送上门来了,就别试图反抗了嘛~”风逸才笑嘻嘻地吃着疼,手上加大力度,把怀中人环得更紧了。见没有空隙供自己发泄,顾华便狠狠咬了他一口。
风逸才仍旧没有松手,反而还再次加大了力道。“真的很谢谢你,顾华。”他款款地说,“你就是我的幸福。恐怕这一生,我不会有比你更爱的人了吧。”
顾华默默靠着风逸才的肩膀,两颊通红犹如抹了胭脂。
然而风逸才并不会就此沉溺于他的幸福之中。如狄宣所说,他是那种即使幸福近在咫尺,也会吝于伸手够取的人。他看着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顾华,深情地亲了一下他的脸。
“顾华,请你一定最讨厌我。永远都不要说出,‘我喜欢你’这种话。”
他轻声说着,恢复成往常没心没肺的吊儿郎当样,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绳先生,关于我上次找你谈的事,考虑得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