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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三月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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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隧洞,视野瞬间开阔。这是城市下水道体系中的几个主排水管,各种污水在此汇聚分流,或送入污水处理厂净化,或直接排入河川。为了方便维修人员作业,此处额外修建了环形高台和阶梯。但在这环形高台上,甯安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东西:整齐地摆在地上的杯子、碗筷等破旧的生活用品,因沾了水而封面翘起、页角皱巴巴的书本,以及东拼西凑而成的玩具机器人。一位瘦弱的少女正侧身蜷缩于以纸板和木板搭建的简易睡床上,身上盖着发霉的被单,脸颊为光芒暗淡的小台灯打上了一层极浅的阴影。她面色苍白,眉头紧锁,双唇微开,呼吸急促,似乎身体抱恙。察觉有人来了,她吃力地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是两张陌生面孔,不由得受到惊吓,从床上摔落。旋即,甯安和施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
少女的左太阳穴和脖子上铺陈着一层细密如水纹般波光粼粼的蓝色鳞片,手肘上长着羽翼似的鱼鳍,下身则是一条曲线柔软、仿佛晕染了朦胧光彩的鱼尾,在光影交错的晦暗之中,犹给人一种斑驳陆离的梦幻美感。看她双眼噙着泪,满脸不知所措的害怕,甯安上前一步蹲下,向她伸出手,微笑着说:“抱歉,吓到你了。但我们并无恶意,我向你保证。”
甯安的笑容散发着温暖真诚的善意,令少女逐渐卸下了心防。她踌躇半晌,终于怯怯地将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甯安轻轻抱起她,把她放回床上,再给她盖好被子,“我叫甯安,这位是施杨。你的名字呢?”
“艾……艾希。”
少女声音低沉喑哑,吐字艰难,说话时还夹杂着模糊不清、仿佛鱼在水中吐泡的轻微咕噜声,好似长了一套非人类的发音器官。简而言之,就是非常难听。甯安细细品味了一下她的名字,温声说:“艾希吗?真是个好名字呢。”
艾惜羞涩地低下头。
“艾希,”甯安换了副认真的口吻,“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是为了调查冲出下水道的人骨。对于这件事,你有任何了解吗?”
在听到“人骨”的瞬间,艾希猛然双瞳一缩,一副明显知道什么的样子——废话,能在鳄鱼人出没的地区若无其事地生活,怎么想都不可能是无关的局外人。见其犹豫不决,甯安劝道:“此事关乎人命,必须调查清楚。如果你知道什么的话,请务必告诉我们。”
艾希为难地抿抿唇,纠结了好一会儿后,方才几乎不可闻地说:“带我……离开这儿。”
“诶?”
“如果我离开了,”她一字一顿,眼神坚定,“小爱他,就不会再伤害,这里的居民了。”
“师父和组长好像找到了一个线索人物。”晨星说完,发现本因嫌弃从下水道散发出来的恶臭而躲到自己后方的欧阳尧旭不知何时竟然蹲在了窨井旁,深深探下脑袋的模样简直望眼欲穿。
“这么担心组长的话,一开始跟他下去不就好了?”
闻言,欧阳尧旭如过电般一个激灵蹦起来。他回过头,两颊由于被抓了个现行而毛细血管扩张:“我……我才没有!你别瞎说!”
“哼,是吗。”晨星满口怀疑语气,“那你干嘛一副恨不得钻进去的样子?”
“我……”欧阳尧旭一激动,不小心咬到舌头了,不禁疼得五官扭曲,吸气“嘶”了一下。他捂着脸,委屈得眼角隐约可见泪水,“我就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构造不行吗?要你管!再说,我为什么要担心那种家伙?天天就知道仗着自己是组长逼我当牛做马背书写报告,稍微有那么一个错别字就通篇全改!他那种家伙,最好就这么鳄鱼怪物吃掉,永远都别回来了!”
“你这话有点过分了啊。”晨星略微沉下脸色,“你以为组长给你布置作业,是为了将来差你去负责案子吗?就凭你那点智商,能平安活到现在都已经该谢天谢地了,谁还敢奢望您挺身出面解决异类事件啊。”
“我……”欧阳尧旭气得咬牙切齿、面红耳赤,“我的智商怎么了?看不惯就直说!”
“我不已经直说了么?”晨星一个不耐烦的白眼,“组长从未对你抱有过不切实际的期待。他是为了让你能有保护你自己的能力,才对你那么严格的。”
欧阳尧旭不以为然,鄙夷冷哼:“他若真想保护我,干嘛还拉我出现场?”
“不出现场你还当什么专员!”晨星突如其来的一吼令对方心跳漏一拍,差点吓出心脏病,“我说,欧阳尧旭,你其实一点都不想待在部门吧?”
“我……”欧阳尧旭无语凝噎,神色不自然地眨了眨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不想待在部门了!”
“两只眼睛都看到了!”晨星不遗余力地回瞪了他一眼,“你这个妈宝男一向只听副科长的话,也就是说,你是因为她……”
话音未落,欧阳尧旭当即如受惊的精神病人般失控地大叫起来:“我想不想待在部门关你屁事!你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家伙有什么资格质问我?!”
晨星不料对方反应居然如此激动,立时目瞪口呆地怔住了。而后,她顿了一下,道歉说:“对不起,我不该打探你的隐私。”
“……”
“说实话,我非常羡慕你和组长呢。”
“羡慕?”欧阳尧旭只觉自己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呵,我们有什么好羡慕的?难道你喜欢每天被一大堆任务压得喘不过气来吗?”
“如果能换得他人关心,我还宁愿被一大堆任务压得喘不过气。”
欧阳尧旭一愣:“那个老烟鬼不关心你吗?”
晨星皱眉沉吟顷刻:“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说他不关心我吧,他偶尔也会瞄我几眼确认我的情况;可若说他关心我吧,他又总是刻意与我保持距离,向来不主动跟我说话。但是……”她微微垂下眼帘,如星星般璀璨的双眼流露出淡淡的悲伤之色,“我隐约能明白他刻意和我保持距离的原因。”
“什么原因?”
“哼,”晨星一转乌黑明亮的眼珠,故作嗔怪道,“我问你不行,你问我就行了?”
“我……”欧阳尧旭无言以对,顿时成了个结巴。他支吾了一会儿,恼羞成怒:“不说就不说!谁稀罕!”
见对方是真生气了,晨星忍不住一笑,用手肘轻轻顶了他一下,“我也就开个玩笑,别那么较真嘛。原因的话,也没什么好遮掩的。我,没有过去的记忆。”
欧阳尧旭大吃一惊,他本以为失忆这种事只会在电视剧里发生。紧接着,晨星又爆出了一件令他更为震惊的事:“而且如果我愿意的话,随时都可以回想起来。”
“那你为什么不想起来?”
“因为……害怕。”
“害怕?”
“嗯。害怕。”
欧阳尧旭摸着下巴思考了会儿:“哦,我明白了。你是因为害怕过去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才故意不恢复记忆的?”
晨星迟疑须臾,点了点头。
“切,胆小鬼。”
“嗯,”晨星自嘲地笑了笑,“我不否认。”
欧阳尧旭怔住了。他没料到晨星会如此回应,而他亦非欲嘲笑她。他仅是觉得逃避过去这种行为,唯有胆小鬼才做得出来,然后发表了意见而已。岂料在对方听来,完全是另一个意思。他心虚地咳了咳,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她。无意间一抬眼,却见一旁的钟轶和钟晴陡然狼化成兽,龇牙咧嘴、凶神恶煞地紧盯起他俩的身后来。
在走出下水道的过程中,艾希向甯安和施杨讲述了她和小爱的故事。
下水道住人此等匪夷所思的猎奇之事,在当今社会已然见怪不怪。艾希就是被居住在下水道的游民扶养长大的。据她的“爸爸”们所说,他们是在一场风暴过境后,外出寻食时发现她的;而“艾希”这个名字,则来源于她襁褓里的一张纸条。虽然不明白父母为何抛弃了自己,但艾希坚信他们是爱自己的,否则他们不会给自己起“艾希”这个名字。
艾希。爱惜。值得爱惜。受人爱惜。
或许是因为忠诚的信仰能转化成现实,即使过着贫穷艰苦的生活,艾希也成为了备受关爱的那一个。“爸爸”们的存在补足了父母之爱的欠缺,纸盒木板和石壁搭建成了阴冷昏暗却又无比温暖亮堂的家。但渐渐的,艾希越来越不满足。她并非不满于集“爸爸”们的万千宠爱于一身,而是不满于不知该如何向他们回馈自己的感激之情。她苦恼,她心烦,以至于寝食不安、日渐消瘦。终于,老天听到了她的呼唤,赐给了她一个去爱的机会。
那天和艾希降临到这世上的前夕一样,是个狂风呼啸、暴雨交加的日子。一个刚出世没多久的婴儿独自躺在冰凉漆黑的窨井中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啼哭在倾盆大雨的冲刷下尤其刺耳与无助。艾希抬头仰望窄小的圆形井口外,被闪电劈裂成紫色的狰狞天空,小心翼翼地将他紧紧护在了怀里——
“你并没有被抛弃,你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从今以后,由我来爱你。”
于是男婴有了名字:爱。
爱。单名一个“爱”。注定只能为一人所爱。
除了艾希,所有人都厌恶爱。厌恶他眼神凶恶,厌恶他傲慢无礼,厌恶他心胸狭窄、记仇卑鄙,成天粘着艾希不放,在她面前装乖巧懂事。而事实上,爱也证明了那些所谓爱惜艾希的人,至始至终爱的只有他们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下水道的住民们的身体陆续产生了可怕的异变。有的长出又粗又硬的厚重绒毛和又长又弯的尖牙利齿;有的视力退化,唯能辨认红黄蓝三种颜色;甚至还有人直接长出尾巴,语言功能退化,最多发出动物般的鸣叫声。而且更恐怖的是,这惊骇的集体异变还不仅限于人类,他们的邻居——老鼠和流浪猫狗均变得异常野蛮强悍,凶猛程度有时可比肩虎狼,故而给他们的生存造成了极大的困难。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得想办法解决。”某天,一个人冷不防开口说,“否则不是完全变成畜生,就是沦为外面那些可恶畜生的口粮。”
“办法?哼,说得倒是轻巧。”另一人绝望一嗤,“都已经变成这样了,还能有什么办法?”
方才那人道:“我想,既然地面上的居民都没事,那就说明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异变一定跟我们生活在下水道有关,所以只要离开这里就行了。”
“呵,离开?当初不就是因为在地上找不着地方住,才到地下来的吗?你现在却要我们搬走?好,没问题啊。前提是你先给我们找到一个能接受我们这种四不像的地方!”
此话一出,全场寂静。过了一会儿,第三人要举不举地抬起手,弱弱地说:“只、只要有钱的话,住所什么的,就能搞定了吧?”
“你这不是废话吗!”第四人插嘴道,“可我们缺的就是钱啊!”
“我……我有办法……赚钱。”
“什么办法?”
那人没有回话,而是低着头,缓缓伸手指向艾希。随即,剩余人恍然大悟——
同样是异化成动物,艾希却没有长出油腻丑陋的动物皮毛和锋利尖锐的獠牙,而是晶莹剔透的鳞片和鱼鳍,以及宛若裙摆般美丽的鱼尾。像她如此珍贵的半人半鱼,可谓绝无仅有的珍品;一旦卖出,恐怕连一座城市都买得下来。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第一个说要摆脱现状的人说,“艾希是我们从小养大,是我们所有人的女儿!我们怎么能为了自己而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
“是……是啊!”第五个人附和道,“姓姚的,瞧你出的什么馊主意!真想不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第四人:“……”
“各位,”第一个人站起来说,“我们虽然人穷,但志不穷;虽然常年住在阴暗潮湿的下水道,但这并不代表我们的良心也一起被染黑了!姚志刚才提起的办法,我们就权当没听过,以后也不许有人动这个歪脑筋!知道了没有?”
片刻的沉默后,依稀有人应了几声。
“艾希,抱歉。你千万不要怪你姚叔,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才说出了那种混账话。实际上他根本没那么想。你说是吧,姚志?”
“……”
“没关系的,庞叔,我理解。”艾希善解人意地笑道,“我受你们照顾那么多年,不能只是一味的索取啊。”
男人怜爱地摸摸她的脑袋,笃定地说:“艾希,你放心,庞叔我是决不会放弃你的。”
然而庞叔食言了。就在他说出“决不会放弃你”这句话后的第三天。原因?他忽然想通了——同样作为动物,人和畜生的唯一区别,仅是后者天生没有道德良知,前者后天主动泯灭了而已。
“小爱把他们都杀了,不仅杀了他们,还把他们的尸体撕成好几块,像垃圾一样丢到水里。而且从此以后,凡是接近地下水道的人,他都会以同样残忍的方式将他们杀害,哪怕他们的目的根本不在于我。”
“所以你才说,你必须离开这儿吗?”
“是的。”艾希靠着甯安的肩头,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流落,“小爱他之所以走到今天,全是我的错。是我没能管教好他,是我没能阻止他。所以,我必须承担起这份责任。”
这时,耳机里忽然响起一阵尖锐的电流声,令甯安和施杨不约而同地脚步一顿。紧接着,猛兽的凄惨悲鸣取而代之,几乎将两人的耳膜戳出一个大洞——
“竟然让本少爷在女人面前出丑。绝对,饶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