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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6、一月十九 ...

  •   甯安划开手机锁屏,下一秒,占满整面屏幕的推送和通知一齐迫不及待地映入眼帘。他简单扫了一下,除了老生常谈的春运问题、无关痛痒的地方小新闻外,唯一值得的关注的,便是合美染业员工罢工示威事件。
      合美染业是史氏集团旗下的一家纺织品染色加工公司,在国内的知名度非常高。据其工厂员工称,自从使用内部新开发的染色剂以来,不少员工患上了皮炎、湿疹、鼻炎、哮喘等症状,十名员工因为症状严重而被送进了医院,其中一名更是被诊断出得了癌症。经相关检测机构取样检测,合美染业的新型染色剂不但完全符合行业标准,还环保清洁成本低,质量远优于市面上的其他染料,有致癌风险根本是无稽之谈。但染业的员工及其家属并不买账,由工会主席带头,在公司门口抗议示威起来。
      针对上述问题,合美染业于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在官博挂出了检测机构的检测报告和证明书,但随即遭人爆料,他们的新型染色剂其实是从他人那里剽窃过来的,并且还害得研发出该新型染色剂的小公司(春泰服装染色公司)倒闭、老板舒伦因债台高筑而携家眷自杀。这些资本主义吃人血馒头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他们也活该成为众矢之的受千夫所指,然而值得推敲的是,该丑闻被爆出的时间太过巧合,早不爆晚不爆,偏偏是在合美染业证明新型染色剂无毒无害之后,社会舆论行将倒向前者、开始质疑那些别有用心的示威员工之前。
      为了弄清楚事实的真相,各大平台的媒体记者开始蜂拥而至地前去合美染业采访。原先众口一词、咬定新型染色剂有毒的员工们忽然推翻了原先的说辞,说染色剂没问题,他们之所以集合起来示威,是因为受不了紧张高压的工作环境和每天长达十八小时的工作时间。
      近年来,人工智能的发展方兴未艾,合美染业的领导说要跟上时代潮流,搞什么智能染色工厂。可几个月过去,连半个能称得上“智能”的机器零件都没看到,三分之一的员工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被裁了。可这还没完——第二轮裁员正在悄然酝酿当中。
      为了不让自己被辞退,同时为了达成一如既往的高产目标,剩下的员工们便夜以继日地工作起来,直至身体不堪重负,再无法正常上班,乃至被迫辞职。有一位年纪大的甚至当着所有人的面过劳猝死。
      工厂的工资本就微薄,经过各项扣除,真正到手的根本没有多少,而合美不仅千方百计地压榨他们劳动力,还变本加厉地剥削他们的劳动成果,至今仍拖欠着两次工资没发。谈及痛处,不少人声泪俱下。当问及为何不光明正大地反抗公司非人的待遇、偏要将矛头指向染色剂时,工会主席马彦告诉记者,工厂里的确有几个人患上了皮炎和哮喘,他们那时也的确认为是染色剂的问题,而且他们的抗议示威重心从一开始就是染色剂和公司制度,只是因为染色剂不止关乎工厂工人的生命安全,更有广大消费者,所以才先拿出来讲。既然相关部门已证明前者没问题,那就轮到后者了。
      暂且不论马彦的这席话是否属实,但就合美染业而言,已经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不,事件发酵至今,领导层没谁站出来表态,最高负责人金霖就算遭到记者围堵,不是目中无人地一声不吭,就是指着哪名记者的鼻子问他是哪个电视台的。一时间,合美染业的官博被各大网友群起而攻之,以至于不得不过滤了评论,更有本事者直接黑了他们的官网,说金霖光天化日之下吃人肉,早晚不得好死。
      一名网友眼界比较宽广,似乎也是行内人士。他认为合美染业此次面临的危机不仅限于他们一家,若处理不慎,说不定会撼动整个史氏集团。
      合美染业是史氏集团旗下最有影响力的品牌之一,是史氏的门面企业,与其兴衰祸福休戚相关。合美染业在明面上仍是行业内的领头羊,但实际上已然为业务急剧缩水、连年亏损严重等问题缠得焦头烂额,加上近年来有不少新兴企业脱颖而出,对市场的掌控也远远不如从前。经此一事,合美若不能痛改前非、绝地求生,怕是很难再保住行内领头羊的位置。失了一个合美,相当于让史氏集团砍下一整条手臂,届时竞争对手趁虚而入,史氏纵使能起身对抗,也定无法全身而退。更何况,与史氏集团唇齿相依的合美染业都面临生存危机了,那史氏还能安然无恙么?
      当然,这些瓜本轮不到甯安吃,但由于本案的被害人正是该事件的当事人,他就是不想凑这个热闹,也必须了解一下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放下手机,看着前方只剩下三秒的黄灯,冷不丁蹦出一句:“停下。”
      甯安上大学时学过开车,只不过因为没钱买车,驾照一直压在抽屉底下积灰。但对于该遵守的交通规则,他全都记忆犹新,故而感到座下铁骑的“嗡嗡”轰鸣声增强后,便如此提醒了一声。欧阳尧旭本想一鼓作气赶在红灯前到达马路对面,却被甯安猝不及防地吓了一跳,赶紧于黄灯跳转成红灯的前一秒踩下了刹车,锃亮的跑车头刚好触及停止线。
      为了让两位“新人”尽快掌握专员事务,甯安和施杨各带了一个。其实最初甯安提起时,施杨是有点不情愿的,但他还是回道:“你是组长。你想做什么,无需过问我的意见。”于是,他和晨星的关系从同组组员升级为了师徒加行动搭档。拜师那天,晨星忽然心血来潮,说要喊施杨“师父”。施杨被喊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却又懒得拒绝,便任她叫了。不过欧阳尧旭和甯安之间,就没那么友好了。
      甯安平时文质彬彬,偶尔独自望着窗外的远方、沉思着什么的忧郁美态着实为适用于全年龄段女性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可一旦认真起来,特别是在对他人提意见或要求时,尽管看上去仍旧和和气气的,但笑眯眯的样子透着股难以形容的森森气息,任谁见了都噤若寒蝉,只有闭嘴“嗯嗯”点头的份。欧阳尧旭原本十分不屑于在他手底下当差,但深切认识到他的可怕之处后,就是给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再打他了。
      当然,咱们的欧阳大公子自认不欺软怕硬,也更不可能被一个简单的笑容调教得服服帖帖。他的“不反抗”,可翻译为“做大事前的忍辱负重”。甯安心知肚明,亦心照不宣地在他所能容忍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利用他的“不反抗”以端正他的态度和言行。也就是说,这各怀鬼胎的两人,一个暗藏着不可告人的企图、以为对方没发现,一个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仅静观其变。
      “为什么要我停车?”欧阳尧旭问。
      “黄灯。”
      “红灯才是停。”
      “黄灯也要停,尤其是在停止线之后。”
      “我能在黄灯结束前驶出停止线。”
      “不能为了赶黄灯而加速。”
      “为什么?”
      “危险。”
      欧阳尧旭嗤之以鼻:“呵,人家飙车才叫危险,我就赶个黄灯,有什么危险的?”
      “你没飙过车?”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告诉我的。”
      “我哪时候告诉你我没飙车了?”
      甯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平日有和其他富家子弟一起玩吗?”
      “没有。”欧阳尧旭不明白自己为何要老老实实地回答。
      “为什么?”
      “我妈说做人不能纸醉金迷思想糜烂,要有所建树。”
      “所以你一成年就进部门了?”
      欧阳尧旭抿了抿唇,无声地踩下油门。
      异类是远超想象的存在,绝非常人所能涉足的领域。因此比起部门的保密性,甯安更是出于保护顾华的目的,才隐瞒了这半年来的“奇遇”。范冰作为一名母亲,竟让自己的儿子远离安全无忧的平凡生活,踏入这稍有差池便将万劫不复的凶险世界——为什么?
      “副科长她……”
      话到嘴边,甯安又咽了下去,毕竟这极有可能触及对方家庭的隐私。欧阳尧旭却毫不介意,说:“我妈她说的没错,这是我该背负起的责任。”
      说罢,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欧阳尧旭问:“晨星和施杨怎么一大早就没影了?”今天没见到准少夫人,心里有点寂寞。
      “南光洞出了一具尸骨,他们去处理了。”
      “……尸骨?你是指,骷髅?”
      “嗯。”
      欧阳尧旭是出了名的怕脏怕血腥。怕脏没什么好说的;怕血腥倒不是因为他恐血,而是因为他胆小。当然,如果是被他自己揍出来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前提是那人的战斗力比他还菜。
      “我们的案子,也有尸体?”
      “嗯。”
      欧阳尧旭早上刚到办公室就被甯安拉来当司机了,故而不知道案子的详情。其实甯安也不太清楚,毕竟事发突然,相关资料还没送到部门,只知道死者是合美工厂的工会主席马彦。
      “那我们是去公安局看尸体了?”
      “看也可以,不看也可以。”
      桑塔纳轿车规规矩矩地停在了白线之内,前方的交通信号灯由绿灯转变成黄灯。
      “那到底是看还是不看?”
      甯安转过头,看着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的欧阳尧旭,露出了一个迷之微笑。
      昨晚六点时分,一辆白色货车忽然驶至合美公司门口,类似于打手的人倾厢而出,对示威人群大打出手。一片混战后,打手们尽数逃跑,除了工会主席马彦意外身亡外,其余罢工员工们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但好在均无生命危险。虽然后者是被迫反击,但终究破坏了公共安全秩序,所以凡是两腿完好、不必躺医院的,都被警方拉回局里了。欧阳尧旭瞅了下被集中起来接受教育的涉事人员们,极为嫌弃厌恶地翻了个白眼。
      将近法医实验室时,欧阳尧旭怕真有具活生生的尸体摆在冷冰冰的解剖台上,右脚还没踩进屋内就原地一转身,不动如山地杵在了门口。甯安问:“不进来?”
      欧阳尧旭连连摇头,态度坚决:“不进去。”
      “那就麻烦你看门了。”
      “哦。”
      几秒后,欧阳尧旭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可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出,正想转头问甯安,脑子里却刹那间闪过了一具面目狰狞的血尸。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的他赶紧把转了一半的头强行扭回来并合上手掌,不断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他念着念着,又忍不住竖起耳朵捕捉屋内的动静。由于听不灵清,他便下意识地往声源蹭去,脖子和目视正前方的眼珠却岿然不动。而当他好不容易辨清了三人的声音时,却听甯安说了一声“谢谢”,结束了谈话。他忙不迭一个激灵回到原位,若无其事地问出来的甯安:“怎么样?”
      “死者身上有很多外伤,但致命伤是后脑处的一记撞击。”
      “既然是撞死的,为什么还要交给我们?”
      “死者的衣服上沾了一块非他本人的血迹,从中验出了不寻常的东西。”
      欧阳尧旭固然笨,但不蠢,如此明显的暗示,不理解可就真该去跳茅坑了。然而比起案子本身,他更关注另一个问题:“那你看到尸体了没?”
      甯安停下脚步,抬眼看了会儿真心发问的欧阳尧旭,再度露出了一个迷之微笑。
      欧阳大少爷对底层劳动人民反抗压迫剥削的血泪史完全不感兴趣,仅无所事事地看着向委屈至极的罢工员工们询问昨晚事件经过的甯安,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走出公安局,他迫不及待地发表了崇论吰议:“部门想要的,无非是那块血迹的主人。既然马彦是在打架斗殴的过程中死的,那这块血迹十有八九是某个罢工员工或者某个打手沾上的。换言之,咱们只要把所有人的血抽点回去验验就行了。如果罢工员工里没有的话,那就只能是打手了。不过这也没问题。反正这帮打手是合美叫来的,向他们领导人要个联系方式,再拉出来验一通血就OK了。”
      在欧阳公子眼里,验血就跟吃饭喝水一样方便,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甯安饶有兴趣地问:“为什么认为打手是合美叫来的?”
      “自家员工在自家门口闹事,怎么可能不阻止?”
      “按寻常思路,这样想没错。可我觉得里面另有文章。”
      “什么文章?”
      “首先来让我们确定一点——合美究竟有没有剽窃。”
      “诶,”欧阳尧旭一脸“我从火星来”的表情,“难道没有吗?”
      “现在网上的信息太杂太乱,爆的究竟是真料还是假料,谁也不好说。这次的爆料人其实挺有趣的。明明公开发博称自己手握能证明合美剽窃的决定性证据,还说要用它将金霖等人绳之以法,但时至今日,据联络科的同事说,相关部门并没有收到任何资料。”
      “难道这个爆料人被合美干掉了?”
      “有可能,但也有可能证据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欧阳尧旭惊愕:“……不存在?”
      甯安侃侃而谈:“对于染色企业,新型染色剂肯定是企业机密,怎么可能会轻易透露给别人?更何况技术这种东西真的很难说,你能研制出来的,他人不一定研究不出来。而且合美已经申请了新型染色剂的专利,至少在技术上是别想置疑他们了。再者,如果这种证据真的存在,舒伦当初为何不起诉合美,反而选择自杀呢?”
      “哦!”欧阳尧旭若有所悟地点点头,“万一这证据确确实实存在,只是舒伦不知道呢?”
      “证明一家企业剽窃他人技术的证据,外人是很难拿到手的,想来也只能是内部人员。如此一来,他为何不早帮助舒伦一家,而是现在才站出来?退一万步说,这爆料人不是原来手握证据的人,他也是近期才拿到了相关证据。可他若真心向为舒伦一家伸冤,直接上交给相关部门不就好了,为何偏要先在网上冒个泡?别告诉我他担心政府会偏袒合美。”
      欧阳尧旭觉得此话在理,毕竟真正有行动力的人才不屑于上网刷存在感,要刷也会等活干完了才刷:“总而言之,你认为爆料人在撒谎,合美实际没剽窃他人技术?”
      甯安摇了摇头:“剽窃一事应该是真的。”
      欧阳尧旭忍不住一个白眼:“刚刚才说爆料人手头没证据,现在又改口合美剽窃了——你上辈子是鱼吗?”
      甯安微微一笑:“爆料人手头没证据与合美剽窃之间并不存在矛盾。”
      欧阳尧旭登时一惊:“你是说……”
      “合美的态度从一开始就十分暧昧奇怪。”甯安道:“致癌染色剂的风波兴起后,合美什么都没说,只默默在官博放出新型染色剂无致癌风险的证明书并报警。当时他们作为平白无故遭受诬蔑的受害者,能理直气壮地寻求警方帮助。可当春泰公司的事被爆出来后,他们立刻撤销了报案。顺带一提的是,合美的报案理由是扰乱公共秩序。”
      欧阳尧旭不是很懂这波操作:“不告他们诬蔑,反而告扰乱公共秩序?”
      “合美染业员工示威实属有计划的行动。尽管是私下集会,但他们一没占领公司用地,二没扰乱企业工作或公共场所秩序,还懂得利用舆论吸引全社会的关注,所以当合美报警后,警方也不好出面阻止。”
      “这警报了和没报有什么区别?”
      “没区别。合美或许是念在自家的员工的份上,形式上报警吓吓他们;或许是因为怕罢工员工们发现了什么,才不敢声张。”
      “发现了什么?”
      这孩子反应有点迟钝。甯安心道。“底层员工不堪公司的剥削压榨,从而罢工抗议示威,这可以理解。但他们却偏不直指正题,而是剑走偏锋,强行将染色剂拉入大众视线。”
      “哦,”欧阳尧旭茅塞顿开,“那罢工员工一早就知道这新型染色剂是合美偷来的?”
      “恐怕如此。”甯安一丝不苟地说,“罢工员工们应该是想用染色剂背后的丑闻来威胁合美停止剥削行为,但合美的反应成功掐灭了他们的最后一丝幻想。于是春泰公司的事就被爆了出来。”
      “照你这么说,爆料人和罢工员工是一伙的?”
      “不止爆料人和罢工员工。他们背后还存在着一股第三方势力。正是这股势力推波助澜,将合美推上了风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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