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之地》万喵昭昭

6、第 6 章

　　晚风吹动的烛火舞蹈着在约拿单的脸上投下一丝暗影。

　　他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谷物被阳光晒过的清香溢满鼻腔，稍微抚平了他的疼痛。痛感像潮水般退却，心头的打击失落却涌了上来。

　　“约书亚你说，是不是因为我是□□的儿子，所以老狐狸不喜欢我，达尔西他们也欺负我。”他的脸颊轻轻蹭着洁白的枕头，脸上滑落的不知是因疼痛而流出的汗水还是名为屈辱的泪水。

　　“是不是我生来就沾染着罪恶，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摆脱不幸的结果。”从小到大，约拿单无不是在父亲的责骂，哥哥的毒打下渡过，他本以为自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随着他越长越大，不甘和愤怒在约拿单心中发酵，渐渐酿出名为仇恨的苦酒。

　　凭什么？难道人的出身就这样不可更改，□□的儿子便永远不配得到幸福？

　　为什么其他人能够安然高坐在王位之上，以鄙夷蔑视的目光将他一点一点剥开？而他注定要低贱如狗只能匍匐在他们脚下任人取笑奚落？

　　黑发少年的额发被汗水洇湿，漆黑的眼瞳却出奇地明亮，他执着看着约书亚真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神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约书亚拿着白色的软布，轻轻拭去少年的汗滴。“不论是妓.女还是贵族小姐，乞丐还是国王，在祂的眼中，都是一样的人。”

　　“高贵者未必高贵，低贱者未必低贱，重要的是你如何看待自己。”

　　“既然神明对待所有人的态度都是一样的，那为什么我还是一直在被人欺负？”如果神明真的不会以血统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约拿单这么多年所遭受的屈辱欺凌又该作何解释？

　　“往世书上说，这是神明给你的考验，只有通过神明的考验才能得到幸福。”约书亚温和道。作为圣殿大祭司的儿子，他从小熟读各种经典，由伟大的先知们共同编撰的《往世书》他简直倒背如流。

　　人是会出错的，可是神明不会。人在遇到困苦挫折时会痛苦，会感到迷茫，神会为这些人指出前进的方向，譬如此时的约拿单。

　　他轻柔的手掌拍打在约拿单单薄的背上，“神说，要忍耐，等到神从祂的神座走下来，世间所有的不公将会得到惩罚，现在地上的罪孽不过是考验罢了。”

　　约拿单在约书亚看不见的角落里暗自撇嘴，说不定他等不到约书亚的神降临人间的那一日，他就被不知道哪个哥哥或者他的老狐狸父王打死了。

　　忍耐，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但是除了变本加厉的欺凌.辱骂，并没有换来他人的同情。但约拿单不会反驳约书亚的话，他生活在圣殿中，又是大祭司的儿子，外面的阴暗沾染不到他分毫。

　　约拿单很高兴有这样一位纯洁无瑕的朋友，他的模样正是约拿单所向往的，约拿单希望他永远是这样对待世界一片赤诚。

　　他摸摸头，感觉自己似乎没有在发热了。

　　“我好像不再发烧了，我回皇宫去，小哑巴还在等我呢。”

　　约书亚的手抚上少年的头，冰凉的触感对于一个刚刚还在发热的人来说非常舒服，约拿单不自觉把头伸过去，企图得到更多的清凉。

　　约书亚把手收回去，“比刚才好了一点，但还是有点发热，你今日不要回去了，就在这里休息。”

　　“可是......”

　　“我是医师，”约书亚打断约拿单的话，“病人要有病人的自觉，听医师的话。”

　　约书亚偶尔会露出一点不容置疑的威严，约拿单反抗无果，只能老实裹在约书亚被子里。

　　他挣开身上的被子露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着桌子边上还在调制草药的约书亚，“我占了你的床，那你怎么办？你睡哪里？”

　　约拿单这次着实伤得不轻，不说身上大大小小的淤青，光是他腿上的伤口就要每日上药，约书亚原本储藏的药剂根本就不够，他需要尽快炮制更多的药剂出来。

　　“我今晚还有别的事，你先睡吧。”

　　约拿单嘟囔着，“不睡觉对身体不好......”一边沉沉睡去。

　　约书亚的床铺温暖干燥，隐约还有一点太阳晒过的温暖气味，和他自己那间阴冷潮湿的石头屋子根本无法比较。

　　睡在蓬松轻柔的羽毛之中，约拿单想象自己此时正睡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中。他从出生就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从来没有在哪个女人怀抱中睡得如此之深。

　　但是此时此刻，他隐约明白什么是母亲的感觉，这让他恍惚回到自己的婴儿时期，安稳睡在母亲的肚子中，羊水包裹着他，婴儿的手脚蜷缩，睡得香甜。

　　约书亚看了一眼被子底下缩成一团的紧闭双眼的少年，手下捣药的动作放得更轻，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吵醒他。

　　*

　　在亚度尼斯换岗之前，他带着今日的早饭来看望侄子约拿单。

　　他第一次见到约拿单，约拿单瘦小的模样丝毫看不出一个十岁孩子的体格。

　　黑头发黑眼睛瘦得像猴子的孩子完全看不出哈里曼家族的特征，以至于亚度尼斯将他错认成了偷偷潜入皇宫的野孩子。

　　“你是谁？在皇宫里鬼鬼祟祟想要做什么？！！”

　　瘦小的孩子不回答，狼一样的眼睛紧紧盯着亚度尼斯身边的食物。

　　亚度尼斯手下的士兵不耐烦驱赶，“去，去！哪里来的小乞丐，王宫可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十岁的约拿单有着猴子一般的相貌和灵敏，他见准时机，一把抢过食物护在怀里，从大人们腿间的缝隙里迅速逃跑。

　　亚度尼斯揪着约拿单单薄的衣领，把这皮包骨头的小孩拎在手心。

　　“小子，你知道盗窃是什么罪吗？”

　　小孩努力做出一个凶恶的表情，小小的犬牙亮出来，看上去并不吓人。

　　亚度尼斯被逗笑了，一个小屁孩，还学人家呲牙威胁人呢？他随手一丢，把约拿单扔在地上，“你走吧，那点东西就送你了。”

　　随意轻蔑的语气带着嘲弄，被扔在地上的约拿单感到自己被浓浓的屈辱感淹没了。

　　他只是想要填饱肚子而已！这些人凭什么把他当做一个小偷，一个盗贼。约拿单发起怒，营养不.良的稀疏头发炸起，他像只小狮子一样扑倒亚度尼斯腿上，紧紧抓住他衣服下摆。

　　“做什么......？”

　　约拿单深吸一口气，张嘴，狠狠咬下。

　　“呃......！”

　　亚度尼斯狠狠甩手，企图把咬住他手掌的乞丐小孩甩下去。约拿单眼神坚定，死也不松口，小身子跟着亚度尼斯的动作一甩一甩。

　　小孩是铆足了劲下口的，铁锈的气味传到约拿单鼻子尖，他任凭亚度尼斯将他甩来甩去，死死咬紧牙关。一旁的士兵见状想要给这个胆敢冒犯首领大人的小乞丐一点教训，被亚度尼斯喝止。

　　“不过是一个孩子，何必对他动手。”

　　事情最终闹到了国王那里，亚度尼斯这才知道，眼前的小孩并不是什么小乞丐，而是国王巴里特的第二十一个孩子。

　　只是因为约拿单的生母是一个卑贱的妓.女，而且难产而死，国王认为约拿单身世下贱又不祥，多年以来对他不闻不问，甚至到了要像乞丐小偷一样偷窃食物的地步。

　　巴里特满脸嫌弃，看着约拿单的眼神活像在看什么肮脏的东西。

　　“你不止血统卑下，甚至品德败坏！你居然去偷盗食物，还咬伤你叔叔的手！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简直是我一生的耻辱！”

　　听到国王的辱骂，约拿单并不生气，他的眼神平静，小小年纪就已经像一潭死水。

　　“不吃东西，我会死。”

　　他没有为自己申辩，只是简简单单陈述这个道理。他和小哑巴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如果再没有食物，也许他们两个就真的死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

　　不会有人在意他们的死亡，就像王宫里随处可见的野草野花，少一朵和少两朵对于整座王宫来说根本就没有半分区别。

　　亚度尼斯生出几分不忍，他主动向巴里特说道：“我的王，这点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小王子的食物是我送给他的，并不是他偷走的，请求您不要惩罚他。”

　　在弟弟的劝说下，巴里特放弃了对约拿单的处置，临走之前，他冰冷的眼神扫过，足以让任何一个平常人颤抖战栗，约拿单只是麻木地站在那里，对于国王父亲冷漠的眼神视若无物。

　　一个人的瞪视并不会让他少块肉，也不能填饱他的肚子，自然也就不足以让他感到任何畏惧。

　　“我为我之前的话和行为向你道歉。”亚度尼斯说。

　　黑发黒眼的男孩平静淡漠地看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个有礼节的绅士不会这样对待一个真诚向他表达歉意的人。”亚度尼斯皱眉，难道没有一个人教过约拿单王室应有的礼仪吗？

　　“我不是绅士，”约拿单淡淡道，“我是个乞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