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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所以他前脚进出版社,你后脚就跟上了?”坂口安吾听完太宰治讲述前几天下午与不知名落魄小说家的巧遇,冷不防问道。

      织田顺势感慨道:“真巧啊。”

      安吾继续吐槽:“是啊,真巧呢——太宰提前调查跟踪了吧?”

      正戳弄酒杯冰球的话题当事人闻言惊得指尖一个用力,冰球的冷意猝然透过肌理。太宰刷得下扭头紧盯着安吾,嘴角一撇,故作委屈地驳斥:“太过分了,安吾!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分明是那个编辑声音激动得直往我耳朵里窜,想不注意都难哦。”

      他话锋一转:“更何况我撞见他的前晚,他才住进织田作那里——光是这消息都不可能这么快传到我耳边!”他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终于左手握拳敲上张开的右掌,理直气壮地下结论,“安吾,你这是构陷——构陷!”

      安吾也惊讶了,表情一言难尽:“……真难为你想到构陷这么高级的词语。”

      太宰眯起眼睛,语气轻快,开心道:“是从‘落魄小说家’先生那里看到的哦,平时都想不起来用呢,在活学活用上安吾是不会懂的~”

      安吾面无表情地继续回敬道:“你随口起的外号也很长。”

      太宰打了个响指,乖巧道:“好的,那就改成‘小说家先生’。”

      “……”

      闻言,织田终于加入议论,却极为自然地岔开话题:“确实是这样,芥川先生文辞清丽丰富,阅读范围也很广,他谈到的很多作家我都闻所未闻。”

      “这难道是重点么!”安吾睁大眼睛,实在忍不住又吐槽一句,“重点不该是织田怎么把他捡回来了吗?!”

      “——是哦!”太宰飞速接话,义正言辞地指责,“真的好过分呀。织田作,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和他住在一起?!如果不是我抢了他给编辑的联系方式,发现是织田作的手机号,我到什么时候才会发现!”他嘟囔着抱怨,“本来打算那晚就当面问织田作的,结果离开出版社还没走几步路就被小矮子抓去出紧急任务了,真恶心啊……”

      织田茫然地回答:“太宰没有问,而且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安吾满脸黑线地反对:“一只猫咬着织田的裤脚带他过去,捡回了一个身无分文的作家,想来也是不可能的吧。”

      “是真的啊。”

      “那可真是只极有眼光的、不简单的猫呢。”太宰夸奖道,鸢色的眼睛却毫无喜色,反而流露出兴致与危险,“身无一物、过往一片空白的大作家,简直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

      “太宰,这不重要吧。”织田没由来觉得怪异,认真地说,“芥川先生说攒到稿费就会搬出去,不再打扰我——虽然我也不介意啦。他是个好人。”

      太宰当即回道:“当然。他写的小说超级棒!能写出《罗生门》那样文字的人我也觉得不是坏人,更何况小说家先生又瘦又孱弱呀……”手腕细到都能直接折断呢。

      安吾就这么看完太宰哄骗织田的全过程,神情复杂地偏了下重点:“所以你就抢了芥川给编辑的稿子?”

      太宰毫无愧疚地纠正道:“不是抢,我有让他当场复印小说家先生的手稿。”

      “——然后拿走了芥川的手稿。还包括后来的两篇。”安吾推了下眼镜,不客气地接话。根据太宰开头的三言两语,包括炫耀自己如何先后拿到芥川的手稿,他已经能想象到这家伙让人在出版社蹲点,等芥川一走就闯进大门,光是站在那里瞥编辑一眼,就能让对方战战兢兢地将稿纸双手奉上。

      “绝对没有逼迫,只是抬了下手。”太宰继续纠正。

      “……”你这家伙不用再解释了。

      假如芥川就是个普通人呢……直接被半路横叉一脚的太宰拿走了手稿,还记下了联系方式。安吾被他没有丝毫心理负担的无耻震惊到了。太宰治这个人真是常看常新……

      被谴责的当事人一眼看穿安吾的心理,以一种超可爱的语气强调道:“可小说家先生不是普通人哦~”

      “……好恶心啊,这个语气。”

      突如其来的小说家先生并不在太宰的预料之中,这些天的调查也显示他和任何一个组织都没有关联。对方恰巧被温柔好心的织田作捡回去真的是巧合,即使巧合得令他不可思议。唯一的线索就是那只不知所踪的猫。不过,暂且排除了可能的危险,却还有其它地方吸引他。

      太宰倏然拽着织田的袖子:“请务必让我去织田作的家。拜读了他的大作,我要和小说家先生进行深层次的精神交流!”他一脸认真,仿佛不答应他就会成为罪人,负罪感满满。

      “太宰你认真的吗?!”安吾瞳孔地震,目前说继续调查才是正常的吧,可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可以啊。芥川先生在家的话也会很寂寞的。”织田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安吾完全被两个人打败了,有气无力道:“织田,连你也……”

      太宰眯起鸢色的眼睛,笑着拖长音:“安吾,那、是、真、话、哦。”

      坂口安吾啧了一声,不再多言。

      太宰却趴在吧台上,手指继续有一下没一下戳着酒中的冰球。

      那位小说家先生真的很厉害呢。写出来的作品立意新颖,精致优美。他用冷然清丽的笔调揭露世间的尔虞我诈,人性的自私自利——明明该锋利得像手术刀一样,可却给予他同情的人物一点善意的揶揄,对他否定的人物加以一点淡淡的微讽。他写人写己,不赞美恶,也不为了揭露而揭露,甚至折射出他对善与美的憧憬与追求。明明他的态度最该冷酷超然,高高在上,却温柔得让连他这种对人性不抱丝毫希望的人都感到惊讶。

      所以,织田作,你说他是神吗……

      “不知道呢,不过芥川先生相当温柔。”

      话音刚落,太宰才察觉到恍惚中的疑问已脱口而出,面色不改:“很肯定的评价哦。”

      “并且富有童心,是很孩子气的大人。”织田摩挲着下巴回忆。

      “诶?”

      “上次回家看到芥川先生在和小朋友玩耍——

      孩子:我要变成老鼠逃跑了。

      芥川:啊呀,那我变成猫才好。

      孩子:那样的话,我就变成大熊。

      芥川:你变成大熊,我就变成老虎去追你哦。

      孩子:什么,变成老虎?变成狮子也没什么。

      芥川:变成龙,会把狮子吃掉。

      孩子(神色为难):龙?——那我就成为素戋呜尊制服龙!”

      “……”

      太宰的表情一瞬间空白,随后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小说家先生比我想象得还可爱嘛。”

      安吾一言难尽地看向太宰,又转向织田,叹了口气说:“好吧,我现在相信你的话了。”

      “什么?”织田放下酒杯,语气不解。

      安吾深吸一口气,颇为无奈:“你说他是个好人。不过芥川终归来历不明。”

      织田倒不在意:“这只是他的秘密,和我没有关系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安吾。”红褐色头的男人理所当然地阐明观点,“我只要确保他没有威胁就行了,除此以外都不重要。”

      昏黄的灯光下,太宰的眼睛仿佛散发点点细光,突然用崇拜的眼神和语气活泼道:“织田作真的——超级温柔!”

      织田对夸赞没什么表现,反而话锋一转:“我有预感太宰会和芥川先生有共同语言,去我家的话随时都可以,芥川先生真的很寂寞。”

      “你怎么知道?”安吾奇怪道,“而且,你不是每天晚上都会回去吗?孩子们天天都在他身边。”

      太宰意外地没有对此做出评价,他右手支着下颚,平静的鸢色眼睛下是兴奋与期待。他与小说家先生仅仅擦肩而过,仅仅一个短暂的照面,浑身的细胞就如在沉睡下惊醒,战栗得令自己死死地盯着他。小说家先生并没有被炽热却危险的眼神所吓到,相反——全无反应呢。那双波澜不惊的湖蓝色眼里满是不在意,满是不关心。在先生眼中,或许他和那个无聊又世俗的编辑一般无二,仅仅是个路人。真让人挫败呢,是同类不是显而易见的么。

      坂口安吾默不作声地推了下眼镜,一巴掌拍在太宰的后背上:“气息收一收,真当织田发现不了吗?”

      太宰仿佛是被突然扎破的气球,当即再次软趴在桌上,嘟囔着好过分啊,安吾。

      织田却摩挲着玻璃酒杯,保持缄默。

      芥川先生有无法被填补的孤独,无法被消解的愁苦,与无法被打破的脆弱;温柔敏感,时常沉默,连门都不爱出,似乎邻居女人随口说出的话都能刺伤他。他不存在活着的理由,所幸大约暂时是不想死的,可活着也很无聊腻味,整个人处于虚无缥缈的不安中。

      织田根本不担心芥川居心叵测,更不认为会伤害他;相反,他更担心某一天得到对方失踪,然后在外面自杀的消息。

      所以,这两个人真的很像啊……

      织田沉思许久,终于笃定道:“就是知道啊。”

      安吾:“……”

      安吾:“好的。”

      与此同时,深陷话题中心的芥川龙之介正按摩酸痛的手腕和脖颈。

      芥川不久前哄好孩子们入睡,便已倦得厉害。暂住不过寥寥几日,他基本摸清了织田作之助的秉性,是极温柔善良的人——虽然猜到早出晚归的织田多半从事了不简单的职业,可正因如此,能保持人性之善更难能可贵。

      他放下黑色钢笔——用第一笔稿费的小部分买的,是较少见的细长款,笔尖不粗不细,出墨顺滑,也是首件属于他的东西。说起来,这还是织田君带他去的。

      那日傍晚,恰逢天气清和,没有一丝风。路边栽了两列稀落的树,又值霜天凉秋,远远近近地排着更显萧索、光秃,黑色的枝丫伸向橘色的天空,柔滑如饴的阳光倾洒而下,黛色的枝条映照在地上显得格外纤细。无论是散落在泥里的残叶,还是静立在树梢的乱鸦,无处不流露着微寒的秋意。

      霜寒露重的空气渗过芥川灰黑色的羽织传入肌理,令他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织田方才走在前头,现下脚步渐缓。芥川三步并两步地跟上,便听到他说:“家里比较偏,所以去商店的路程会远一点,不过胜在租金便宜。”

      思及收养的五个孩子,芥川了然。

      “不过横滨的话,确实比较乱,至少不及东京和平。毕竟,这里是异能者的天堂。”

      “……异能者?”芥川立刻抓住一个陌生的名词,迟疑地重复。

      “是一群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超越自然存在的特殊能力的人。在横滨,芥川君或许可以看到被操控重力的人或物,具有攻击性的人性异能体等等。”织田一脸平常地淡声道,“还有极其危险的港口黑手党。”

      “……”

      芥川俨然一副介于空白和茫然的表情,如果不是意识清醒兼对方目光严肃,都要怀疑这是一场梦或一句玩笑话了。他心如擂鼓,极力平复呼啸而来的震惊。

      新世界而已……早该醒悟了,不是么?技术飞速进步的年代,尚且存活的同名老师,荒芜凋零的文坛,包括前一刻织田君提及的异能者与港口黑手党,诸如此类,还不够说明这里是一个与过去生活地大不相同的世界么。

      最后的记忆斑驳不堪,芥川甚至不清楚来到新世界之际发生了什么,探寻回去的线索更无从谈起。无措与不安令他下意识紧紧攥着袖口。

      织田君却安抚他说虽不了解你的烦恼,但不如先住下。凡事日后再做打算。

      指尖轻轻敲点着黑色钢笔,忆及此处,芥川不免苦笑。

      他极喜爱倾诉,课程之繁多,教授之无趣,紫藤之繁茂诸如此类的小事都会被他记下,再写信寄给恒藤恭他们,更遑论一些大事。现下不但处境艰难,甚至连可倾诉的至交好友也无。人世寥落,莫过于此。

      然多想无益,他克制发散的思绪,草草收拾好心情,开始动笔。

      倒有个昨日就想写的题材。

      他聚精会神,耳畔已不闻鸣秋之虫,白炽灯光在头顶洒下,洁白的稿纸被印下一个暗淡的灰影。秀气工整的文字就此闪烁鲜活,似玲珑荆玉,似细落金花,更如天上的银河流淌泛滥。

      「推官审讯樵夫供词

      是呀,发现那具尸体的,正是小的,今儿个早上,小的像往常一样,去后山砍柴,结果在山后的竹林里,看到那具尸体。老爷问在哪儿吗?那地方离山科大路约莫一里来地,是片竹子和小杉树的杂树林,很少有人迹。

      ……

      是的,死者正是小女的丈夫。他并非京都人士。是若狭国府的武士,名叫金泽武弘,二十六岁。不,他性情温和,不可能惹祸招事的。

      ……

      杀那男的,是我;可女的,我没杀。那她去哪儿啦?——我怎么知道!且慢,大老爷。不管再怎么拷问,不知道的事也还是招不出来呀。再说,咱家既然落到这一步,好汉做事好汉当,决不隐瞒什么。

      ……

      这时,有人蹑足悄悄走近我身旁,我想看看是谁。然而,周围已暝色四合。是谁……谁的一只我看不见的手,轻轻拔去我胸口上的匕首。同时,我嘴里又是一阵血□□涌。从此,我永远沉沦在黑暗幽冥之中……

      大正十年……」

      芥川几乎是一气呵成,无利害得失,也无喜怒愁怨,心境只随文字而更迭。创作的疲乏悄然隐去,灵魂如浸润在澄明晶莹的池水中,一派怡然。

      然而,他却在日期上遽尔停笔。

      他是不是已经写过这篇了……尤其笔尖尚在“大正十年”滑动,题名在下一秒想到时,这感觉愈发强烈。

      “……!”

      不待细想,紧随其后的便是头脑的一阵剧痛,耳畔杂音轰鸣。芥川面色煞白,痛呼哑在咽喉,发不出半点声响;他眼眸睁得极大,湖蓝色的瞳仁携着盈盈水泽,喘息间又是一阵锐痛,激得他冷汗直流透湿里衣。最后连牙关都在战栗,青白的指尖死死抠着桌面,半晌,他终是昏了过去。

      芥川蓝黑色的长发铺散于木地板,额前早已泌出细密的冷汗,紧蹙的眉头还未平缓,但神色倒奇怪地有点安详了。

      他恍惚在做梦。

      四周皆为白光,柔和却不容忽视。他的意识沉沉浮浮,算不上痛苦,可也无愉悦;脚下是绚丽繁华的彩色玻璃,头顶是永不停歇的旋转齿轮,白烟在他的身际飘渺缭绕,废稿在他的脚边铺陈四散。

      芥川不知所措。

      倏尔,传来悉悉索索的闲话,莫说内容,就连声音芥川都格外熟悉。

      “哈哈,你知道的,龙的皮肤相当白,更衬得嘴唇深红,只不过深红中还带了点紫,像美姬一样妖艳的唇,虽然很漂亮,但总有凄艳之感。我疑心是肺病所致。”

      “龙一直都很漂亮啊,毕竟是《女性世界》杂志容貌评分95,此项位列第一的美男子哦。一高时,老师在前面上课,他在下面翻德语版《浮士德》,按着书页的手指又细又白,很是漂亮。不过入学体检那天,龙排在我前面两三位,瘦得有些吓人,大概被怀疑得了肺病,检查人员令人厌烦地仔细检查了。”

      “哦,那龙应该是没有肺病或已经康复了,肺病的话连入学都通不过吧。”

      是宽和久米!他们又在背地里说我的闲话!

      芥川又气又羞,却不自觉地露出微笑。他想去找他们,诉说近日的忧愁无助。他独身留在那里,好辛苦,好寂寞。

      咔嚓——

      不知何时,脚下的彩色玻璃竟已布满裂纹,更有越发密集的趋势。他惊恐地退了两步,转身就想往宽和久米那里跑去。遗憾的是,他们并未瞧见他。

      彩色玻璃在顷刻间碎成残骸,芥川来不及尖叫,就跌进杳渺幽邃的黑暗中,眼角的泪光似乎还未干涸。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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