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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   街灯照例于暮色四合之际齐齐亮了,刺眼的灯光教初升的皓月星子都黯然失色。人行道上熙熙攘攘,雨后的地面依旧潮湿,低洼处汇聚了一个个流光闪烁的浅浅水坑,稍有不慎便会打湿行人的裤脚,溅上零零星星的泥点子。

      夜市的热闹总与太宰治无关。——何况,与其夸赞夜市热闹,倒不如描述成喧嚣嘈杂来得更加准确。熠熠华灯照得眼睛愈加疲倦,刺鼻的汽油味又常常伴随着微风拂过,如影随形得令他心烦。

      少年身穿西装,披着黑色长风衣,目不斜视地朝街巷的深处走去。

      汽车与行人渐渐稀落,越往里走街灯越暗,高悬天际的星子随之闪烁生辉。不知不觉,附近已空无一人。野猫慢吞吞地踱过空寂的小巷,待少年碰巧经过,又受惊似的飞快逃向树丛的更深暗处。

      太宰到时房门并未阖上,客厅也没有开灯。那门半掩着,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无明黑暗,仿佛下一秒就会有鬼怪巨兽冲出魔盒。

      他的情绪竟在此刻开始趋于平静,静到沉如深潭。

      突然,一只泛着暗红光芒的黑色巨兽冲出房门。黑兽每一寸都生出锐利的尖刺,怒腾而起,划破沉寂的空气,发出一阵短促而清晰的啸声。

      看来织田作和龙之介君已经先一步到了。

      太宰并不惊讶,甚至连半点理所当然的情绪也全然未曾出现。他一动不动,那黑兽在意料之中触及衣角后猝然烟消云散。

      隐于黑暗就能提高一击必杀的概率么?他是忘记站在前方的人是谁,抑或说早已被情绪冲昏了头脑?

      倘若在平时,他大概会笑对方不知悔改且毫无长进,总在宣泄无能的仇恨与愤怒,俨然一副天真幼稚的孩子姿态。太宰眨着无机质的鸢色眼睛,边漫不经心地想,边继续朝里走。

      “你把芥川先生带去哪里了?!”

      看吧,果然是这种无聊的问题。

      “——你这家伙!把芥川先生带去哪里了!”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龙之介终于忍无可忍地从门后现出身影。

      他的身骨很瘦,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长裤,手里还攥着外套;衬衫右胸口处缝了徽章一样的图案,想来是校徽无疑了。

      龙之介想也不想地把外套扔在地上,朝对方冲了过去,随之跟上的还有复原如初的异能「罗生门」。他三两步飞速跳下台阶,跨过即将化作尘泥的枯叶与坚硬粗糙的石子,也跨过房内深渺幽暗与屋外摇曳星光之间的那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太宰微微偏过头,软弱缓慢的拳头擦过面颊,仅徒留一丝幽微的拳风。他诡异地没有还手,只一味避让。他最后许是觉得烦了,赫然出手,扣住龙之介的手腕,朝身侧下方狠狠一拉,将其掀翻在地。

      “够了没有。”太宰的语气波澜不惊,分明是不耐烦的嘲问,却无上扬的尾音,平淡非常,一如他此刻的神情。

      龙之介似乎冷静了,默不作声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他距离太宰两三步之远,脊背挺拔,整个人就像刀锋一般。短短不到两个月的寻常校园生活不会改变他过于偏执刚硬的脾气,散发油墨香气的书籍也不会温润他那远超同龄人的犀利尖锐的眉眼。

      一时间,太宰与龙之介呈对峙之势,气氛剑拔弩张。

      他们分明同是异能者,此刻竟成为两个世界的人。前者从星月下现身,却不改于黑暗里走出的事实;后者自门后的深幽中跑出,却终将走向光明与璀璨。

      龙之介不想再和居心叵测的黑手党干部耗费心力,径直从口袋中掏出两个小玩意儿。纤细苍白的手指夹着□□和监视器,淡如流水的月辉顺延边缘的曲线落下,划出金属质感的光。他语气冷然,但掩不住极力克制的恨意与愤懑,笃定道:“这东西是你的。”

      “芥川先生……”龙之介喉头干涩,仿佛被人扼住脖颈,声音倏然哑住。他嘴唇翕动,艰难地继续吐出那句话,“他自杀时,你是不是在旁边。”

      终于,太宰像被触及了什么开关似的,眼角微动,一种微妙、难以言说的零星的情绪随之流出。下一瞬,他又恢复面无表情,但还是被龙之介敏锐地捕捉到了。

      心虚?理亏?还是其它什么?

      “龙之介,太宰。”

      一句平和的招呼打散了二人凝滞的氛围。

      “啊,织田作。”他打了招呼回应。

      太宰抬眼瞧见走出房门的织田,并顺手开了灯。对方挠了挠有些杂乱的头发,奇怪地问龙之介为什么不开灯。龙之介讷讷无言,脸上闪过尴尬之色,良久才支支吾吾解释说以为灯坏了。

      太宰不禁挑眉,对龙之介没有在织田面前拆穿自己感到惊讶。

      嗯……龙之介君确实不是多嘴的人,不会把外人牵扯进来,要拆穿也是当着先生的面。他如此想着,心中蓦然升起半分理亏感,和一些没由来的落寞。

      “是芥川先生的选择,我不会阻拦。”太宰淡声回答,率先走进屋内。

      龙之介追上去,抢先推开书房的门,堵在门口。

      书房的灯仍是两天前的样子,白炽灯明亮刺眼,不带一点柔和。龙之介的身体挡不住什么,太宰依旧能看清书房的陈设布局,与上一次并无二致……倒是书桌上的几个信封已经被拆开,案上还斜斜置着夏目漱石的《明暗》,想来应是情急之中随手扔在上面。

      “你在撒谎——”龙之介冷然的语气中陡然升腾起一股暴怒。倏尔,他见关好大门的织田即将走来,遂将后半句话吞下。

      太宰微倾下身,朝他露出一个沉沉的、略带嘲意的笑,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他正要起身,却被龙之介一把用力扯过风衣衣襟。他不免蹙眉,背脊瞬间用力,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

      “被接连撬开的门锁,恰在时机的现身救人……”龙之介终是露出一丝破绽,黑白分明的眼睛四周有浅浅的红血丝,双眼像蒙着一层雾气。他的语调虚弱而颤抖,含着弱不可闻的泣音,绝望与祈求在此相交融,“你在的啊,——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太宰没有回答,只垂下眼眸,鸢色的双眼混沌无光,背脊的力道猝然松懈。他扣住龙之介的腕骨,将拽着自己衣襟的手用力拉下。他站起身,耳畔仍是质问的呢喃余音。

      你在的啊……你为什么不阻止他?

      “因为我无法阻止他。”

      龙之介一怔,被拉开的手顺势垂在身侧,仿佛仅靠皮肉黏连一般的无力。操心师的威名让他不知话中有几分真,心里有些许犹疑,但瞥见对方的神情,又下意识觉得他没有说谎。

      太宰无心理会他,绕过龙之介走进书房。

      因为无法阻止,所以在意先生也好,不在意也罢,都会眼睁睁看着他走向毁灭。纵有私心,亦不会改变结局。

      或许年纪尚小的龙之介暂时无法理解那份扭曲的爱意,以及不破不立的决然。

      但多年以后,远在东京上学的龙之介听闻太宰治吞药自杀的消息,而那瓶药正是当初斋藤医生给先生开具的溴米那制剂,也就是Calmotine,方理解了他彼时的心情和用意。早已加入武装侦探社的太宰即使在死后也不让人安宁,但远比□□干部时期收敛许多。彼时的他缓缓合上书,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

      “龙之介?”

      织田的声音将龙之介从愣神中拉出。他打量这个红褐发色的男人,摸不准对方察觉了多少。先生信中的言辞极尽恳切,祈求他照顾自己和阿银到成年,龙之介喉结滚动,锐气烟消云散,最终颓然低下头,闷闷回了句没事。

      一旁的太宰背靠书橱正在读信,平日的他习惯于一目十行,但此刻看得分外细致。

      太宰君:

      既见此信,想必我已再次踏上走向岩石陡峭,药草花香,阻隔尘世之河谷的旅途。

      我并非热爱自杀,相反对死亡依然存在刻入基因的恐惧,因为人本身是动物,和动物一样本能地怕死。说来,我本无意留下哪怕是一星半点的文字,以剖析自己的内心,将所思所想,将最隐蔽的私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或许是可笑而脆弱的自尊所致吧。但转念一想,我再次抛下我的朋友、家人,纵使是慈悲的神明都觉得过分。因此留下书信几封,聊以生者慰藉(可恨如我,也觉得实在自以为是)。

      太宰君肯定知道,我是不属于此处的已故之人,机缘巧合下得以往生。如若换作别人,大抵会因复生,由是感念神明,从此开展新生活而欣喜若狂,但我唯有困惑、不安、埋怨,以及挥之不去的寂寞。

      我所在的世界,正值大正文学蓬勃发展的年代。我见证文坛由凋落荒芜走向盛极璀璨,但不知为何,此处的文坛却更加颓败,大批作家弃文从武,这令我匪夷所思——身怀异能并非理由,我认为异能者一样可以写作。赖以生存的文学就此枯竭,我便如无水之鱼,无根之花,惊惶痛苦,理所当然地走向毁灭的宿命,一如我生前的抉择。

      当然,我之所作所为并非仅有这一处原因。我在旧世界好友众多,他们关心我,照顾我,爱护我。不知太宰君读到此处可会无语讪笑一番,但这绝非炫耀。生前好友如云,如今却人缘寥落,寂寞和愁苦无从消解,顿感归路浩浩,徂川悠悠,生活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只不过放在生前,我也没有珍惜。我身边环绕诸多好友、亲人,最终依旧选择了死亡,因为疾病,因为潦倒,因为黑暗的现实,因为其它许许多多的缘由。

      回顾往生,我没有主动做令人不满意的事,死亡是唯一的任性。但事实上,我又确实是擅于伪装的恶徒。我总是罔顾生者,自顾自选择离开。爱意难以抵消我的软弱和自私。

      我无意美化自己,也希望太宰君不要神化我。

      你说我是神明。初闻之时,既愕然,又羞愧,因为我只是最普通的人,是风吹的芦苇,摇摇晃晃。

      我曾在黑夜里剖析内心。我年少时自负非常,乃至自比神明,是艺术的救世主;往后我才发现自己不过乃芸芸众生,企图成为神明的欲望何等迂腐。此醒悟得益于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的传记。故而,我既自负,又自卑。

      我时常为人世的丑恶与自私而失望,周围尽是丑恶,自己也丑恶,不禁询问好友此间真有毫不利己的爱吗?可是这世间的美依然会印入我的眼中,我理解那份美,也热爱那份美。这一点即使在生前的病体沉疴中,在此刻的艰难处境里,也差强人意。故而,我既厌弃,又怜爱。

      我不是神明,神袛既慈悲又冷酷,断然不会有这等敏感纤弱的内心。当然,我还同情神明呢,因为神不能自杀。

      最后,我不清楚我与太宰君是什么关系。我们不算前后辈,不算好友,更不是亲人或恋人。但我依然厚颜无耻地认为太宰君是爱我的,否则您不会在我身上耗费心力。惭愧地说,我亦如此。当然,倘使果真仅仅是我的自以为是,也请太宰君勿怪,就当我临终的胡言乱语。

      芥川龙之介

      平成二十一年冬

      追加:

      一、家里的猫恳请太宰君收留。它温顺可爱,不烦人也不黏人,甚至颇有灵性,不会惹恼你。兼之我妄加揣测,比起人,或许猫更能教太宰君接受吧。

      二、龙之介与阿银由织田君暂代抚养。织田君善良温柔,若他不是好人,这世界上便没有好人了。我虽然与龙之介生活了仅一小段时间,但时刻观之,龙之介性格多有偏执,言行强硬,恐过刚易折,是故托于织田君。但仍希望太宰君闲暇之余,指点龙之介的异能一二,危急关头,他能保护好自己与阿银。

      三、勿要想方设法救活我。

      四、此封遗书,阅后即焚。教它如风中歌声一样,随风而逝。

      ——啪嗒。

      几滴晶莹的眼泪打湿了信纸。太宰按着信纸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然用力,泛着青白。

      龙之介沉默地望向那位新任□□干部。原来……凶名在外的操心师,目睹了无数鲜血与暴力的黑手党也会落泪。

      龙之介收好先生给自己的一封回信和一封遗书,给织田的那封则直接递予对方。至于阿银的信,他先帮忙收好,因她正巧生了病,还在医院修养。阿银本想也赶回横滨,他和织田好一番劝说,才让她打消了念头。

      “请带我去见芥川先生。”龙之介低下头,消去愤懑后,语气趋于平和浅淡。

      太宰将遗书,以及先生曾经写过的致恒藤恭等信件一并收起。他并未回话,但龙之介没有不耐烦,抑或再次愤怒地要求,只平静地看着他。

      少年走向书桌里侧,拉开抽屉,拿出那瓶早已空空如也的溴米那制剂。他知道之前剩下的小半瓶药被盛怒的龙之介倒进了垃圾桶。但好笑的是,对方冷静后,竟愧疚于动了先生的东西,便把药瓶收进抽屉。

      太宰摩挲着瓶盖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最后把空药瓶放进西装口袋。

      自始至终,一切的一切,织田都尽收眼底,体贴地缄默不语。

      龙之介的请求,太宰同意了。

      出门之际,太宰脚步一顿,没头没尾道:“龙之介,你确实有所长进了。”

      从最开始窥见端倪,到后来低头诚恳但又不卑微的请求。他着实不适合作为人师——先生和「书」都给了他答案。

      龙之介一怔,觉得非常奇怪,但对方的话语不像讽刺。他沉默片刻,最终还是诚实道:“你的肯定和夸赞在下收到了,虽然在下并不需要。”

      “啊,我知道。”太宰不以为忤,理所应当地回道,“是有了更想被认同的人。”

      龙之介正想承认,但蓦地记起先生在遗书中给他写下的部分内容——

      你当初询问我生的意义,但惭愧地说,我连自己的意义都尚且不知,又如何为你指明前路?

      不过,还记得我说过的吗?

      人自出生起便开始抗争苦难,对付人生,——譬如命令没学过游泳的人游泳,没学过赛跑的人快跑,不可谓不荒唐。观看前人之足迹也无济于事,就像先辈会游泳,会赛跑,后辈便能理所当然地习得技艺么?可无独有偶,每个人自一降生就背负这种滑稽的命令。

      我虽无法直接赋予龙之介生的意义,拉着你踏上捷径之路,但却承诺会尽己所能地帮助你,我的财富、知识、经验等一切都将毫无保留,助你在场内拼搏,寻得生的意义。

      然而,我食言了。

      但临终之际,我还是有几句前辈的忠告赠予龙之介。

      一、我们必须在同人生的抗争中学习对付人生。人生始终是战斗,直至死亡。

      二、茫茫天命虽难知,然应努力自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依靠他人。也不要执着他人,例如:情感、肯定,诸如此类。更不要将生的意义建立于他人之上。唯有依靠自己,才不会如风中飘絮,摇摇坠坠,无法着陆。

      三、当你在自己的人生战斗中失败的时候,自杀也确乎不失为一条捷径。但不可祸及他人。

      四、我拜托织田君照顾你们。你与阿银应像尊敬我那样,尊敬织田君。

      最后,你或许会困惑于一个自杀的人为何会对你说出自杀不失为一条捷径这种话来。我并非蛊惑你选择这条路,而是我相信你。在我眼里,你是坚强的孩子,无刀剑之锋,不会故意刺伤别人,有的只是犀利;相反,我更担心这锐利的一端最终指向你自己,担心你过于刚硬,最后走向偏执,走向毁灭。

      所以,像你这般坚强的孩子也在人生中战斗失败的话,那或许确实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如此,就不要过分强求,勿要唾弃自己并不存在的软弱,更勿要深以为耻。须知自杀确乎不失为一条捷径。

      终于,龙之介干涩的眼睛也落下泪来。他沉沉地呼吸几下,吞下哭腔。

      初冬的风冷然无情,不会怜惜痛苦的生者。然而,澄澈的素晖与星光倾洒,落在他们的肩头,像是为其披上了一层轻薄的纱。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认同。”他如此说道。

  • 作者有话要说:  文中涉及的Neta:
    1.拥有动物本能,也会怕死;理解并热爱自然之美,纵然在艰难处境中,这一点也差强人意;曾经认为自己是神明,而今深感想当神的欲望何等迂腐;自杀是唯一的任性;自己的话最后如风中歌声一样,随风而逝,都在遗书中有所提及。
    2.认为自己是风吹的芦苇,这一比喻出自《暗中问答》。
    3.先生给龙之介的遗言,部分出自《给我的儿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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