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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新衣 ...

  •   清晨。

      鸦鸣从早到晚,随着雾气落在茅草屋外。

      斐守岁动作很轻,他背起箱笼,却没有回头看一眼陆观道。满屋纸偶与小孩仍沉浸在梦乡里,做着有家的美梦。

      斐守岁不关心,也不想去假设。

      仅一夜的缘分,不必多做伤感的动作。

      在人世间游走的老妖怪,看透了生老病死的他,内心很少再能点起火光,于是干脆就让心一直漆黑下去,无人踏勘。

      斐守岁告别黑牙老者,走出棺材铺。

      朝阳透过树丛,一圈一圈点在地上。沿路的行人很少,就算有也不过出来砍柴的樵夫,或去市集卖菜的农民。

      很少见到妇道人家。

      从棺材铺往南去,斐守岁的目的地在偏于西南的一座城镇。具小妖说,那里一户薛姓人家,家中有女死而复生。

      斐守岁的画笔有点化冤魂的能力,而他正需要去点冤魂,以洗身上腌臜。他诞生之地是一片火海后的死人窟,那里葬了一冢又一冢的冤死之人,因此他生时就自带了怨念,永生永世。为活命他必须洗魂,洗自己的犹如削骨,洗死人没有感知的冤魂能顺带走他体内的怨念,虽效果甚微,但总归不痛。

      更何况能让死者早日超生,于是他便从成型起就练习如何点魂。

      这般一洗就洗去百年时光。

      路过茶摊,摊上人少,再走几步路就又是羊肠小道,独行一人。斐守岁花了点钱,买了润口的酒,包上一叠干粮。还没走出去多久,他感受到熟悉的气息从身后传来,很着急。

      这是何物?

      朗朗乾坤,那些修为不到位的小妖不可能出来作祟。

      斐守岁虽脚步不停,但心中猜测,莫不是陆观道。倒不太可能,小孩子走得再怎么快也赶不上他。

      那会是何人?

      斐守岁佯装整理衣衫,向后看去,是昨夜在棺材铺敲门,被黑牙老者辱骂的唐家小弟——唐年。

      唐年脸色黝黑,走得却很快。头发散乱无章,既已加冠却不束发,身板并不结实,穿着件干农活用的粗布衣裳。

      且这人并没有注意到斐守岁,直径而过,像是背后有什么东西追赶着他。

      斐守岁抱胸而立,看着唐年走远,他知道这儿已经离镇子很远了,唐年为何在此,很是奇怪。

      但他此行不在这个落俗故事身上,也就不愿多加了解。喝一口壶中的好酒,也该忘却镇子里的事情。

      谁料斐守岁没走上几步,便看到唐年原路返回。唐年脸上的慌张比刚才还要多,远远地看只是快走,靠近后才发觉他都要跑起来了。

      边快走还边说着什么,听不清是念经还是咒语。

      小道上,斐守岁故不让步于唐年,擦肩时听到一词惶恐的“救救我”。

      斐守岁一惊,转头要拉住唐年。那快疯魔的人仿佛知道要被斐守岁牵扯,立马收了手。

      随后撒丫子跑起来,跑的时候大声呼喊:“啊!我的好嫂嫂啊!我要给你做罗裙珠钗,我要给你画山水草木!”

      斐守岁一脸茫然,这又是哪一出。他感觉自己误入一盘棋局,被下棋者推了把,必须动手似的。

      荒唐之后,写上四个大字:

      请君入瓮。

      晴空下,唐年跑远了,他的声音还绕在斐守岁耳边,配合上“好嫂嫂”的字眼,颇有两岸猿声啼不住的喜感。

      腰间酒壶喝去一半,算不上好酒,但不再来一壶总有些遗憾,还有些不解渴。斐守岁原路返回,他顺道给自己找了个借口:有人把西瓜都递到他面前了,不尝一口,就会显得他小气。

      至于经过茶摊,再续上一杯清茶。

      已近正午。

      金乌慢慢地挪到中央,深秋的阳光正好,暖洋洋不算太冷。红枫落了一地,梧桐叶在空中结伴,偶尔驻足于箱笼上。

      斐守岁背着一箱秋意,心中盘算唐年方才的举动,他没及时注意身后跟上了个物件。

      察觉之时,已经逃不掉了。

      斐守岁加快脚步,身后之人也小跑起来,破烂布鞋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时不时传出急促的喘息。

      没有呼喊,也没有什么更加一步的靠近。

      斐守岁犯难,这算是老天爷对他“始乱终弃”的惩罚吗。不用看就知晓是谁在跟着他了。

      眼下终究是要进城,斐守岁一咬牙停下脚步,箱笼里的梧桐叶因动作而飒飒飘落在地。

      斐守岁看着急匆匆赶过来的小孩,刚要质问,陆观道就在他面前摔了个底朝天。

      小孩子因张嘴呼吸,此时一整个身子倒在地上,吃了不少黄土。

      斐守岁未曾犹豫,他放下箱笼,立马扶起陆观道。

      这回才看到陆观道不光满头是汗,整张脸都黏糊糊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鼻涕。

      陆观道看到斐守岁脸上的嫌弃,一下子没绷住放声大哭。

      哭出一个惊天动地,连乌鸦都嫌吵飞远了。

      小孩子的委屈很难安抚,斐守岁有幸遇见过这样的情况,那会他选择逃之夭夭。可现在情况不比从前,他是没法袖手旁观了。

      陆观道哭着,嘴里还结巴着念念有词:“你、你怎么不要我了,一早起来,人都不见了……找不到你,陆姨……我找不到你们了……一把火,烧光了啊,什么都不剩下……”

      “……”

      斐守岁拿出自个备用的帕子,递给陆观道。

      陆观道没拿,只是伤心透了,让豆般泪珠在他的脸上划出两道清晰竖线。小脸干巴巴的,又被泪水滋了盐,难看得紧。

      “呜!哇——”

      斐守岁耐心着想给陆观道擦去灰土,伸手一滞,这嚎啕大哭的孩子一把冲进他的怀里,以至于斐守岁差点后仰,摔倒。

      怀里的人儿还在哭,泪水黏在斐守岁胸口的绣花上。

      斐守岁知道了,当初成衣铺老板推荐他买另外一身,幸好因为太贵没买,不然早晚这个下场。

      老妖怪叹一气,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问了茶摊,他说、说你往这边走了。”

      斐守岁心里啐一口,怀里仍抱着小孩。

      小孩的寿衣没有好好穿,绸缎拖在地上,脏了好大一片。想来茶摊伙计是看见陆观道这身寿衣,才将他供出来的。

      叹一句,冥冥之中。

      可惜斐守岁为妖,不能冒然算命,不然他一定要去好好算上一卦,看看这月为什么摊上这么个人物。

      陆观道还在哭,但动静消了不少。路过买完菜的农家,以为是斐守岁抛下的私生子,被寻上来了,都不停地指指点点。

      “你……”

      真是我的劫难啊。

      小孩子一头扎在斐守岁身上,起不来了。

      斐守岁便抱起他,哄着他说:“我没带过孩子,你跟着我只有吃苦的份。要不这样,我带你进城,立马给你寻户好人家,让他们收你为义子。怎么样?”

      陆观道吸了吸鼻涕,使劲摇头。

      “不要。”

      斐守岁一把拉起箱笼,抖落剩下的梧桐叶,他耐心道:“那你总得告诉我,为何非要和我过苦日子。”

      孩子在怀里窸窸窣窣,走上一会,才说:“你和别人不一样。”

      斐守岁笑不出来,他确实和别人不一样,别人是人,他是死人窟里的老树成精。

      “看上去很干净。”

      “干净吗。”

      一叶梧桐稳当地落在小孩头上。小孩红肿着眼睛,不敢撒手去赶走枯黄。

      “别人都是脏的。”

      “怎么个脏法。”

      斐守岁觉着现在的自己,还未洗净怨念的他,并不干净。

      陆观道想了会,说:“里面是脏的,他们洗不干净,用多少水都洗不掉。”

      斐守岁听到这句谜语,引导着陆观道。

      “那你自己呢。”

      “我?”陆观道终于抬起头,他满脸泪痕,眼下只有疑惑,他不知道怎么说,渐渐地开始思考斐守岁问他的短短五个字。最终孩子得出结论。

      “我就是我啊。”

      “……倒也是。”

      斐守岁带着陆观道一路走到城门口,说是镇子,但百年前这儿曾击退过叛军,所以城墙高大,也颇有秩序。

      人开始变多,斐守岁因带着陆观道,又因陆观道穿着寿衣,受到了不少的注目。

      戴着帷帽的妇人说:“这孩子……怎么穿着寿衣?”

      “可不吗,我和他们一路来的,看着都晦气。”

      “会不会是盗墓贼?”

      守城将士检查斐守岁的文牒时,难免多问上几句:“这小孩怎么穿这身。”

      言下之意,他疑惑书生样子的斐守岁是盗墓的。

      斐守岁不得以面对怎么多人的闲言,他将陆观道的小手拉出,那瘦小的手腕,让守城将士放不下警惕。

      “官爷,您看这么瘦,头这么脏,是乞丐。寿衣就那城外棺材铺里,一口黑牙的老师傅给的。”

      守城将士后退些,陆观道一头乱发似乎证实了斐守岁的话。

      “行行行,走吧,走吧!”

      “多谢官爷。”

      斐守岁恭维完,离开了人群,他讨厌人多的地方,叽叽喳喳,总是吵闹。

      但陆观道实在是太醒目了。当务之急不是去住店,而是要给这个麻烦换件正常的衣衫,还有他自己也需要。

      转头到成衣铺,差点被老板娘赶出来。要不是斐守岁巧舌如簧,加上拿出的二十两银子,不然他和陆观道就真的要落上盗墓贼和小乞丐的别称了。

      斐守岁的衣裳很简单,因他长得高又不胖,身量算得上不错,腰细腿长。随便一件成衣就可以对付。

      陆观道则需要在原来基础上裁剪。

      小孩子没受过这样的待遇,被三四个漂亮姐姐拉着量尺寸,他很不习惯想趁机跑掉又被拉回来。

      “呜,姐姐绑着我作甚。”陆观道下巴点了点软尺。

      做衣裳的姑娘笑说:“量了尺寸才能给你做新衣裳。”

      陆观道不解:“那件衣裳不好吗?”

      “别惦记那件了。”

      斐守岁已换好一身浅绿,腰间挂着画笔与折扇,他心情好了不少,故来看看陆观道。

      小孩抿唇不说话,他好似舍不得般望着不远处无人靠近的深蓝寿衣。

      “多可惜啊。”

      “姐姐们做出来的可比那件好看。”姑娘说着,拿出一匹布,对着斐守岁说,“公子你看这个颜色如何。”

      “再浅一些。”

      “那这匹?”

      说着说着,年轻貌美的女儿家就都围在斐守岁身旁了。

      在姑娘家眼里斐守岁年纪适中,样貌又不错,为人处世说得上好听的话,况且出手阔绰。可惜就可惜在带了个孩子,但咬咬牙为拼前程,有个孩子也不是不行。

      “公子还要买些什么,且去看看,都是上好的料子。”

      “是啊,给小公子也多选些。”

      陆观道仰头看着姑娘家围着斐守岁,他一皱眉,三两下挣脱出软尺的包围。一个箭步抱住斐守岁的大腿。

      可怜兮兮地说:“你不要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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