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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烧尽 ...

  •   斐守岁散着长发,歪歪脑袋,墨发便随其动作倾泻在肩上,如夏之茂密杨柳,一簇。

      乌鸦亮晶晶的眼睛,能反射出他的身影。

      “……”斐守岁。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都无甚差别,面前这一只,倒是像极了梧桐镇遇到的镇妖塔中物。

      不过此乃幻境,不可混为一谈。

      斐守岁移开视线,略步朝着前方慢行。

      耳中窸窸窣窣,传来啄食之声,回首方才见到的那只乌鸦,它正叼着地上焦黑尸块。黑色的喙啄痛腐肉,腐肉一半被烤焦了,一半还在滋滋流血。不注意倒也罢,眼下看到了,难免嗅到臭味。

      腥臭之气似是散不开的,萦绕在斐守岁身侧。

      老妖怪暂闭嗅觉,背手朝前路而去。

      还没走几步,天边的夕阳赶忙似的落下了。一点点余晖,残血般溅在枯叶上。又因暮色降临,斐守岁妖身的瞳都显得有些灰暗,深灰扫过血红的天。

      又慢慢见它贬成墨紫。

      老妖怪停了脚步,旷野没了收成与稻谷堆,能一眼望到田边的小河。

      河上有漂浮起来的尸首,一具接着一具,慢悠悠地顺水去向下游。

      寂静,这片幻境给他的第一印象除了静也就只剩“可怜”二字。

      不知陆观道在哪里。

      斐守岁再次抬脚,余光注意到沟渠旁一个凸起。

      不敢放松警惕,守岁背手打开纸扇,细看。

      忽然,一铲子黑土从那处飞出,直直打在田埂上。

      黑土噗的一下,沤了烟气。

      有人在铲土?

      老妖怪上前,一个熟悉的后脑勺伴随黑土探出。

      后脑勺好似察觉到来者,他猛地回头。

      两人对视。

      灰白的眸子有些诧异,他看到墨绿色的凤眸,含着湿气与浓雾,不亚于戏台上的阴湿。乌糟糟的脸面,沾了好些木炭黑,上头还有泪痕,一路从眼角滑到下巴。

      斐守岁微微后仰。

      陆观道吸了吸鼻子。

      “唔……”

      老妖怪看到那一张涕泗横流的脸,还是有些嫌弃,但人儿却如乌鸦盯人般一动不动,就连风吹他额前碎发,扎了眼睛,也不伸手揉一下。

      “嗯?”是受了什么刺激,痴傻了?

      斐守岁收了纸扇,主动走上前,哪怕是花猫脸他也认了,还能撒开手不成,便说:“陆澹,你怎么了?”

      看上去不大聪明。

      陆观道听到温柔的嗓音,眼眶立马雾了一片,含下泪珠。

      “我……”

      “发生什么事了,你……”走到田埂上,俯瞰田中之物,这才看到黑土是何物。

      黑土是烧焦的秸秆与稻草人,土堆旁还有一个新鲜的土坑。坑里埋着东西,因没有被掩盖严实,老妖怪能用妖身之瞳看到真貌,两个大人,一个小娃娃。

      小娃娃岁数不大,个子却高。旁边躺着的大人,乃是盘头屈膝的女子,与弓背折腰的丈夫。

      毋庸置疑,是陆观道常挂在嘴边的陆姨一家。

      那么此处……

      斐守岁适才看到的寂寞荒凉地,便是在梧桐镇幻境中,那大火肆意的地方。不曾忘记那夜幻境中的火光冲天,死是何其简单,喝醉的人,一葫芦酒,小小火折子,干噗噗的稻草块,也就够了。

      老妖怪抿唇,心中盘算安慰措辞,陆观道却哑着声音。

      “你不是不要我了?”

      啊?

      哦。

      是说在百衣园他将他推开一事。

      斐守岁从一旁小坡而下,夕阳最后一点紫光照在他的长发上,他解释一句:“你我都有重要之事要做,早些分开早些完成罢了,并非不要你。”

      靴踩碎土,碾了无法安息的魂灵。

      守岁背手撑住腰肢,勉强走得体面。

      紫光从脖颈处舔舐,一路贪婪到眼睫。两人离得又近了,斐守岁手背遮住不烫的落日,眯眼又说。

      “我这不是立马赶来了?”

      陆观道一身破烂,低头不敢看来人:“我、我说的不是那个……”

      若非余晖尚在,他那双透红的耳垂,当真显眼。

      “是幻境里,一个假的你,推开了我……”支支吾吾,断断续续,好像在说什么羞脸之事,“你说、说我既然走了,就不要回来。”

      斐守岁不语。

      “你推我的力气很大,我在人群里头,一回头就看不到你了。”声音越说越低,眼神却止不住地偷瞄。

      “然后?”斐守岁走到陆观道身前。

      人儿比他高些,他便伸手轻掐人儿的下巴。

      指腹沾到灰土,默默划开。

      “你跑了?”

      “我没跑!”头生生一动,手跟着。

      转头时,泪水滑下来,浸湿了指节。

      陆观道看着斐守岁,眼帘在微颤,一簇一簇,委屈极了:“我跑向你的,你却飞起来,飞得比鸟儿还要快。我追着你跑,跑了很久很久。跑不动了,一抬头,看到了火……”

      “火?”放下手,脚边躺着一家三口。

      斐守岁大致猜到了。

      “我看到大火里面,你被绑在树桩上,”陆观道咽了咽,“你叫我快走啊快走,别管你……”

      不是陆家之火?

      斐守岁诧异道:“你又看到了我?”

      “是!就是你,不会认错!”

      陆观道丢下手中的铁锹,但没有做什么动作,手就垂在身旁,“我不会认错的,你一声一声唤我的姓名,叫我快些走,别管你,别管你……可是你!”

      又是清泪,很不值钱地落。

      “你被大火困住了,头发散的,衣裳破的,额头上红红的痣都在流血……”

      眉心痣……

      斐守岁记忆里从未有过陆观道所言,他想起神说荼蘼之幻术,便下意识以为不过黄粱南柯的杞人之梦。

      他道:“幻术罢了。”

      “幻术?幻术……”

      两人离得很近。

      斐守岁说的每一句话,都清晰地打在陆观道的心里。

      “不是幻术,”陆观道笃定,“是你。”

      “……随你。”

      守岁走到陆家三口的坑旁。

      陆观道转身:“后来我跑去火里,想救你,但是一转眼就到了家。”

      听到一字“家”,老妖怪心中轻笑。

      “唔……”

      陆观道凑到斐守岁身边,扯了一把自己的衣裳,“我真的冲进去了,你看!”

      像是一个急于表达的孩子。

      斐守岁本耐心听着回话,一说“冲”字,他转头看了眼被火烧穿的衣料。

      心中一紧。

      他真的冲进了火海,为了救他?救一个幻境中虚假的他?

      斐守岁凝眉,手拉住衣袖,垂眸言:“不疼?”

      “刚烧着的时候疼,但后来就感觉不到了,嘶!”

      是斐守岁拉开了袖子,看到陆观道皮肉的烧伤。

      老妖怪厉声:“命不要了?”

      “我……”

      陆观道的手试图用残存的衣袖遮盖伤口,被斐守岁打了下。

      人儿求饶般:“不能跑的,我已经跑过一次了。”

      斐守岁知道陆观道在说什么,说的是村寨大火,人儿自己先跑了,让那可怜的陆家三口葬身火海。

      重重叹息。

      “过去事就让他过去,你若一直沉在里面,”转头,老妖怪朝三人拱手作揖,“我想陆姨也好,陆叔也罢,他们看了是会心疼的。”

      “为何……心疼我?”

      落日最后一点的光,被黑夜擦净。稻田刮起微风,吹在两人之间。

      斐守岁长发飘飘,更加荒凉了空无一人的旷野。

      在深黑与暗的交界。

      “爱你的人不愿看你受苦,你要是在这儿落了眼泪,被他们知道,岂不是心疼?”

      他俯身拿起地上的铁锹,一铲子黑土盖在早就面目全非的尸首上。

      他在替他埋葬。

      “你后来不是回去了?”

      陆观道点点头,想接过斐守岁手中的铁物件:“我回去了,可是来不及,大家……”

      咽着委屈,观道背过头去擦眼泪。

      这时候倒讲究起脸面来,斐守岁专心铲土,在掩盖尸首时,他看到有什么东西抱着小孩骨。

      黑色的外袍。

      守岁柔了声音:“你把衣裳给了他?”

      “嗯,他们都碎了,我抱不动,只好用衣裳一块一块捡起来,再拼好。”

      陆观道身上确实少了一件避寒的。

      斐守岁言:“此地是幻境,你这样做没有……”

      用处?

      还是意义。

      老妖怪煞了嘴中无情话。

      “等出了百衣园,再给你买一件新的。”

      “好!”

      陆观道趁斐守岁不注意,一把抢过铁锹,他哭得难看的花猫脸憋出一个笑来:“我来铲土!”

      斐守岁垂了眼帘,他的礼数做尽,也该是让陆观道了结。

      站在一旁,高高个子的人儿卖力铲土,许是陆家人有让他帮衬农活,铲土倒算不得困难。

      老妖怪抱胸倚着土墙,黑夜已到,满天繁星开成了树上的碎花。

      这样干净的天,连银河到大地的距离都好似短了。

      小土包一点点长大,土下的人却停了生长与衰老,就那般冷藏下来,成了念想。

      斐守岁呼出一口浊气,神的话犹在耳边,他打量人儿。

      干净、热忱还有一眼见底的心,倒是与他完全相反,怪不得仙官喜欢,换作是他,他也爱这样澄澈的,好似永远不会脏的人。

      人。

      非人也。

      斐守岁不自知地笑了声,笑声收入陆观道的耳朵里。

      人儿问:“笑什么?”

      微风吹熟了空旷的稻田,吹入陆观道的心里。

      “没事。”

      陆观道偏偏头:“你分明笑了。”

      “是,”斐守岁站直身子,“我是笑了,但与你何干?”

      走出田埂。

      “快些吧,天黑得快,我们走出幻境,去寻谢伯茶那厮。”

      陆观道拍拍土包,他小声问:“在幻境里,我做这些事……”

      “他们看得到,”

      斐守岁站在星河灿烂下,风吹开了他的长发,与黑夜一起浓在了烧尽的过去,“他们在天上呵。”

      陆观道放下铁锹,跟上。

      “真的吗?”

      斐守岁回首,风撩拨了墨色:“都有黑白无常,与我这样的妖怪了,岂能没有他们的魂灵。”

      不是在笑,陆观道却看呆了。

      黑夜侵占旷野,成了它的被褥。

      陆观道的心还在慌乱里,他蓦地伸手抓住斐守岁的衣角。

      “别走……”

      星海很亮,印着斐守岁有些灰沉的眼。

      “我没走。”

      “以后都不走……”

      “嗯。”

      斐守岁靠近些,拍了拍陆观道的脑袋,像是母亲安抚哭闹的稚童,唱一句温暖的童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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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3章 烧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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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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