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微笑的向日葵》允之

28、(二十八)亲爱的让我抱你一会

　　——是你握住我手的时候太轻柔，是你拥抱我的时候太坚定，是你轻吻我的时候太迷人……是你的手太有力，是你的怀抱太温暖，是你的吻太深情，我舍不得，舍不得你的心我的眷恋挣扎在这苦恋中……

　　回宿舍收拾东西的时候，走廊里好多好多的试卷，白花花的。终于从高考中解放的学生在走廊里大呼小叫着，舍管大叔见得多了，也懒得管我们。收废品的小贩低价收购了我们不要的东西，看着一捆一捆的纸张放到秤上，俊秀紧紧抓着我的胳膊，好久没有松开。收拾完东西，去外面庆祝重获新生，几个大男生破例叫了一箱啤酒，喝得有些醉，而我清醒地知道那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昌珉拍拍我的肩膀，拿过我手里的啤酒瓶子，自顾自地斟满了自己的酒杯。
　　班级组织毕业旅行，我没有去，虽然昌珉和俊秀一直在劝我去。大家都是笑着离开的，但是心底的某个地方却在隐隐地疼痛，那时的离别不是句点，却也让我们狠狠伤心了一次。摸着那张长长的毕业照的时候，看着那些熟悉抑或是陌生的脸，我才确定我真的又走过了三年的时间。毕业，是我夜半梦醒，触碰不到而无限感伤的那个虚词……

　　拎着包打开家里门，就闻到饭菜的香味。外婆系着围裙，在厨房里翻炒着菜。见我回来，从冰箱里取出绿豆汤，高兴地说：“我们小在回来啦，一会儿就吃饭，先喝点绿豆水消消暑！”
　　我放下包，看见妈妈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眼神依旧没有焦距。我坐到她旁边她就把遥控器向我这边推了推，“看……”
　　我从侧面看着妈妈的脸，用汤匙盛了粥，小心翼翼地递到她的嘴边，喂她喝下去。都说母亲是伟大的，我想是吧，不然她不会保持这个习惯，习惯把遥控器给我……
　　“小在考得怎么样啊？”外婆端着鱼从厨房出来。
　　“挺好的，都挺简单的。”我起身接过来把鱼放到餐桌上，“外婆，我来吧，您歇着。”
　　“呵呵，等我们家小在读了大学，毕了业，就好喽……”外婆的脸上都是皱纹，眉眼间尽是笑意。
　　我笑笑没作声，等我毕了业，有了工作，会让您和妈妈享福的。

　　夏天，夜里的小镇很热闹，整个大街上都是卖小玩意和小吃的。我和妈妈、外婆走在街上，遇到街坊四邻就打个招呼。外婆一路上不停地介绍着，这个是你张大娘的儿媳妇，那是你刘大爷的孙子……我想有很多事情发生了，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也许，是好的，也许，是不好的。
　　路过报刊亭，习惯性地抽了一期画报，想晚上回家打发时间。透过热闹的人群还有闪烁的灯火，我看见程子修被她太太用轮椅推着，正在那里开心地逗一个小孩子玩。
　　晚上躺在床上，久久没有睡去。这个世界上似乎都已经回复了正常的运转，除了我。买回来的画报躺在桌子上，被夜风吹开，哗哗作响。我起身下床，想把画报收起来，却瞥见被吹开的画报一角，刊登了绘画大赛的截稿期……

　　又回学校估了分报志愿，老师看着我估的分数，说我发挥正常，我笑笑没做回答。我没有任何情绪的在高考志愿上写下那所大学名字，侧脸望出去只看到飞过两只纠缠的蝶……
　　允浩，我们的梦想，可以开始实现了。
　　阳光照进窗子，很晒。我拍着阳台上的被子，看着从棉絮里扑出来的细小的尘，被光晒得斑斑点点。安静等待的日子总是漫长，单调正如现在正在重复上演的电视剧。我叠好被子，站在从阳台上抻个懒腰，趴在栏杆上往下望，允浩现在做什么呢……
　　“啪”，楼上突然传来瓷器碎掉的声音，接着就是外婆急切的哭喊声，“小芬，你怎么了！小在啊，快点来……”
　　拔腿往楼上跑，妈妈房间的门大开着，我又看到那鲜艳的红色，这次不是一道，是沾染了大块的白色床单，一大片的血红……门里的地上是碎掉的瓷碗和难看的绿豆粥，手忙脚乱的外婆，安静地躺在那里妈妈的手腕上跳动着不断涌出的血液，床上犹如盛开的红莲般的艳红，床头那张曾经充满幸福回忆的结婚照；门外的，是手里还抱着空调被的我……
　　“小在，怎么办怎么办……芬啊，你要妈妈怎么办啊…..”外婆扯过垂下的床单，摁住妈妈的手腕，试图止住那不断涌出的鲜血。
　　我扔掉被子，顺着楼梯往下跑。每踏一节，我眼眶里的泪水都会被震得掉下来，原来近在咫尺的电话响着却好像远在天涯，怎么也够不到……
　　等到急救室的灯灭掉，我倏地站起身，却看到医生冲我为难地摇了摇头，被邻居阿姨扶着的外婆一下软了下去……我除了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听着那凄惨到极限的哭喊，已经没什么可做……

　　妈妈的后事办得非常简单，本来已经没有太多的亲人，妈妈只是个普通的主妇，朋友也少，简单仪式上只有姨妈和几个平时常见的老邻居跟着忙前忙后。爸爸没有来参加葬礼，姨妈忿忿地说这下他可以安心地和那个狐狸精过日子了，外婆拍了姨妈一巴掌说她乱讲话。我摇摇头，只能微笑。难道姨妈说得不对吗？我不去想的事情，并不代表就不存在了。
　　外婆说我已经是新时代的人，不需要讲究那么多的礼数，我却执意要穿上重孝给妈妈烧完了千张纸，还雇了鼓手和乐手来。即使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也不能让妈妈走得冷清。
　　姨妈和我一起给妈妈置办了一小块公墓，用妈妈最后的积蓄。妈妈的积蓄已经不多，只能买一块小小的墓地。我抚着墨玉墓碑上妈妈那孤零零的名字，我从来没有哪一刻死亡离我如此的近，近到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送走了妈妈，外婆说要陪我住上几天，因为还有些礼数需要我去做，我却执意要姨妈把外婆接回了老家。外婆什么都没说，只是临走时摸了摸我的头就走掉了。外婆一走，大房子顿时显得空荡荡的，很多事情都随着那些烧掉的旧物一起和妈妈埋进那块小小的公墓里去了，我甚至觉得自言自语都已经有了回音。
　　支撑了我那么多天的倔强和坚强终于在妈妈入土为安之后烟消云散，从今天开始，我真的是无依无靠。我窝在沙发里，开着电视机，耳朵里却一直听到妈妈温柔的语音和笑声，在客厅里空空地回响，却一滴眼泪也没有……

　　六月底，热烈的阳光把地面考得灼热，院子里的土地泛着白色的光，这栋房子却在悲伤里地发着霉。我害怕这种泛着霉的味道，害怕自己该死的清醒，我围着被子靠在沙发上，欲哭却始终无泪。外面是酷暑，我却觉得冷的厉害，妈妈，你们不爱我干嘛要生下我，要是爱我为什么都离开我？你刚开始病的时候我总是问，你为什么不看我，为什么不听我说话，可你从来都不回应，你只会对着卧室的结婚照发呆。现在好了，我不问了，你也不会说了，现在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过去，梦里妈妈的脸渐行渐远，我想伸手去抓，却只是抓到了一把白色的尘土。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已是午后光景。暖色调的光晕，绕着院子那些背向我的葵花，温和柔软。我从沙发上起身，扒着窗户，看到阳光仍灿烂，天还是很蓝，云朵很轻很白，院子里那片长在篱笆边的向日葵依旧明艳。
　　葵花，太阳，允浩……

　　我重新坐回沙发上，抱着茶几上的电话，快速地拨了那几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嘟嘟，允浩接电话，接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从那边响起来，“喂？”
　　“请问……”我紧紧地攥着话筒，生怕她说不在，“郑允浩在吗？”
　　“你等一下……”话筒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接着我听到她喊：“儿子，电话！”
　　“喂，你好，请问是……？”允浩的声音有些喘，估计是跑过来的。
　　“允浩……”喊了他的名字，才发现充满了哭腔，我哽咽着不知道说什么。
　　“在中？”允浩听出是我，着急地问，“你怎么了？！怎么了啊？”
　　“允浩，允浩……”本来只是想打个电话听听他的声音，但是听到了允浩的声音，我的心里却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我想见你……”
　　“你在哪儿？你怎么了啊？在中你没事吧？”允浩越问我，我心里越难过，夺眶而出的泪水模糊了眼睛。
　　“允呐，我想见你……我一会就去坐火车，我去S市找你，允浩，你来火车站好不好？”我抬手擦着脸上的泪水，却越来越多。放下手，发现自己还穿着昨天出殡的白色衬衫，很脏很脏。
　　“好！我去，在中啊，在中你别哭了，别哭了，哭得我心疼……”允浩压低声音说，“一会见面了说，好吗？别哭了……”
　　“嗯……”我挂了电话，吸了吸鼻子，快速地洗了脸换了衣服，就拿着钱包奔向了火车站。

　　到了火车站，途径A市的火车正在检票。冲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票，跟在人群后面挤上了火车。从F市到A市，途经的圆润山丘，还有挺拔树木，渐渐在夕阳的火烧云中隐到了黑色的夜幕中。
　　“A市到了，请下车的旅客到车厢的左侧车门下车……”我站在门前，心情复杂，这么晚了，让他出来会不会有事……
　　站在密集人群中等待出站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允浩在站外翘首往里望的身影，在灯下显得那么的高大。
　　“允浩……”我冲出人群，往他的方向跑去。他听见我的喊声，快步走过来。
　　允浩把我拽到出站口不远的大柱子后面，急切地问：“告诉我，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脸色怎么这么差……”允浩摸着我的脸，满眼的心疼。
　　借着路灯的光，我看到他的脸肿了大半，嘴角带着淤青，白色短袖衬衫带着点点红色的痕迹。我握住他的手，颤着声音问，“允浩，你和别人打架了？”
　　“没事……”允浩苦笑着，小声地说，“我爸啦，又不是第一次……”接着傻笑了两声，可是那笑在我听来却是那么的无奈。
　　“他怎么又打你啊？他怎么能这样呢？”我高声地喊道，甚至有些歇斯底里地大声朝着允浩吼，“不爱你生你干什么？！”
　　“在中，别这样……”允浩拉住我挥着的双手，沮丧地说，“是我不好，这次和他没关系，他知道我们的事情了……”
　　我愣在那里，无法思考。路人纷纷朝我们看，允浩拉着我越过人行道，一直一直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一个没有几个人的小花园里，允浩把我按在长凳上，自己挨着我坐下，沉默着。
　　允浩的爸爸，知道我们的事情了……所以打了允浩……不是因为爸爸，而是因为我们，因为我……我盯着地面，视线迷糊起来。是啊，我怎么就忘记了自己是男人呢，怎么就能忘记呢？因为妈妈自杀而来找允浩的我，害他受伤、害他复读、害他挨打的我又是多么的可耻啊……
　　我原来期望的寄托，其实早就断了线了吧。

　　“允浩，我们分开吧……”我淡淡地说出来，感觉自己的心开始停摆。心里一直想着，允浩不要离开我，可是事实上呢，最先离开的却是我。
　　“在中……”允浩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仿佛要害怕我不见一样，抖着声音问：“你说分开？”
　　“嗯，分开。”我别开眼去不看他。抬头望着深蓝的夜空，那星星眨的我眼睛有些疼，“你是不是想要知道原因？允浩，你确定自己爱我吗？也许你只是一时的兴起，而我可能也只是缺乏安全感，只是想要一个人带我走出黑暗。我肯定会出去读大学，而你还要一年，我等了你半年了，这段日子真难熬，我不想等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在中！你看着我，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的，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允浩挪到我身前，半跪着看着我，颤抖着抓着我的手，语无伦次：“在中你告诉我，你说的不是真的，你再等等，好不好？就一年……”允浩的眼睛里都是委屈，在这夜里被路灯晃得悲哀难当，“我哪里做的不好不对，我改，好吗？就一年，你等等我，好吗……”
　　我抽出手来，别开他的眼神，继续说：“允浩，我们分开吧，我说真的，也许我并不喜欢你……我们能不能像你和昌珉那样？”我的心泛出来阵阵的苦涩，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吧，“允呐，让我抱抱你，最后一次……”
　　我伸出双臂，拥住还没有缓过神来的允浩，硬生生地把眼泪憋了回去。这个怀抱我原本一直不要走出来，我还想靠你的肩膀一辈子……我本不是什么伟大的人，我也有自己的小小坚持。我是男人，我不想你一辈子保护我，我也想你健康的生活……你能明白吗？
　　我想，我并不喜欢你，我爱你，郑允浩。
　　郑允浩，我爱你这个男人，深深地爱着。

　　忘记是怎么道的别，抑或是根本没有道别。坐在返回F市的火车，已是凌晨时分。允呐，在中从今天只剩下一个人了，但是为什么没有眼泪，原来痛到底就不会有泪水了……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话，我那么相信你爱着我，但是我却不能这么自私的留住你，让你离父母越来越远。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乎家的温暖，但是看到妈妈那些跳动的血液从手腕流出来的时候，我才知道真的失去的时候，太痛了。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我妈妈的怀抱，不会有人为我摆好筷子，盛好饭……
　　允呐，我的允浩，对不起，我的那些话，希望你不要难过……本以为在一起会幸福的我们，却没曾想你越来越不开心……是啊，你问我，我们到底做错什么了呢，是我错了还是你错了……
　　我不相信幸福，但是我相信你。一直以来，我都非常讨厌小说里那些放弃爱情的方式，总是以为借着某种为了对方的幌子独自逃避是一种借口，但是今天我才明白，真的爱了，怎么会让对方受一点点的苦……

　　火车到站，凌晨的车站只有我一个人下车。下了车才发现，我离开的几个小时里，F市居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水打在我身上，凉凉的，眼睛睁不开。我的脸上都是水，但我想那不是泪。因为那痛还在我心口，憋得难受，丝毫没有减轻一点。
　　T恤湿湿地贴在背上，一路走回来，看到路口的灯光，有些恍惚。我想，我是病了……倒下的时候，我看着那张俯下身来的脸，黏黏地叫了一声，允浩……
　　早上醒来的时候，程子修逐渐清晰的脸映在我的眼睛里。
　　“你醒了……”他起身倒了一杯水，递到我的手里，“昨天你发烧了，我昨天来找你，你家电视还在响，我以为你出去一会就回来了，没想到等了很久。我听说你妈妈的事情了……你要是还觉得难受，你就和我说，我们去挂水。在中啊，事情发生了不能补救，我们要好好面对，你不是说你就是那向日葵嘛，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啊，总是对着太阳眯着眼睛笑，那时候多好啊……”我望着天花板，静静地听着程子修说，“在中啊，重新来过，你也许会孤单，但还是要好好的，你记得还有人爱你就好了，虽然你一直不给别人机会，你一直还是个排斥别人感情的孩子啊……以后我还是程老师，以前带你去写生的程老师…….以后试着看看接受别人照顾你……”
　　原来爱一个人可以这么费尽心机的去了解他，我看着程子修那张充满爱怜却干净的脸，淡淡地笑了。
　　桌子的花瓶里插满了剪的细致的向日葵，上面仿佛还沾了早晨的青甜气味。对着程子修拄着拐杖的背影，我在心里说，程老师谢谢你。

　　程子修刚走，茶几上的电话响了起来。我拿起电话，刚想发声却发现嗓子灼痛的厉害，努力地说了声你好，就听到昌珉精神地大叫：“在中哥，在中哥，是在中哥吗？”
　　“嗯。”我嗓音模糊地回答了昌珉。
　　“在中哥，可以查成绩了，我考上了啊……你查了没？”昌珉的声音充满了喜悦，我忽然间很想哭。
　　“昌珉呐……”哑着嗓子喊出来昌珉的名字。
　　“在中哥，你怎么了？你查成绩了？那个……”本来高兴的昌珉听到我的语气，语气顿时转了个大弯。
　　“我妈妈自杀了……我现在一个人了……”我握着话筒，用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语气陈述着我这么多天来终于接受的事实，昌珉震惊得半天没有说话。
　　“哥，还有我们……”昌珉握着电话再也没了话语。
　　“你很少直接叫我哥呢，真亲切……昌珉啊，你不挂电话我怎么查成绩啊？”听了昌珉的话，忽然间我心里畅快了很多。至少还有友谊，还有那个我想要看着他幸福的人。

　　打了声讯电话查了成绩，如愿以偿，这个成绩肯定会被录取。妈妈，如果你在，会高兴吧，你怎么能这么狠心，扔下我，你为什么不看看我不看看外婆……还有，允浩，如果你知道，你会怎样的雀跃呢？往事常常就是有这样的效果，回忆真伤感。我不知道如果在错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我会不会难过，我只能感慨，在不算错的时间里遇到对的人却不能相爱概率就是这么简单，如加与减的运算。阴差阳错就是这么一回事，嗯，知道了真伤感。
　　失去了想失去的，这话很自欺，这话却也可以相当分量的欺骗了别人。但是你知不知道我在夜里还是梦到你，还是会想念你，正如投稿的那幅水彩——眷恋。
　　等录取通知书来了，我就会把房子卖了，永远的离开这里，我们再也不见了吧……
　　但是我的花田……
　　我的爱情……
　　但是我的爱情，怎么会在这火车上来了又去……我的向日葵，没了太阳又怎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