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有疾》大白狮

2、第 2 章

　　汤药的味道和想象中一样，苦得胃里翻江倒海，姬无忧艰难压抑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打量周围环境。

　　自己所处的屋子简单到可以说是简陋，屋内之物，唯有一床一桌而已，东西虽旧，却很干净，窗户虚掩着，漏进来几缕阳光，看得出来主人经常打扫。

　　从与丹阳的对话中得知，此地名为任家镇，自己是两日前被她在安息岗上捡到的，镇上的大户少爷任裘一口咬定他是自家逃跑的罪奴，三番四次要人不成，这次直接上手了。

　　很奇怪，这位大少爷到底是为什么一口咬定了他罪奴的身份？更奇怪的是，他为何没死，反而出现在了这么一个陌生的地方？

　　没能深想，耳鸣又发作了，头疼得好像有人正拿着锤子在凿，姬无忧闷哼一声捂住自己的额头，很快被丹阳扶着躺下。

　　“躺好别乱动。不管你有什么问题，都要等伤好了再说，多思多虑对你的身体没有好处……你等着，我去端药来。”

　　她转身时，姬无忧忽然伸手拉住了她。

　　冰凉的指尖拉着丹阳轻轻摇晃，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落下来，露出一截透白纤瘦的手腕，还有缠在手腕上的一串佛珠。他哼哼唧唧道：“药太苦了……我能吃糖么？一颗也好。”

　　丹阳的视线在佛珠上停留一瞬，端起碗无奈道：“小孩子才会闹着要吃糖，放手。”

　　姬无忧眼巴巴瞧着她，一动不动，颇有些她不松口就不放手的缠人劲儿。

　　丹阳啧道：“麻烦精。”一把扯下他的手塞回被子里，转身便出了门。没多一会儿，她去而复返，将几根杂草一样的东西拍到枕头上，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是甘草！

　　姬无忧即刻回魂，甚至觉得自己的伤瞬间就好了大半。折了草茎叼进嘴里，丝丝甜意冲淡苦味，他含糊道：“好姐姐，你是顶顶的大好人。”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的好，姬无忧搬起小马扎，扶墙慢慢地挪到了院子里。短短几步路，出了一身汗。

　　他将小马扎扔到光照最好的位置，自己往上一坐，仰起脸闭上眼，暖融融的阳光洒在周身，病痛似乎都被驱散许多，他终于真正地放松下来。

　　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三天，他都快躺成僵尸了。

　　这三天里，他从丹阳口中打听到了不少关于仙门的消息。

　　比如说，如今的中洲仍由仙庭掌管，四大家族驻守四方，其中除了西疆乌氏，其他三族的家主都已换过了，可巧，都是他的旧识。

　　再比如，天地灵脉逐年凋零，暗渊海封印动荡不断，仙道气运一日不如一日，恶鬼邪祟却越来越强，此消彼长，攻守势异。

　　托这事的福，姬无忧死了三百年，时不时还会让人拖出来怒斥一番，说他毁坏灵脉，千古罪人云云。

　　姬无忧冤枉死了，灵脉这玩意儿，他连摸都没摸过，更别提毁坏。仙庭自己守护不利，非要将这黑锅往他头上扣，真是岂有此理。

　　悠悠叹了口气，他举起手，透白的指尖在虚空中晃了晃，点点水光汇聚凝结，最后变成拳头大小的水球。

　　水球在空中静止了几秒，微微晃动了一会儿，然后便像是被针戳破一般，骤然溃散。衣袖顿时湿透了，姬无忧甩甩手，水珠顺着力道挥洒出去，在地面上留下一串串湿痕，很快蒸发消失。

　　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他再次叹气。连最简单的五行术都无法控制，看来自己现在是真的废了。

　　好在乾坤袖还留着，他怀着沙里淘金的心情探寻，倒是掏出来不少东西。

　　风行符、通感符、隐匿符、千钧符……一些乱七八糟的符箓；固元丹、凝血丹、龟息丹……他以前有用上过这些丹药的时候吗？

　　虫子、茶叶、头盖骨……

　　“啪嗒”掉出来一本书。封面破损，书页泛黄。

　　捡起来一看，书名是《百闻录》。

　　姬无忧想起来了，这是十二岁那年师父送给他的入道礼，骗他说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修炼心法，哄得他日夜苦读，后来他才知道，这不过是寻常书肆里随处可见的读本罢了。内容嘛，类似于《仙道编年史》、《符道百解》、《七十二术法集注》的结合，讲的都是与修道有关的东西。

　　翻开第一页，童颜鹤发的白衣仙人端坐云间，一左一右两位童子神态各有不同，在他们身后，一座浮空的大殿正散发着圣洁璀璨的光辉，将下方黑渊中涌动的恶鬼邪祟照得无所遁形。画上描绘的正是“仙人渡世”的传说。

　　相传，在数千年以前，仙道尚未存世之时，世间瘟疫横行天灾不断，群魔乱舞民不聊生，毫无反抗之力的渺小人类，其生命的价值与邪祟们圈养的牲畜无异。

　　直到上界有位名为云慈的仙人不忍生灵受难，下凡渡世，降魔除祟，传道授术，拯救百姓于水火，修道成仙逐渐成为了无数人毕生的追求。

　　但渡世之路并不总是一帆风顺，有时会遇到格外强大，无法彻底祓除的邪祟。于是云慈在中州暗渊海设下封印，将这些邪祟封入其中，又在暗渊海之上设立仙庭镇压，确保他们永无逃逸的可能。

　　此后邪祟不再猖獗，仙道日渐繁盛，除术法之外，又有炼器、丹药、御兽等多种功法被人创造出来，仙门百家便在此基础上逐渐成型。

　　如今的道始天尊鸿微，就是仙人云慈身边的两位亲传弟子之一，云慈仙逝后，他就成为了仙道之首，千年如一日坐镇仙庭，维系云慈留下的灵脉，守护暗渊海封印万无一失，直至今日。

　　再说回《百闻录》。

　　《百闻录》分为上卷和下卷，上卷又分为《术法篇》、《法器篇》、《符箓篇》、《丹药篇》，简单囊括了仙道现有的修炼法门，不过一些世家独门秘法，比如桑氏的蛊术和元氏的炼体之术就没有记载。想想也知道，这种关乎立派之本的技法只传本家，旁人自然无从窥探。

　　上卷讲仙道，下卷则讲鬼道。

　　全阳为仙，全阴为鬼，半阴半阳为人。所以不论是仙还是鬼，都是由人所化，区别只在于一个往上，一个向下。

　　人死后，身体和魂魄分离，身体逐渐瓦解消散；魂魄入轮回转投来生，忘却前尘，这是世间最基本的法则。若有人违反了这条法则，肉身不腐，或魂魄不入轮回，便会化鬼。

　　在世人眼中，人分高低贵贱，鬼也有三六九等。故而《百闻录》下卷分三篇，按照邪祟的实力强弱分别将它们编入《魍魉篇》《地煞篇》《修罗篇》，总共三百七十二个种类。

　　说是三百七十二种，但现存于世的，其实只余三百六十八，收录于《修罗篇》的四种邪祟，都已经在出世后不久就被仙门百家联手剿灭了。它们过于强大，是可以媲美天灾的存在，唯有趁其还未完全成长起来之前扼杀，人世间才不至于大难临头。

　　姬无忧闲着无聊，哗哗翻到了《修罗篇》第一页。

　　【烛九阴，《修罗篇》首位，龙首蛇身，身长千里，口衔火精，居章尾山。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夜，不食不寝不息】

　　“你的《百闻录》怎么是这样的？”

　　还未翻页，姬无忧便听到身后传来的疑问，回头一看，丹阳抱着个簸箕，指了指书上的某个地方道：“《修罗卷》首位，不是鬼太岁么？”

　　鬼太岁。

　　很陌生的称谓，不像是名字，倒像是个敬称。

　　《百闻录》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当有了新的邪祟出现，它的补充修订版本不久就会流传出来取代旧版。姬无忧手里的这一本已经是三百年前的版本了，有偏差也很正常，看来这三百年间又有不得了的邪祟出世了。

　　丹阳接过书随意翻了翻，诧异道：“这么古老的书，你从哪找到的？”

　　姬无忧无辜摊手，真诚道：“地上捡的，可能是谁不小心掉的吧，我就随便看看。你方才说的鬼太岁是新的修罗卷首么,那岂不是很厉害？”

　　“我又没见过，光凭书上不清不楚的三言两语，谁知道他厉不厉害……不过既然仙庭和四大家族的仙师都拿他没办法，那应该是挺厉害的吧。”

　　听这话的意思，还是个活着的邪祟，姬无忧顿时来了兴趣。

　　丹阳翻了两下便将书还了回来，姬无忧跟着她转悠了半天，想再多问几句，但她总是很忙，不乐意搭理他，缠得烦了便要勒令他去睡觉。

　　一直到了晚上，姬无忧蹲到丹阳身边看她料理药草，忽然听她道：“伤口要是再裂开，你今晚就滚出去睡。”

　　姬无忧低头检查，还好还好，暂时不用滚出去。

　　往远处挪了挪，本想揪两根草编着玩，奈何他翻遍了整块地，也没看到一根杂草，只好捏捏药草叶子过过手瘾。

　　手感不对，他低头看看地里：“这是当归？”

　　丹阳抬眸：“你认得？”

　　“略知一二，不过这里的当归似乎和我认识的不大一样……叶脉太疏，根茎太软。”

　　丹阳语气淡淡的：“此处的植物都是这样，养不精神，也许是土地贫瘠的缘故。”

　　不，不是土地的原因。

　　姬无忧四方环顾，在院子西南角发现了一颗槐树，周围的草木都矮小泛黄，偏只有它枝繁叶茂，生机盎然。

　　骤然起身，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姬无忧头晕眼花地从地上摸起一根树枝撑住身体，晃悠悠走到树下。

　　往上一望，深绿枝杈间倒挂了几只青鬼，正吊着半身长的舌头歪头瞅着他。

　　果然是它们在暗中使坏。

　　“青鬼”虽为邪祟，但实力低微，是收录于《魍魉篇》末位的小精怪。看这几只青鬼肚子鼓鼓的模样，必定是吸走了周围的草木精气，反渡给槐树，槐树阴气重，能为它们提供栖身之所，两者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共生关系。

　　小鬼们向来欺软怕硬，遇到身强体壮的人类，它们会忙不迭躲得远远的，可姬无忧病气缠身气弱体虚，它们便大了胆子，想要上前捉弄一番。你推着我，我搡着它，唧唧哇哇簇到这个人类身前，试探地朝他靠近。

　　姬无忧双手拢在袖中，始终面带微笑，似乎并没有发现它们的存在。

　　青鬼们顿时气焰嚣张，皆哼哼着伸出舌头，要尝一口新鲜的人气。

　　涎液滴答的舌头就快要舔上皮肤的瞬间，姬无忧指尖微动，袖中射出一团金光，光芒在空中散开，蛛网一般牢牢黏在青鬼们身上，任它们挣扎尖叫也无济于事，只能被越缚越紧，最后密不透风地捆成一团。

　　看来那堆破铜烂铁还是有点用处的。

　　姬无忧将它们装进锁灵囊收好，哥俩好地拍拍老槐树的树干，顺便贴了道辟邪符上去。

　　没了邪祟作乱，丹阳的草药应该很快就能恢复正常了。

　　这时前院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板被人拍得砰砰响。

　　“丹医师！丹医师救命！快开门啊，有人受伤了！”

　　丹阳连忙擦了手去开门，姬无忧跟上，只见几名壮汉抬着个人涌入院中，被抬着的人脖子上两个血洞，伤口边缘泛青，血肉外翻，捂着脖子连声道：“丹医师，我被蛇咬了，您一定要救救我啊！”

　　没听丹阳说话，倒是几个壮汉纷纷道：“咱哥儿几个是在安息岗脚下发现这老哥的，那地方树丛茂密，不知道藏了多少长了獠牙的畜牲……丹医师，你的脸色怎么这样差，难道这蛇有毒？”

　　他们块头太大，姬无忧被堵在人墙外，后退两步道：“大家要是没别的事，就都走两步散一散，别堵在一起，让空气保持流通，多谢多谢。”

　　立刻有人应声：“对对，我们挡在这里，人多气杂，不利于他伤口恢复。”

　　等送走了几人回头一看，那伤者已经急得满头大汗，说话都磕磕巴巴的：“医师……医师你说句话啊！这蛇有毒吗？我还有救吗？你别这么看着我啊！”

　　姬无忧走到他跟前，随手扯了根草棍子，在他脖子上的两个血洞周围戳戳，问道：“疼吗？”

　　“不……不疼。”

　　姬无忧扔了草棍，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恭喜！毒血攻心，你没救了。”

　　眼看着那人脸色唰的就白了，丹阳将姬无忧拉到别处，摇摇头道：“你何必吓唬他？”

　　姬无忧：“这人死到临头了还不说实话，我很不喜欢。”

　　伤口分明是僵尸咬的，那人却一口咬定是毒蛇，无非是怕丹阳忌讳感染，不愿为自己医治罢了。

　　僵尸，《百闻录·魍魉篇》第十七位，邪祟中最常见的一种，由死人尸变而来，活人中了尸毒也会被其同化，变成狰狞笨拙，喜食血肉的怪物，下场往往是被人一把火烧毁肉身一了百了，所以中了尸毒的人往往会选择隐瞒事实，宁可拖到尸变。

　　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丹阳方才沉默良久，未必不知道那伤者的想法，她低下头道：“这个人，我救不了。”

　　“活血行气，防止血肉僵化，辅以糯米延缓尸毒……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最多不过七天，他就会变成一具没有心跳、丧失理智的行尸走肉。”

　　她的语气冷静，垂下的指尖却在隐隐颤抖。

　　姬无忧看在眼里，摸着下巴道：“不必等七天，他感觉不到痛，说明血肉已经从伤口开始僵化，不出意外，五天后就可以准备火化了。”

　　丹阳：“……”

　　“不过，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保下他的性命。”

　　丹阳一愣，“你有办法？”

　　姬无忧双手揣进袖中，勾唇道：“当然，别看我这样，我其实是很厉害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