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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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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的风很大,十几里外宫墙上的旗帜翻滚,灯笼点了又灭。子时三刻,太监们守在陛下的寝殿外,弓腰驼背,听到殿内传来人声。
这声音来自一位女子,时高时低,浮浮沉沉,好像欲海里被泛着一条小舟。
大风刮来,太监们呀,没关好宫殿的门吗?风从门缝里钻进去了,白纸窗,红蜡烛,恣情无限中有一霎那烛光被吹灭,红变黑,女子高昂的欢喜叫声在一霎那变为哀怨!
她叫啊,哭啊,不知怎的所有快乐都在黑暗中都成为痛苦!这座华美的宫殿成了她的囚笼,风势变大,宫门还是没关紧——砰,砰砰!呼,呼呼!好像宫殿里的人飞快地跑到门前,拍打着木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要为他殉葬,求求你们.......
她哭喊着,却没人理会,外面奴才们跪了一地,神色卑微又冷漠。
应该是今夜风声太大,才会没人听到她的求助吧。
但很快,有一小太监出声了。
只见他眼珠子往旁边一抬,弓着腰往旁边挪几步,地上影子和另一个人重叠:“师傅,今晚....还是不管吗?殿里——”
“闭嘴!”还没说完,就被那个被叫做师傅的大太监斥责了。
大太监面色阴沉,抬头看着一丈外的木门,里面的灯火虽然灭了,但宫殿外面灯火通明,红灯笼高高挂在房梁上,月色也是清亮的,这意味着如果真有人站在殿门前,透过那薄薄的纸窗,能够看到里面依稀光景。
可大太监立在宫门前,瞳孔里却没倒映出一个人影来。
“救救我.....我不想死.....我不要陪葬......”
求助声还在。
在殿里的是鬼,它在鸣冤。
“把情况告诉钦天监。”终于,大太监开口了。
“好,”小太监应下。
他走下四十九道石梯,在宫中小跑,来到一个地方,通传之后推开一扇门——
*
龄玉躺在床上,睡着了,听到吱呀一声,好像是门被风吹开发出的声音。
但她闭着眼,迷迷糊糊的无法确定房门是不是被打开了,也没感受到外头的风吹进来,便没打算去管。
不过很快,她又听到了杂音。
好像是有人在搬动木凳,“张肃......你在干什么?”她困倦地开口。
她一直都不知道该叫他什么好,心里无法把对方叫作夫君,只好唤他的全名。
“张肃?”没有回应,龄玉便又叫一声,咚咚——杂声不断,她终于睁开双眼。
发现房中一片黑。
今天白天在外面经历的事,让龄玉在回到张府后都没怎么说话。整个人都很害怕,不敢吃东西,不敢喝水,害怕自己会再吐黄沙。
她不会去找大夫,不觉得自己重要到哪里去,要是身体真出什么问题了,张府的人或许还会觉得是她不吉利,才嫁进来就病了。
而她不敢去找大夫,张肃也没有要请大夫过来的意思。
于是,这让龄玉感到了失望。
她沉默地和对方待在房间里,张肃睡在地上,把床留给龄玉,这一举动本该让她感到动容,但今晚,因着这件小事,她的心却别扭了。
想:如果张肃真有他说的那么在乎我,为什么会不把大夫叫过来?
龄玉感到烦躁,觉得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容易睡着后,在大梦中听到身边传来嘈杂声——从床上坐起来,循声望去——
几米外有一个黑色的轮廓。
有人背对着她坐在梳妆台前。
龄玉几乎停了呼吸,僵住身子,眼珠子颤悠悠往下一望——本该打地铺、睡在地上的张肃不见了。
也就是说,此时房间里只有她自己,和面前那个看不清样貌的人!
*
清亮的月光从纸窗上透出,那人应该是个女子,有着一头及腰的乌发,风从敞开的门外面吹进来,乌发翻飞,露出本被遮掩的一段细腰。
“你、你是谁?”龄玉大着胆子询问。
没有回答。
房间静悄悄,女子坐在木凳上,身穿一件朱红衣裙,裙子不算太长,能看到她露出的布鞋。
也就是说她是有脚的,不是鬼——龄玉想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白天那个眨眼间消失的书生,那副古怪的画——桩桩件件都让龄玉感到无所适从,撑着身子坐在床上,身子一点点往后靠,贴上冰凉的墙后,感到心安。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又问。
“我在照镜子呀。”终于,那人回答了。
是个女声,果然是位女子。
“你怎么进来的?”龄玉又问,害怕得用指甲掐住胳膊上的肉,用疼痛给予自己勇气。
女子不回答,龄玉好像问错问题了。
于是她复道:“你....你进来.....是有什么事吗?”
“我要照镜子呀。”女子又道。
她声音很好听,虽是背对着龄玉,看不见脸,但已经能猜到是个大美人。
美人——想到这里,龄玉眼眸一暗。
她小心翼翼地侧目,看到自己放在枕头旁边的斗笠。那是她的命根子——没有斗笠的话,她根本出不了门,和人说不了话。
龄玉抬手,缓缓捂住自己被火烧伤的脸。手在颤抖,不敢轻易去碰自己的脸,呼吸调整着,每一次照镜子、每一次触碰都需要极大勇气。
好像不看、不摸,就不会知道自己半张脸是如何丑陋,皮肤皱巴巴,鲜红像白天看到的饺子馅。
龄玉在这时发出干呕的声音。
她猛地身子一抖,半张着嘴想冲到床边吐,又不敢!
怎么敢呢?龄玉的动作陡然顿住,在这个只有月光的房间里,几米外是一个看不清正脸的女人,她的脚在一晃一晃,手上圆扇在一摇一摇——
忽然龄玉就想自己是否可以透过那面镜子,看到女人的脸。
到底是谁在深夜闯进来.......
自己又如何能逃离此地.......
“你喜欢照镜子吗?”龄玉试探着问。
“喜欢呀。”
“为什么?”
“因为我长得美啊,容貌是我爬上高位的利器。”
龄玉不说话,她眯起眼,看着女子的背影,外面一道月光在这时投过来,龄玉看清楚了女子手中的圆扇。
瞳孔一缩。
身子猛地缩回床里,撞在墙上!
只因扇面上画着一个人的脸,一张美人脸。
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如果仅仅是一把画着美人的扇子,龄玉不至于惊慌至此,但要命就要命在,她白天刚看了书生的画,对书生作画的风格有一定印象。
因而这会儿再看这把扇子——便能立马认出这扇面是出自谁手。
这是什么因果关系,白天的事果然有蹊跷吗?!
“你认识那个书生?”龄玉警惕地说。
“书生?”女子跟着她说,接着一笑,转过身来:“你是说李屏吗?”
她面对龄玉,一张脸没想象中的好看,鼻梁很塌,鼻头肥大,面色很黄,脸颊凹陷,好像营养不良似的,嘴巴很厚。
而没等龄玉细看多久,女子便手腕轻动,将那把美人扇举到面前——神奇的事发生了,只见她用它挡住自己的半张脸,那半张脸便产生变化,好像换脸似的,扇子里的美人脸到了女子脸上,而女子本来的相貌,则是转移到扇子上。
在这一刻,女子的脸上出现两个人。
一个是普通的,一个是倾城的。
脸庞饱满,皮肤红润,眼神妩媚,眉梢间好像藏有人世间所有爱欲,叫人贪心起,欲念生。想要占有她——占有这个美得会让人丢了魂的女子。
而龄玉也确实丢魂了,痴痴看着美的那半张脸,被对方眼神一勾——
“你长得很好看.....”脱口而出。
“我知道,”女子欢喜地笑了。右手执扇,羞臊似的掩住嘴,扇子完全挡住她的脸。
于是这下子,出现在龄玉面前、坐在梳妆台前的就完全是个大美人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龄玉放轻声音。
“我要照镜子呀。”女子又回到原先的对话。
她款款起身,一双秀美的脚碰到地面,朱红色的衣裙离开凳子,她并不靠近,只站在几米外看着龄玉:“你碰到李屏了吧,他可以帮你,帮你摆脱现在的样貌。”
*
这是龄玉在见到那位女子后,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因为紧接着她便右手一痛,好像被谁狠狠往外攥了一下,从大梦中抽离,睁开双眼。
“小玉,你醒了!”张肃趴在床边,惊喜地看着她。
两人靠的很近,龄玉躺在床上,侧身看着他,感受到他呼出的热气,耳朵稍稍一红,“我刚才......”
“你睡着了,睡了快六个时辰,现在已经中午。”张肃说着,往身边侧开一些,让龄玉看到外面天光。
“所以我是做了场梦吗......”龄玉还没清醒过来,觉得一切似真似幻,想要抬手捂住被阳光晒得有些不舒服的眼睛,右手却还被张肃紧紧攥着。他真是个好夫君,身子又挪回来,替龄玉挡住外面光线,同时往前一探,用手捂住龄玉的眼睛,在这时开口:“小玉可以告诉我,是做了个什么样的梦吗?”
*
好的夫妻关系,应该彼此坦诚,互帮互助。
龄玉虽没见过几对夫妻,但她知道自己一定是碰到什么麻烦事了,需要别人的帮助。
因而张肃既然愿意伸出援手,听她诉说,便不要抗拒,和盘托出。
在这之前龄玉从床上下来,穿戴整齐后戴上斗笠,和他坐在院子里。
她说:“我要说的事,你可能会觉得很匪夷所思,但我发誓.....”
“不用发誓,我相信小玉。”张肃打断了,他有点强势,又有点小心思,见缝插针地又伸手过来,握住龄玉有些凉的手,“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认真对待。”
“谢谢.....”龄玉不适应和别人作身体上的触碰,把手抽回。
于是张肃脸上有了失望。
他想:早知道就去碰小玉的手腕了,这样是不是好接受点。
脸上的神情是不加掩饰的,龄玉佯作没看到,目光一移,开始诉说自己这两天经历的事。
而她说到一半,十几米外的墙上忽然飞燕似的落下一人。
龄玉还沉浸在自己那段离奇的经历里,没发觉院子的异样。
与此同时身后也走来一人。
一男一女,直到站在她对面了,龄玉才反应过来:“余姐姐,李师傅?”
“抱歉,我听到你和景琉说的话了,你刚刚说的,是观音土吗?你是吐了观音土吗?”李重九开门见山,站在圆桌前左手一掀衣摆,坐在石凳上。
龄玉面露疑惑。
“就是少夫人你昨天吐的那些黄土,”余灯影也在她旁边坐下,“你现在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嗯......我没事,谢谢。”龄玉回避她望过来的视线,不太想要别人的关心。
而她的别扭,张肃一下感觉出来了,他甚至偏心的开始责备起自己的乳母来,左手一身,想将小玉拉进怀里,远离这两个偷听别人说话,不识相的人。
可在这时,龄玉却问:“为什么你们会问我那是不是观音土?”
“因为——”
“因为你昨天表现出对食物的极度渴望,像一个饿了很长一段日子的人。”李重九刚要说话,便被张肃打断了——倨傲的他希望和夫人说话的只有自己,没有外人分走夫人的注意力,续道:“观音土一般是用来形容在饥荒,穷人为了救命而迫不得已、吞吃入腹的一种沙土。”
“我还是没明白......”
“没关系,一起去看看就知道了。”
“看什么?”龄玉诧异。
在下一瞬被攥住右手,消失在李重九、余灯影俩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