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也要害相思》蔡姐

32、32

　　五月初二，下了一天的雨，潮湿又阴冷。

　　顺清赌坊的一面墙前站满了人——直到赌局开始前半小时，仍有源源不断的人想参加，往墙上的那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们要写吗？”街的对面，龄玉问。

　　“不写的话恐怕无法进入万雀台，”张肃说。

　　“万雀台到底在哪？”龄玉又问。

　　“把名字写给赌坊就知道在哪了，京城里没有万雀台。”张肃大笔一挥，把名字写到纸上。

　　“这写上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吧？把命赔给赌坊，一个生死局？”李重九站在他们二人旁边，这时候才有了谨慎。但他也是个不犹豫的，一边说着，一边写下自己的名字。

　　龄玉也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当她落下最后一笔，一转身——

　　身前十几丈外便出现一栋极高极窄的楼，楼身为红色，隐于黑雾，直插云霄，是凭空出现在京城里的。

　　“万雀台？”她脱口而出，心想如此诡异的出现，天底间果然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参加一个赌局，走进一个万雀台，从里面走出来就能得到黄金万两。

　　“应该就是了。”李重九和她一起看着，却是跃跃欲试，“万小姐，你说里面会不会妖魔鬼怪？”

　　龄玉好笑地看向他。

　　张肃便不高兴，把龄玉的脸转回来，说：“我们走吗？”

　　“好。”

　　三人迈开步子，只这一步，便好像不是踩在地上，到了泥潭——

　　竟是在霎那间出现在万雀台里。

　　*
　　黑不见五指。

　　龄玉一惊，还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刚要和张肃、李重九说几句话，却发现自己此时并不具备说话的能力——她好像丢了身体，融入到这片黑暗里，周围是无尽的粘稠的泥团。

　　甚至它们好像是活物，在蠕动。

　　她应该是在万雀台吧？
　　但万雀台里面，怎么会是这样的？

　　赌局已经开始了吗？

　　龄玉有些慌张，想急急脱身出来，却发现泥团也动得更厉害了。她试探片刻，心中冒出一个猜测，难道这次赌局是要自己失去肉身，成了一泥团？

　　但她记得获胜的方式，是要走出万雀台。

　　所以......她现在要做的，是把身体给要回来吗？

　　龄玉观察四周，发现除了泥团蠕动的声音外，没一点异响。

　　其他人去哪了，都和她一样变成泥团了？

　　龄玉顿感不妙，同时心里也觉得万物伊始——如果她的猜测是对的，那么此时众生是都回到了最原始的状态。

　　女娲用泥土造人。
　　他们既然是泥土，是否要等来一位女娲，才能再次成人？

　　这时上方便出现一个声音：“一只左手二百两，一只右手五十两，谁要买？”

　　龄玉身边的泥团涌动得厉害，仿佛是其他人的意识在活动。

　　果然，他们如果想要走出万雀台，胜出这场赌局，就得求来肉身。

　　可，哪来的钱？

　　龄玉并不急着要拿回自己的身体，她其实觉得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也好，这样就不会有美丑之分，自己也可以不用那么介怀容貌。

　　她继续看下去，很快，无声中，似是有一个泥团和虚空的声音达成交易——上方出现一只断手，接着是其他的部位，都浮在高空中。

　　龄玉看着这些身体部位，后知后觉为什么明明都是手，但左右两边会价格不一样。

　　因为它们是出自不同的人身上，人生来便不平等，有美丑之分、阶级之分，即便现在被当作货物交易，价码也会不一样。

　　虚空中的身体部位越来越多，龄玉怀疑这是他们这些赌客本来的身体，只是被万雀台暂时给剥夺了。

　　她也发现拼接在一起的躯体很奇怪，比如说一条纤细瘦长的手臂接的是一个又肥又粗的躯干，比如说两条腿，一条骨瘦如柴，一条却粗壮肥硕。

　　人们花高价重新获得身体，却又千奇百怪，丑头怪脸。

　　他们居然也不在意——

　　“我要一只眼睛....”
　　“给我一条腿。”
　　“耳朵，还缺个耳朵！”

　　叫嚣着，呐喊着，好像怕自己会吃亏一样，声音交错在一起。

　　龄玉直到此刻才有了自己置身于一场赌局里的感觉，她感受到自己正和一群赌徒在一起，赌徒....向来疯魔，心里只有赢，哪会顾得上别的？

　　而她不知道，万雀台外，也有一场赌局正在进行——

　　晚间子时，京城内万家灯火熄灭，唯有东边的顺清赌坊还亮堂着。

　　两盏灯笼立于门前两侧，发出幽幽青光。

　　漆黑的长街上，无数鬼魂游荡至赌坊前，一身黑色，低垂着头，站在内室齐刷刷转过脖子，直勾勾望向赌坊里的一张长桌。

　　这桌子被划分为三个区域，写有“叁、贰、壹”三个字。

　　上面放着许多个牌子，都写着人名，不知道有什么规律，分别被放在三个区域里。

　　而赌坊里只有一个活人，站在桌子前——是赌坊的老板。

　　只见他面对这么多阴森可怖的鬼魂，居然毫不畏惧，高喊一声，“开赌！”

　　面前便出现许多钱袋。

　　里面空空无物，却有千斤之重。

　　是谁在赌？

　　是鬼在赌。

　　赌的什么？

　　那要想想看，有什么比黄金还值钱了。

　　*
　　龄玉逐渐发现这赌局在淘汰一些人，她以为万雀台在售卖的、是进来的赌客身体——有多少人就会卖出多少具身体。

　　但没想到它给出的数量，和实际上的赌客数量并不相符。

　　龄玉因为谨慎，在赌坊前写下自己名字前，大致数了上面人名的数量。

　　约有两百人。

　　现在看向虚空中出现的人，数量远不及二百。

　　也就是说，有些人或许会停留在泥团的状态，不能成人。

　　于是人们慌了——不止龄玉一个人发现不对劲，他们开始争夺身体。万雀台是不怀好意的，价格水涨船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甚至有些已经快要拼凑出完整身体的人，也动了坏心思——谁说人不能有三只眼睛，五条胳膊了？他们就要买下那么多身体部位，让别人没有机会走出万雀台。

　　奇怪，龄玉想，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觉得自己此时经历的一切匪夷所思，不能用常理来解释呢？

　　还是说赌徒.....就是这样的，行事冲动，管不了太多？

　　“五百两一条右手臂！三百两一颗头！”

　　虚空的买卖不断。

　　实在是太贵了，龄玉也想拿回自己身体的，但她心有余而力不足，没有银子。

　　于是懊悔着，想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些身体部位这么贵，赌客们为什么会有足够的银两来买？

　　她不信这些人都是家财万贯的。

　　这时，就听到一个已经拼凑出嘴巴的人说：“我.....我要一千两，用我妻儿的十年寿命来抵押，各路鬼神.....”

　　龄玉大惊，鬼神，寿命来抵押，他们这是......

　　以寿命来借银子吗？鬼神，指的是地府的人？

　　与此同时顺清赌坊里的老板也说，“贾家的贾平要借一千两银子。”

　　他直视对面一个脸色惨白的鬼魂：“借吗？”

　　“借，”鬼魂说。

　　“好。”

　　于是万雀台里，便有一人获得一千两，用此买下了一只左眼。

　　虚空处奇形怪状的人越来越多。

　　龄玉仍是泥团形状，她开始后悔为什么要参加赌局，今晚自进来万雀台后便云里雾里的——张肃呢？还有李师傅，他们去哪了？

　　这时上方便出现一个熟悉的人——俊眉修眼，虽只有半截身子，但也能认清身份。龄玉看过去，发现那是张肃，他怎么也失去肉身了？她以为对方不会轻易受摆布的。

　　然而，下一瞬便听到张肃说：“我要拿回自己的身体。”

　　“两万两白银。”虚空的声音道。

　　“好。”

　　“你没有那么多银子，要借银子吗？用身边人的寿命来抵押。”

　　“好。”

　　张肃毫不犹豫地应下，龄玉心里一沉，他说什么？

　　张肃说：“和我有亲缘的人的寿命都能拿走。”

　　虚空的声音：“啧，一个个都是短命鬼.....还差三百两。”

　　张肃不语。

　　“还差三百两。”

　　还是不语。

　　“还差三百两！”

　　“余灯影的也能换走，”终于，他松了口。

　　“好。”

　　龄玉几乎要听到虚空的鬼物的笑声，“三十年寿命......”它将张肃的身体还给他，那是一众奇形怪状中唯一能看的身体。

　　张肃站在半空，扫视底下泥潭，飞至一处，下一刻龄玉便被扯出泥团——她惊诧自己的身体竟然恢复了，低眸看了几眼后望向张肃，他和她对视，冷厉的眉眼舒展开，浅浅笑起，“小玉，来晚了一点。”

　　像是被炙热的黑暗包裹，龄玉说：“张肃。”

　　“怎么了？”

　　“没事。”

　　她想，出去后应该能想到法子把张肃身边血亲的寿命拿回来，还有余灯影的。

　　*
　　余灯影感觉到自己身上有东西在迅速流逝。

　　她在张肃身边待了很久，怪事经历了不少，确信自己是有一些不对劲。可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她待在自己家里，回忆着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特别的事——想到几天前巷子里那个嘴巴很臭的瞎子。

　　——你会失去三十年寿命。

　　是和这有关吗？

　　余灯影犹豫片刻，走出家门，打算去找二少爷商量商量。

　　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有不少人在街上烧纸钱，他们穿着素白衣裳，点燃红烛，面前摆了几碟饭菜，一面念叨一面把准备好的纸钱烧掉。

　　阴凉的风吹过，烧到一半的纸钱卷着零星火点，落到余灯影脚边。

　　她侧身一避，在这时瞥见两道身影从旁边走过。

　　一黑一白，头戴高帽，手里拿着长长的锁链，拖行在街上，没引起一点注意。

　　这、这是......余灯影脱口而出：“黑白无常？！”

　　怎么只她一个人能看到？

　　与此同时两个阴差对她的话也没有任何反应，它们走过一个个悼念逝去亲人的百姓，穿过家家户户，在幽黑的长街上，找到两盏青色的灯笼，一敲大门，紧闭的门无声打开。

　　阴差走进去，沉重的锁链在门槛上踉跄了一下，也被拽进去。

　　两丈外，是跟在后头的余灯影。

　　她抬头往上一望——顺清赌坊。

　　近日顺清赌坊的赌局她听说了，也知道李重九和二少爷、少夫人他们要参加。

　　但她没想来是在今天，还以为张肃此时是在家里，而她心念一动，踏入赌坊——

　　里面正热火朝天。

　　老板拿出一个簿子，一面写字一面说，“江家的江秋要借三万两！”

　　“他可以借到吗？”众多鬼魂中，有一只鬼问。

　　“我看看——”老板翻了几页纸，脸上出现一个笑，“他说的那些人的寿命加起来，都不足一百两。”

　　“借不了了.......”对面那只鬼也笑起来。

　　所有鬼魂都开始重复，“借不了，戒不了.....”

　　它们盯着被划分成三个区域的赌桌，只见江秋的名字被从“贰”那个区域消失了。

　　“赌对了.....”是那只鬼的声音。

　　几丈外，是站在外面的黑白无常。

　　阴气逼来，余灯影谨慎地站在一棵树下，看着前面的无常、还有屋子里数不清的鬼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无常们会允许鬼魂擅自出阴间？！

　　万雀台，龄玉刚让张肃把李重九也从泥团里弄出来，便听到虚空中一直四平八稳的声音尖锐起来，叫出一个名字，“江秋——”

　　它狞笑起来，“没有人的寿命可以让你抵押了。”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地，半空中一具躯体像被什么东西碾压，瞬间成为肉泥。

　　在这封闭的万雀台里，飞散的肉泥落到底下，又回到泥团里。

　　但不同的是，这次它再没机会成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