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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   山花戏台的班主这几天要愁死了。

      前段时间他的戏班子为蒋家唱戏——饰演男主的溺水而亡,饰演女主的下落不明,其余人等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班主去报官,无疾而终。

      流年不利啊!
      班主在戏班里踱步,意外发生后他有一大半的人都不能干活,定好的戏演不了,提前买好票的人天天上门来找他退钱——那么大一笔钱,班主哪里赔得起?

      之前挣的银子都流向别处了,再这样拖下去,戏班恐怕都要解散。

      呸,呸!

      “还是得去求人......”班主深吸一口气,拿定主意,走向外面。

      “兰柳和丹心那两个丫头在吗?把她们带到我面前,再去买几份厚礼,价格控制在三百两内。”他捉住一个伙计,吩咐道。

      “好,您是找到脱困的法子了吗?”伙计多嘴问。

      班主瞪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伙计连忙退下。

      可他哪里不能猜出班主的意思——这几天班主让他联系了好几个城里有权有势的人,昨天其中一个来信了,说可以出钱帮他们度过这次的危机,不过......

      不过班主得送几个人到他府上去,为他唱一出戏。

      什么戏?男女交欢的戏呗。

      今天班主说的话,伙计想,他应该是作出决定了。

      可惜兰柳和丹心那两个姑娘。

      伙计摇摇头。

      他听说她们在一炷香前到街上去了,便也走出去,寻人回来。

      可伙计才走出去,迎头便见有一男一女要进来。

      “戏班这半个月都不开张,”他道。

      站在面前的人是龄玉和张肃,张肃因为昨晚小玉的话,以为她是对前几天山花戏台的那出戏念念不忘,投其所好,和她一同过来再听一出戏。

      却没想到意外发生后,山花戏台会一蹶不振。

      龄玉说:“不是今天会演一出《游园惊梦》吗?我们已经买好票了。”

      她伸出手,示意伙计看向自己拿着的两张票。

      张肃面不改色,这是他用法术变出来的,山花戏台非常出名,每次出售的票都难抢到。

      伙计低眸一瞧,心中叫苦:救命,又是一个买了票的,他们不会想找自己退钱吧?

      “对不起,小姐,我们今天不开门......要不您过几天再过来?或者等我们准备好了,让人来您府上通知您,可以吗?”

      伙计微微弯腰,害怕看到面前二人的怒容。

      张肃就面色阴沉。

      完了,这是要和其他人一样闹起来了。

      张肃却说:“不是小姐,她是我的夫人,我们成亲了。”
      伙计说:“啊?”

      龄玉说:“别管他,你们是因为前几天的意外,暂时不能开门了吗?那件事我听说了,没事,过几天我们再过来吧。”
      伙计说:“哦......”

      眨眨眼,看到面前女子拉着男子走开。

      这么好说话?

      他眉头一抬,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去寻人。

      张肃和龄玉同样走在街上,前者有些生气:“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小玉,他们难道眼睛都瞎了,看不出你是我夫人?”

      后者无奈听他抱怨,不想回答,看向别处。

      张肃却伸手,在光天化日下捏住她的脸,要她看向自己:“小玉,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说话声音有点大。

      有个妇人拉着一个小男孩从身边经过,男孩就抬起头,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看过来——

      龄玉心中一紧,连忙去哄张肃:“是那个人没眼力见儿。”

      张肃低眸去看那个还在凝视他们的男孩,眉头一跳:“哦.....”

      他脚步停下来,轻轻勾住龄玉的手,在她挣脱之前附耳低语:“这个小孩,要被卖掉了。”

      *
      山花戏台。
      班主心神不宁地站在大门口,等着他的伙计回来。

      今天一定要把两个丫头送到翁老爷的府上,然后从他那里拿到钱,不能再等了!

      虽然自己这么做有点对不起那两个丫头,但十几年前她们是被家人卖到自己戏班来的,自己也养了她们那么多年,理应拿到一点好处。

      班主说服好自己的良心,挺直腰板,张望四周:小秦可一定要把那俩丫头带回来。

      这时,就有两个人走来。

      妇人特意打扮过,脸上画着胭脂,两弯柳叶眉下,是一双谄媚的眼。

      见到班主后,她快快走来,并且扯开胸前衣服,露出粗糙的皮肤:“——”

      还没说话就被班主抬手挡住,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有话说话,别搞这些有的没的!”

      “您是班主吧?我这里有个娃儿,姓刘,单一个灵字。您看——”妇人将躲在她身后的男孩揪出来,双手狠狠一擦他的脸,理好他的碎发。

      “想把他送到我这里来?”班主说。

      “没错没错。”

      “刘灵,刘伶,叫几嗓子来听听。”

      妇人便掐男孩一把,他们在来之前好像事先沟通过,男孩慢吞吞的、蚊吟似的哼起来。

      一般啊——班主不动声色:“转几圈,我看看你的外形条件。”

      男孩便背过身去,他咦了一声,看到几米外居然站着方才见到的姐姐和哥哥。

      张肃说:“他记住小玉你了。”

      龄玉说:“他是要被他娘卖进戏班吗?”

      下一刻班主就说:“你这娃儿条件一般,我收不了。”

      妇人的脸便好像一下崩了,“班主!求求您了,我实在是养不起了啊——”双膝扑通跪在地上,她将那吃她的、用她的的男孩推到班主面前,狠狠拽下自己胸前的衣裳,“您要我干什么都行......给多少银子都行,我实在是....不想要这赔钱货了。”

      “他不是你的娃儿?”班主和龄玉都想问。

      “那、那有怎么样....他已经在我肚子里待了十个月了。吃了我的血肉,现在还要花我的银子吗?”妇人忽地激动,好像她为了养男孩也吃了十足的苦,双眼一红,应景地流下泪。

      在这青天白日下,她脸上涂的厚厚白粉被泪水冲开。

      班主是个铁石心肠的:“行了,你这娃儿我是不会收的,赶紧出去,别让我叫人过来。”

      “不....不,求求您了,钟老爷,钟老板!”

      妇人急急从地上起来,伸手想攥住班主的衣摆,却被对方反手挡开。

      班主一手捉住男孩,一手捉住妇人——真是力大无穷,恐怕也是个练家子,就把他们给丢出去。

      龄玉和张肃看着,并不动作。

      张肃是心如止水的,但他以为龄玉会有所动容。

      龄玉却说:“我不是圣人,自己都很难存活下来,不会不自量力的去帮别人。即便现在过去给他们一张银票、一锭银子,花的也是你的钱,沾你的光。”

      张肃反驳:“这怎么能是沾了我的光,我的就是你的,我们不分——”

      他没说完,因为紧接着,面前班主一张冷脸就变了——目光直指几丈外,角落里一个女子。

      眉清目秀、眼含春水,身材纤细。

      “这才是个好苗子.....”班主轻声喃喃。

      他的戏班因为意外折损了许多人,虽然现阶段没银子,但一旦伙计将两个丫头寻回来,得到权贵的帮助,就有开张的那一日。

      届时他要苦恼的,便是如何去找人来唱戏。

      班主和女子对上视线,他是个有经验的,女子只投过来的一个眼神,一个躲闪的动作,便让班主知道对方几斤几两。

      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之前唱过戏?”

      “戏....呵呵....唱过呀......”却道女子回得断断续续,仿若是个傻子。

      班主愣住。

      妇人还在他跟前,看着他俩互动,心里就速速出现一个主意。

      一把抓住那个女子:“班主!这女子和我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我们一同进城来找你!”

      “是吗,”班主看着她胡扯,“那你说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她叫小桂!对,小桂,你快唱几句!让班主听听!”妇人说。

      于是这个被迫名叫小桂的女子便开始唱了——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这么巧,唱的是龄玉今天想听的游园惊梦。可她唱的也很一般,声音沙哑,真要算的话,比方才的男孩还差。

      班主还没表态,妇人的心就沉下去了,她想:晦气啊,怎么这女子也唱的这么糟糕,我今天怕是.....得不到钱了。

      “这人我收下了。”可在这时班主却说。

      扯下挂在腰上的钱袋,往里倒出几块碎银,“你说她和你是一起的?”

      妇人不假思索接下碎银:“没错,她就是和我一起的。”

      “很好,”班主一瞟不出声的男孩,“至于这个,刘灵是吧,我也一齐收了。”

      “那这价格可得——”

      “没得谈。”

      班主两手各抓一个人,将那个叫小桂的女子和男孩扯到身后,赶走妇人。

      其实也皆大欢喜。

      因为男孩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妇人得了银钱,班主——

      面带笑意唤来一个人,“给她换条裙子,梳个头发,半个时辰后送去翁老爷那儿。”

      还等什么伙计?不要兰柳和丹心那两个丫头了,有这个小桂就足矣。
      反正长得不错,脑子不清楚,把她送去翁老爷那儿——正好,不用委屈兰柳和丹心这两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丫头。

      “满意,满意。”

      班主笑呵呵地提步走进屋内。

      “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
      那个不知自己命运,半点儿不由自己的小桂还在唱戏文。

      *
      张肃和龄玉回到府里。

      坐在院子里,前者吃着糕点,喂着夫人吃糕点,后者在看书。

      “小玉,你半个时辰都没翻一页纸了,这上面写的什么,很难读吗?”张肃个没心肝的,往嘴里扔一块梨花糕,口齿不清。

      龄玉听到他的话后好似如梦初醒:“不难读.....”

      “那我帮你翻页呀?”

      “不用....我....”刚才在走神。

      “你还在想山花戏台的事吗?”张肃紧接着就问。

      龄玉缓缓点头。

      有些怪他的聪慧。

      往旁边丢去一个眼神,被张肃还予一块咬过的梨花糕。他说:“那个叫小桂的人已经不在戏班里了。”

      “为什么?”龄玉便吃惊,扭头看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你把斗笠拿开,不让这玩意儿挡在我们中间,我就告诉你呀。”

      龄玉不可能答应。

      好吧,通情达理的张小狗便说:“我曾经在一个环境恶劣的地方待过很多年,见过许多不好的事,所以世人这点心思,很容易看出来。”顿了顿,“我不是在自夸,世人那点心眼在我这儿真的很难藏住。”

      “你说的那个环境恶劣的地方,不是在人间吧?”龄玉说。

      不然张肃的用词不会那么奇怪,用了“世人”二字。

      张肃又喂她一块梨花糕:“小玉真聪明。”

      龄玉却不想吃,“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张肃喜欢看到她这个反应,却也舍不得她皱眉,伸手抚平她的眉心,“没多久。”

      几百年罢。

      他不愿说,龄玉便也转开话题,“小桂去哪了?”

      “被班主送到一个姓翁的人那里去了。”

      “他要干什么?”

      “明面上是去唱戏,但小桂那嗓子你也听到了,难听得很,所以她是过去——”

      张肃残酷地笑:“唱一曲艳戏。”

      *
      他们来到翁府。
      龄玉站在门口,看着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不进去。

      “缓一会儿,”她说。

      张肃面露诧异,拿起她的左手替她把脉,“不舒服吗?”

      “不是.....你知道府里正在发生什么吗?我是说,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龄玉之前经历乌月湄和蒋瑞的事,发现自己很容易和这些人共情,陷入其中。

      她到现在还记着乌月湄,对方被捆在凳子上,呆问宫女宫门在哪,说自己在宫里待了很多年,很想出去。

      蒋瑞抱着唐闻生跳进河里,龄玉是站在大雨中经历这一幕的——这导致她现在抗拒下雨天,每每下雨都会想起这两个人,在街上看到一个男子,拿着一本书,都会觉得那或许是蒋瑞的转世。

      还有书生李屏,那个因为名利而疯魔的人。

      所以龄玉此刻在翁府前犹豫不决。

      她知道小桂被送进府中,大概率会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是想和张肃过来救她的。但到了跟前,快要进去,却又不敢。

      胆小鬼,龄玉想,自己怎么会是个胆小鬼呢——怎么会害怕见到小桂无助的模样,不想像面对乌月湄和蒋瑞那样,只能旁观,无能为力,倍感仓皇。

      张肃看她一会儿:“小桂现在没事,她在正经唱戏呢。”

      两人站在府门前,门上两盏大红灯笼,随风轻荡。

      龄玉今天穿的是条水蓝色的衣裙,这裙子的颜色不太适合她,但如今身上落下灯笼的红光,便让蓝色褪去,像穿了一条红裙。

      张肃想起成亲那日小玉也是穿的红裙。

      哦,不对,裙子是绿色的,头上戴着红盖头。

      想到那一晚,他们在府里拜堂,宾客盈门,张肃眼里便柔情万千。

      “小玉,现在发生的都不是过去的事,你可以改变,帮小桂脱困。”

      “命运不是既定的吗?”

      “哦,对一部分人是。”张肃想起自己的命,荒唐嗤笑,“好吧,这个小桂也是。不过呢,她命里注定了会有人来帮她渡劫。而你,就是那个有缘人。”

      *
      小桂是谁?

      没人知道她真正叫什么,她生来就脑子有问题,被爹娘遗弃,吃百家饭长大。

      曾经住在一个村子里,村民挺善良的,找了个屋子给她住,给她送饭。

      严格意义上讲,小桂是个幸福的人。你看,世上大多数人会为生活,为几两米饭而奔波劳碌。小桂呢?她什么都不用干,就已经有好心人为她盖房子、送衣服,煮饭给她吃了。这还不好吗?

      只是脑子有问题罢了。

      而且小桂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谁说傻子没有追求了——小桂啊,最喜欢的就是搬个小凳子,到戏台去听戏了。

      她不识字,没读过书,但从小就爱听戏,听了十几年,也会跟着唱。

      “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最爱这出《游园惊梦》。

      戏班的人算是看着小桂长大,也同情她被爹娘遗弃的遭遇,于是愿意让她进来听戏,不收她的钱。

      他们当然也觉得长大后的小桂面庞秀美,身段极好,动了让她学戏的心思了。

      可小桂确实就嗓子条件不好。

      对戏的热情是有了,无奈注定当不了一个戏子。

      小桂在当年被戏班的班主迎进后台,心里开心,以为自己是也能上台唱戏了,却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对方说:“对不起啊丫头,你的嗓子实在是不适合唱戏。”

      小桂咿咿呀呀,捉住班主的胳膊想说服他,教自己唱戏,或者让自己留在戏班里打杂。

      但没办法——

      小桂是个傻子,他们没这个精力去教一个傻子怎么干活。

      请一个手脚麻利,或者脑袋正常的人不好吗?

      于是拒绝了小桂,虽然还是会开门让她进来听戏,但小桂离开了。

      她好想唱戏,唱一出余音绕梁的戏,要让听众们神魂颠倒,沉浸其中,永生不能忘记。

      谁能想到一个傻子也会有如此执着?
      或许也只有傻子才会如此执着。

      小桂离开村子后,四处流浪,想找一个能允许自己唱戏的地方。她运气好,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也没见到一个心存歹念的人,没碰到一点危险。

      只是今天蹲在街上,就听到一个妇人和一个男孩说:“待会儿我要带你去山花戏台了,你好好表现,一定要让班主收下你,知道吗?”

      山花戏台?
      小桂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但听到“戏台”两个字,便被勾了魂——跟在那两个人后面,见到一个男人。

      男人让她唱戏。
      小桂便张开口。

      好像很久以前在村子里那样,在戏班班主面前唱戏。

      同样是《游园惊梦》。

      结果却不同——

      这次小桂如愿以偿了,她虽听不懂那男人说的话,但被对方拉进一个地方,关上房门,梳洗打扮,穿上戏服——

      啊,是戏服!以往她都坐在台下看她们穿,现在自己也能穿上了。
      好开心。
      这意味着她也可以唱戏了吧?
      毕竟穿上衣裳,梳上发髻,她就是戏子了。

      “我们.....要去哪?”她难得口齿清楚,询问身边一个人。

      那人好像也感到吃惊,说:“要去给一个人唱戏。”

      “好、好呀.....”小桂哼哼唧唧,又开始唱她的游园惊梦。

      唱的好不好,唱的好不好?

      她看到身边的人眉毛像两条蚯蚓似的聚到一起。
      这是什么表情,小桂不解。

      那人说:“到了翁府后,你会见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就是这次听你唱戏的人。你不用紧张,唱得不好也没关系,只要记住他如果向你走过来,无论对你做什么,都不能出房间,明白了吗?”

      “只有.....只有一个听客......”小桂说。

      “有人听你唱戏就不错了,谁不是苦学十几年,从籍籍无名开始的?”那人好会说话。

      “我会.....认真唱完的!”

      “呵。”

      呵!小桂很快被送进一个房间,门关上,咦,她的戏台呢?没关系,她看到她的听客了,正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原来听戏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小桂不知道自己听戏时是什么表情,但她现在看到这个男人,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都这般吓人!

      她和他隔着一张圆桌,嘴巴一张,衣袖一翻——好戏开演。

      *
      龄玉和张肃站在房间外面,一门之隔,小桂的声音传来。

      她果然在唱戏。而影影灼灼的,龄玉也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不怎么高大,应该是坐在一张凳子上,身子一动不动,房间里在走动的,只有小桂。

      她十分卖力,听戏多年也早就记住所有走位和台词,即便此时戏台上只有她一个人,也专心得很。

      可她想唱的是正经词曲,那边听客想听的,却是阴阳交欢之词。

      “你说我是能救她的人,我要怎么做?”龄玉问。

      “还记得昨天我和你在街上看了一出皮影戏吗。”张肃说。

      龄玉一愣,点头。

      “人人都为那出戏叫好,只有小玉你对此不感兴趣,甚至离开了。”张肃望向走廊尽头,昏暗中好像多出一个什么东西。

      “有时候一些死物会忽然拥有自己的神智,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是什么,但‘果’是它们会有了自己的魂魄,诞生执念。”

      “身上插着签子,被摊主控制多年的皮影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走出幕布,看看那些为自己喝彩的人们,唱一出惊世骇俗的戏。”

      它不喜欢曲终人散这个词。
      希望人们能永远记住它,记住它为他们唱的戏。

      很多人听戏只求一乐,戏结束了,便又回到红尘。

      它觉得这样不好,同样是个痴儿,接受不了人们背对戏台、离开的身影,希望他们可以为它驻留。

      张肃说:“那天小玉你在街上说比起皮影戏,自己更喜欢到戏台去,听活生生的人唱戏。有个小气的木偶啊——就记住你说的话了,怀恨在心,决定要到你跟前来,为自己正名。”

      *
      皮影站在翁府的走廊上,看着远处身型巨大的凡人。

      它听到其中一人说的话了,心想不是那样的,对方怎么能曲解自己的意思。

      它没有怀恨在心,只是困惑,同时也觉得女子说的有理——自己确实就不能明白世间情感。

      《木兰从军》它演了那么多遍,主角阿汀为什么要替父从军,为什么会胆敢到战场上杀人——皮影不懂。

      昨天它莫名其妙挣脱引线,好像被上天指引,迷迷糊糊就来到翁府。

      下人发现它好几次,把它丢出去好几次。

      皮影不折不挠,打心底觉得有谁在等着自己,虽不知道那是谁,但在今天见到了那个说它演的不好的女子。

      昨天没看到她的脸,不过冥冥中的,记住了她的声音。

      皮影向他们走来。

      龄玉被吓一跳,她看到那个小小的皮影了——还是阿汀的打扮,有着利落的短发,身上穿着盔甲,手中执有长枪。

      “它....它是活的吗?”

      “嗯,小玉别怕。”张肃在她耳边恶劣地说,“你抬脚就能踩死它。”

      “.......”皮影听到了。

      “它能说话吗?”龄玉问。

      想要蹲下身子,和它平视。

      “不能。”张肃将她拉住,嫌弃地低眸瞥一眼皮影,“就是个破烂玩意儿,有意识就不错了,还想说话。”

      “它好像在瞪你。”

      “它还骂我呢!”张肃又在无中生有了,脸色一变,眉眼间就生委屈之色,往龄玉身后一躲,抱住她的腰。

      皮影受不了这人三番五次地胡作非为,就要往前几步,这时,房间里小桂的声音断了。

      龄玉扭头看向房间。

      门还关着,不能知道里面具体发生什么,犹豫着要不要推门,又立刻听到小桂的尖叫。

      “啊——”小桂就在房门前,看到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忽然起来,向自己走近。她吓一跳,戏还没唱完呢,心惊胆战地往后一退,断断续续地唱着——

      “他兴心儿紧咽咽呜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

      当真是戏痴。

      可惜翁老爷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他只有一颗色心,直勾勾盯着面前女子:“我们也来周旋一番——”

      一个人唱了这么久,不如多他一个,让他登台,与她共演一出——西门庆潘金莲的戏?

      翁老爷往前一扑,握住小桂的手腕,将其压在桌子上。

      放着的花瓶砰一声碎在地上,茶点咣当掉落。

      龄玉闯进房间!

      看到被压在身下的小桂,她怎么还在颤声高唱?

      龄玉弯身,打算拾起一个木凳,砸向翁老爷。

      却在这时听到马蹄声。

      什、什么?

      长号吹起,鼓声咚咚响起。

      戏目变了——什么游园惊梦,什么西门庆潘金莲,现在不唱这些了,现在要唱木兰从军!

      房间大门敞开,皮影跟着龄玉进来,它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但当它站在地上,眼前所见之象便通通不见。

      发现自己竟站在战场上,听到马蹄声。

      血天血海,皮影仿佛陡然生出七情六欲,心里出现从未有过的激昂情绪。

      她是阿汀啊!
      那个奋勇杀敌的奇女子!

      是为兄长和父亲才上战场的吗?不,是为了她自己。

      阿汀和兄长一样苦学武功,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到练武场上练习,为的,是要保家卫国。什么亲情,难道兄长没瘸、父亲年纪不大,她就不去从军了?

      不,她阿汀野心勃勃,就是想上战场,取人头,求功名!

      数万士兵持枪策马,攻向前去。

      头颅被斩下,鲜血洒在地上,断肢飞到远处。

      天色昏暗,风声哭嚎。

      没人能发现阿汀是女子,鲜血已经模糊脸庞,耳边只有震耳鼓鸣,她被刺激、被怂恿——杀!

      贪色之人,杀!

      皮影的眼一眨,小桂的眼一眨。

      现世里,皮影的魂儿是到了小桂的体内。

      它看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男人,那个色欲熏心的翁老爷。

      于是抬手,挥下——

      有人在唱《木兰从军》,挥的是长枪,杀的是敌人。

      有人在唱《游园惊梦》,手里是龄玉塞给她的花瓶碎片,翁老爷的腹部出现一大口子。

      “皮影在小桂的身体里,它才是帮小桂脱困的人?”龄玉惊讶地看着面前这幕。
      “不止如此,小桂也有所收获。”张肃说。

      什么?

      就有戏腔在这时传来——音色动人,匪夷所思,好像所有人都在做一场妖梦。小桂的声线变了,她本不是这个声音,却惊叹自己会发出另一种声音,而且唱的太好了,是能让她毕生难忘的声音!

      推开身上昏过去的男人,小桂身上还穿着戏服,往前几步,还不清醒,本来就是个痴儿,要当一个戏中人!

      花旦才会有的嗓子在房间里回荡,小桂走走停停,表情迷幻——她还能唱,且唱的惊世绝艳!

      龄玉没想到自己今天会欣赏到这么好的一出游园惊梦。

      她本以为山花戏台发生意外后,自己就再听不到戏了。不想皮影会进到小桂体内,和小桂一同完成一出《游园惊梦》。

      而皮影呢?

      它终于看到幕布外,是谁在鼓掌了。

      龄玉红着眼,好像透过小桂的身躯看到她体内的木偶。

      “我现在能打动你了吗?”皮影问。

      龄玉止不住地点头,“可惜只有我和张肃两个人在,这出戏应该被更多人听到。”

      “你们会忘记吗?”

      “不会,绝对不会。”

      那就够了——曲终人散,曲终,人不散。

      房间回到平静,小桂的眼神一变,又回到之前呆傻的模样。可她还记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只是有些站不稳,往后一退,开始笑,如愿以偿地大笑。

      不知道从自己身上掉出一个皮影,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

      “它怎么了?”龄玉看到,就要冲过去。

      张肃将她拉住:“会有人捡起它的。”

      “谁?”

      “山花戏台的花旦。”

      龄玉一愣,“不是说她失踪了吗?”

      “嗯,被师傅找到了。他帮衙门的人做事,赚点外快。”

      “我记得她是叫琦君?何时出现,如何能带走皮影?”

      张肃不答,只勾唇一笑再看向地面——空落落的,呀,皮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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