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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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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戏台的班主这几天要愁死了。
前段时间他的戏班子为蒋家唱戏——饰演男主的溺水而亡,饰演女主的下落不明,其余人等神智不清、胡言乱语。
班主去报官,无疾而终。
流年不利啊!
班主在戏班里踱步,意外发生后他有一大半的人都不能干活,定好的戏演不了,提前买好票的人天天上门来找他退钱——那么大一笔钱,班主哪里赔得起?
之前挣的银子都流向别处了,再这样拖下去,戏班恐怕都要解散。
呸,呸!
“还是得去求人......”班主深吸一口气,拿定主意,走向外面。
“兰柳和丹心那两个丫头在吗?把她们带到我面前,再去买几份厚礼,价格控制在三百两内。”他捉住一个伙计,吩咐道。
“好,您是找到脱困的法子了吗?”伙计多嘴问。
班主瞪他一眼,“不该问的别问!”
伙计连忙退下。
可他哪里不能猜出班主的意思——这几天班主让他联系了好几个城里有权有势的人,昨天其中一个来信了,说可以出钱帮他们度过这次的危机,不过......
不过班主得送几个人到他府上去,为他唱一出戏。
什么戏?男女交欢的戏呗。
今天班主说的话,伙计想,他应该是作出决定了。
可惜兰柳和丹心那两个姑娘。
伙计摇摇头。
他听说她们在一炷香前到街上去了,便也走出去,寻人回来。
可伙计才走出去,迎头便见有一男一女要进来。
“戏班这半个月都不开张,”他道。
站在面前的人是龄玉和张肃,张肃因为昨晚小玉的话,以为她是对前几天山花戏台的那出戏念念不忘,投其所好,和她一同过来再听一出戏。
却没想到意外发生后,山花戏台会一蹶不振。
龄玉说:“不是今天会演一出《游园惊梦》吗?我们已经买好票了。”
她伸出手,示意伙计看向自己拿着的两张票。
张肃面不改色,这是他用法术变出来的,山花戏台非常出名,每次出售的票都难抢到。
伙计低眸一瞧,心中叫苦:救命,又是一个买了票的,他们不会想找自己退钱吧?
“对不起,小姐,我们今天不开门......要不您过几天再过来?或者等我们准备好了,让人来您府上通知您,可以吗?”
伙计微微弯腰,害怕看到面前二人的怒容。
张肃就面色阴沉。
完了,这是要和其他人一样闹起来了。
张肃却说:“不是小姐,她是我的夫人,我们成亲了。”
伙计说:“啊?”
龄玉说:“别管他,你们是因为前几天的意外,暂时不能开门了吗?那件事我听说了,没事,过几天我们再过来吧。”
伙计说:“哦......”
眨眨眼,看到面前女子拉着男子走开。
这么好说话?
他眉头一抬,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继续去寻人。
张肃和龄玉同样走在街上,前者有些生气:“我不喜欢别人这样称呼小玉,他们难道眼睛都瞎了,看不出你是我夫人?”
后者无奈听他抱怨,不想回答,看向别处。
张肃却伸手,在光天化日下捏住她的脸,要她看向自己:“小玉,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说话声音有点大。
有个妇人拉着一个小男孩从身边经过,男孩就抬起头,睁着一双乌黑的眼珠子看过来——
龄玉心中一紧,连忙去哄张肃:“是那个人没眼力见儿。”
张肃低眸去看那个还在凝视他们的男孩,眉头一跳:“哦.....”
他脚步停下来,轻轻勾住龄玉的手,在她挣脱之前附耳低语:“这个小孩,要被卖掉了。”
*
山花戏台。
班主心神不宁地站在大门口,等着他的伙计回来。
今天一定要把两个丫头送到翁老爷的府上,然后从他那里拿到钱,不能再等了!
虽然自己这么做有点对不起那两个丫头,但十几年前她们是被家人卖到自己戏班来的,自己也养了她们那么多年,理应拿到一点好处。
班主说服好自己的良心,挺直腰板,张望四周:小秦可一定要把那俩丫头带回来。
这时,就有两个人走来。
妇人特意打扮过,脸上画着胭脂,两弯柳叶眉下,是一双谄媚的眼。
见到班主后,她快快走来,并且扯开胸前衣服,露出粗糙的皮肤:“——”
还没说话就被班主抬手挡住,他吓了一跳:“你干什么!有话说话,别搞这些有的没的!”
“您是班主吧?我这里有个娃儿,姓刘,单一个灵字。您看——”妇人将躲在她身后的男孩揪出来,双手狠狠一擦他的脸,理好他的碎发。
“想把他送到我这里来?”班主说。
“没错没错。”
“刘灵,刘伶,叫几嗓子来听听。”
妇人便掐男孩一把,他们在来之前好像事先沟通过,男孩慢吞吞的、蚊吟似的哼起来。
一般啊——班主不动声色:“转几圈,我看看你的外形条件。”
男孩便背过身去,他咦了一声,看到几米外居然站着方才见到的姐姐和哥哥。
张肃说:“他记住小玉你了。”
龄玉说:“他是要被他娘卖进戏班吗?”
下一刻班主就说:“你这娃儿条件一般,我收不了。”
妇人的脸便好像一下崩了,“班主!求求您了,我实在是养不起了啊——”双膝扑通跪在地上,她将那吃她的、用她的的男孩推到班主面前,狠狠拽下自己胸前的衣裳,“您要我干什么都行......给多少银子都行,我实在是....不想要这赔钱货了。”
“他不是你的娃儿?”班主和龄玉都想问。
“那、那有怎么样....他已经在我肚子里待了十个月了。吃了我的血肉,现在还要花我的银子吗?”妇人忽地激动,好像她为了养男孩也吃了十足的苦,双眼一红,应景地流下泪。
在这青天白日下,她脸上涂的厚厚白粉被泪水冲开。
班主是个铁石心肠的:“行了,你这娃儿我是不会收的,赶紧出去,别让我叫人过来。”
“不....不,求求您了,钟老爷,钟老板!”
妇人急急从地上起来,伸手想攥住班主的衣摆,却被对方反手挡开。
班主一手捉住男孩,一手捉住妇人——真是力大无穷,恐怕也是个练家子,就把他们给丢出去。
龄玉和张肃看着,并不动作。
张肃是心如止水的,但他以为龄玉会有所动容。
龄玉却说:“我不是圣人,自己都很难存活下来,不会不自量力的去帮别人。即便现在过去给他们一张银票、一锭银子,花的也是你的钱,沾你的光。”
张肃反驳:“这怎么能是沾了我的光,我的就是你的,我们不分——”
他没说完,因为紧接着,面前班主一张冷脸就变了——目光直指几丈外,角落里一个女子。
眉清目秀、眼含春水,身材纤细。
“这才是个好苗子.....”班主轻声喃喃。
他的戏班因为意外折损了许多人,虽然现阶段没银子,但一旦伙计将两个丫头寻回来,得到权贵的帮助,就有开张的那一日。
届时他要苦恼的,便是如何去找人来唱戏。
班主和女子对上视线,他是个有经验的,女子只投过来的一个眼神,一个躲闪的动作,便让班主知道对方几斤几两。
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之前唱过戏?”
“戏....呵呵....唱过呀......”却道女子回得断断续续,仿若是个傻子。
班主愣住。
妇人还在他跟前,看着他俩互动,心里就速速出现一个主意。
一把抓住那个女子:“班主!这女子和我是一个村子出来的,我们一同进城来找你!”
“是吗,”班主看着她胡扯,“那你说说,她叫什么名字?”
“她....她叫小桂!对,小桂,你快唱几句!让班主听听!”妇人说。
于是这个被迫名叫小桂的女子便开始唱了——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小庭深院。”
这么巧,唱的是龄玉今天想听的游园惊梦。可她唱的也很一般,声音沙哑,真要算的话,比方才的男孩还差。
班主还没表态,妇人的心就沉下去了,她想:晦气啊,怎么这女子也唱的这么糟糕,我今天怕是.....得不到钱了。
“这人我收下了。”可在这时班主却说。
扯下挂在腰上的钱袋,往里倒出几块碎银,“你说她和你是一起的?”
妇人不假思索接下碎银:“没错,她就是和我一起的。”
“很好,”班主一瞟不出声的男孩,“至于这个,刘灵是吧,我也一齐收了。”
“那这价格可得——”
“没得谈。”
班主两手各抓一个人,将那个叫小桂的女子和男孩扯到身后,赶走妇人。
其实也皆大欢喜。
因为男孩找到了自己的容身之处,妇人得了银钱,班主——
面带笑意唤来一个人,“给她换条裙子,梳个头发,半个时辰后送去翁老爷那儿。”
还等什么伙计?不要兰柳和丹心那两个丫头了,有这个小桂就足矣。
反正长得不错,脑子不清楚,把她送去翁老爷那儿——正好,不用委屈兰柳和丹心这两个跟了自己十几年的丫头。
“满意,满意。”
班主笑呵呵地提步走进屋内。
“一时间望眼连天,忽忽地伤心自怜。”
那个不知自己命运,半点儿不由自己的小桂还在唱戏文。
*
张肃和龄玉回到府里。
坐在院子里,前者吃着糕点,喂着夫人吃糕点,后者在看书。
“小玉,你半个时辰都没翻一页纸了,这上面写的什么,很难读吗?”张肃个没心肝的,往嘴里扔一块梨花糕,口齿不清。
龄玉听到他的话后好似如梦初醒:“不难读.....”
“那我帮你翻页呀?”
“不用....我....”刚才在走神。
“你还在想山花戏台的事吗?”张肃紧接着就问。
龄玉缓缓点头。
有些怪他的聪慧。
往旁边丢去一个眼神,被张肃还予一块咬过的梨花糕。他说:“那个叫小桂的人已经不在戏班里了。”
“为什么?”龄玉便吃惊,扭头看过来,“你怎么知道的?”
“你把斗笠拿开,不让这玩意儿挡在我们中间,我就告诉你呀。”
龄玉不可能答应。
好吧,通情达理的张小狗便说:“我曾经在一个环境恶劣的地方待过很多年,见过许多不好的事,所以世人这点心思,很容易看出来。”顿了顿,“我不是在自夸,世人那点心眼在我这儿真的很难藏住。”
“你说的那个环境恶劣的地方,不是在人间吧?”龄玉说。
不然张肃的用词不会那么奇怪,用了“世人”二字。
张肃又喂她一块梨花糕:“小玉真聪明。”
龄玉却不想吃,“你在那里待了多久?”
张肃喜欢看到她这个反应,却也舍不得她皱眉,伸手抚平她的眉心,“没多久。”
几百年罢。
他不愿说,龄玉便也转开话题,“小桂去哪了?”
“被班主送到一个姓翁的人那里去了。”
“他要干什么?”
“明面上是去唱戏,但小桂那嗓子你也听到了,难听得很,所以她是过去——”
张肃残酷地笑:“唱一曲艳戏。”
*
他们来到翁府。
龄玉站在门口,看着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不进去。
“缓一会儿,”她说。
张肃面露诧异,拿起她的左手替她把脉,“不舒服吗?”
“不是.....你知道府里正在发生什么吗?我是说,里面会不会有什么不好的事?”龄玉之前经历乌月湄和蒋瑞的事,发现自己很容易和这些人共情,陷入其中。
她到现在还记着乌月湄,对方被捆在凳子上,呆问宫女宫门在哪,说自己在宫里待了很多年,很想出去。
蒋瑞抱着唐闻生跳进河里,龄玉是站在大雨中经历这一幕的——这导致她现在抗拒下雨天,每每下雨都会想起这两个人,在街上看到一个男子,拿着一本书,都会觉得那或许是蒋瑞的转世。
还有书生李屏,那个因为名利而疯魔的人。
所以龄玉此刻在翁府前犹豫不决。
她知道小桂被送进府中,大概率会经历一些不好的事,是想和张肃过来救她的。但到了跟前,快要进去,却又不敢。
胆小鬼,龄玉想,自己怎么会是个胆小鬼呢——怎么会害怕见到小桂无助的模样,不想像面对乌月湄和蒋瑞那样,只能旁观,无能为力,倍感仓皇。
张肃看她一会儿:“小桂现在没事,她在正经唱戏呢。”
两人站在府门前,门上两盏大红灯笼,随风轻荡。
龄玉今天穿的是条水蓝色的衣裙,这裙子的颜色不太适合她,但如今身上落下灯笼的红光,便让蓝色褪去,像穿了一条红裙。
张肃想起成亲那日小玉也是穿的红裙。
哦,不对,裙子是绿色的,头上戴着红盖头。
想到那一晚,他们在府里拜堂,宾客盈门,张肃眼里便柔情万千。
“小玉,现在发生的都不是过去的事,你可以改变,帮小桂脱困。”
“命运不是既定的吗?”
“哦,对一部分人是。”张肃想起自己的命,荒唐嗤笑,“好吧,这个小桂也是。不过呢,她命里注定了会有人来帮她渡劫。而你,就是那个有缘人。”
*
小桂是谁?
没人知道她真正叫什么,她生来就脑子有问题,被爹娘遗弃,吃百家饭长大。
曾经住在一个村子里,村民挺善良的,找了个屋子给她住,给她送饭。
严格意义上讲,小桂是个幸福的人。你看,世上大多数人会为生活,为几两米饭而奔波劳碌。小桂呢?她什么都不用干,就已经有好心人为她盖房子、送衣服,煮饭给她吃了。这还不好吗?
只是脑子有问题罢了。
而且小桂可以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谁说傻子没有追求了——小桂啊,最喜欢的就是搬个小凳子,到戏台去听戏了。
她不识字,没读过书,但从小就爱听戏,听了十几年,也会跟着唱。
“偶然间人似缱,在梅村边。
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
最爱这出《游园惊梦》。
戏班的人算是看着小桂长大,也同情她被爹娘遗弃的遭遇,于是愿意让她进来听戏,不收她的钱。
他们当然也觉得长大后的小桂面庞秀美,身段极好,动了让她学戏的心思了。
可小桂确实就嗓子条件不好。
对戏的热情是有了,无奈注定当不了一个戏子。
小桂在当年被戏班的班主迎进后台,心里开心,以为自己是也能上台唱戏了,却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对方说:“对不起啊丫头,你的嗓子实在是不适合唱戏。”
小桂咿咿呀呀,捉住班主的胳膊想说服他,教自己唱戏,或者让自己留在戏班里打杂。
但没办法——
小桂是个傻子,他们没这个精力去教一个傻子怎么干活。
请一个手脚麻利,或者脑袋正常的人不好吗?
于是拒绝了小桂,虽然还是会开门让她进来听戏,但小桂离开了。
她好想唱戏,唱一出余音绕梁的戏,要让听众们神魂颠倒,沉浸其中,永生不能忘记。
谁能想到一个傻子也会有如此执着?
或许也只有傻子才会如此执着。
小桂离开村子后,四处流浪,想找一个能允许自己唱戏的地方。她运气好,即便手无缚鸡之力,也没见到一个心存歹念的人,没碰到一点危险。
只是今天蹲在街上,就听到一个妇人和一个男孩说:“待会儿我要带你去山花戏台了,你好好表现,一定要让班主收下你,知道吗?”
山花戏台?
小桂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但听到“戏台”两个字,便被勾了魂——跟在那两个人后面,见到一个男人。
男人让她唱戏。
小桂便张开口。
好像很久以前在村子里那样,在戏班班主面前唱戏。
同样是《游园惊梦》。
结果却不同——
这次小桂如愿以偿了,她虽听不懂那男人说的话,但被对方拉进一个地方,关上房门,梳洗打扮,穿上戏服——
啊,是戏服!以往她都坐在台下看她们穿,现在自己也能穿上了。
好开心。
这意味着她也可以唱戏了吧?
毕竟穿上衣裳,梳上发髻,她就是戏子了。
“我们.....要去哪?”她难得口齿清楚,询问身边一个人。
那人好像也感到吃惊,说:“要去给一个人唱戏。”
“好、好呀.....”小桂哼哼唧唧,又开始唱她的游园惊梦。
唱的好不好,唱的好不好?
她看到身边的人眉毛像两条蚯蚓似的聚到一起。
这是什么表情,小桂不解。
那人说:“到了翁府后,你会见到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就是这次听你唱戏的人。你不用紧张,唱得不好也没关系,只要记住他如果向你走过来,无论对你做什么,都不能出房间,明白了吗?”
“只有.....只有一个听客......”小桂说。
“有人听你唱戏就不错了,谁不是苦学十几年,从籍籍无名开始的?”那人好会说话。
“我会.....认真唱完的!”
“呵。”
呵!小桂很快被送进一个房间,门关上,咦,她的戏台呢?没关系,她看到她的听客了,正如狼似虎地盯着自己,原来听戏的人都是这个样子的吗?小桂不知道自己听戏时是什么表情,但她现在看到这个男人,恍然大悟,原来自己都这般吓人!
她和他隔着一张圆桌,嘴巴一张,衣袖一翻——好戏开演。
*
龄玉和张肃站在房间外面,一门之隔,小桂的声音传来。
她果然在唱戏。而影影灼灼的,龄玉也看到一个男人的身影。
他不怎么高大,应该是坐在一张凳子上,身子一动不动,房间里在走动的,只有小桂。
她十分卖力,听戏多年也早就记住所有走位和台词,即便此时戏台上只有她一个人,也专心得很。
可她想唱的是正经词曲,那边听客想听的,却是阴阳交欢之词。
“你说我是能救她的人,我要怎么做?”龄玉问。
“还记得昨天我和你在街上看了一出皮影戏吗。”张肃说。
龄玉一愣,点头。
“人人都为那出戏叫好,只有小玉你对此不感兴趣,甚至离开了。”张肃望向走廊尽头,昏暗中好像多出一个什么东西。
“有时候一些死物会忽然拥有自己的神智,我不知道这其中的‘因’是什么,但‘果’是它们会有了自己的魂魄,诞生执念。”
“身上插着签子,被摊主控制多年的皮影希望有一天自己能走出幕布,看看那些为自己喝彩的人们,唱一出惊世骇俗的戏。”
它不喜欢曲终人散这个词。
希望人们能永远记住它,记住它为他们唱的戏。
很多人听戏只求一乐,戏结束了,便又回到红尘。
它觉得这样不好,同样是个痴儿,接受不了人们背对戏台、离开的身影,希望他们可以为它驻留。
张肃说:“那天小玉你在街上说比起皮影戏,自己更喜欢到戏台去,听活生生的人唱戏。有个小气的木偶啊——就记住你说的话了,怀恨在心,决定要到你跟前来,为自己正名。”
*
皮影站在翁府的走廊上,看着远处身型巨大的凡人。
它听到其中一人说的话了,心想不是那样的,对方怎么能曲解自己的意思。
它没有怀恨在心,只是困惑,同时也觉得女子说的有理——自己确实就不能明白世间情感。
《木兰从军》它演了那么多遍,主角阿汀为什么要替父从军,为什么会胆敢到战场上杀人——皮影不懂。
昨天它莫名其妙挣脱引线,好像被上天指引,迷迷糊糊就来到翁府。
下人发现它好几次,把它丢出去好几次。
皮影不折不挠,打心底觉得有谁在等着自己,虽不知道那是谁,但在今天见到了那个说它演的不好的女子。
昨天没看到她的脸,不过冥冥中的,记住了她的声音。
皮影向他们走来。
龄玉被吓一跳,她看到那个小小的皮影了——还是阿汀的打扮,有着利落的短发,身上穿着盔甲,手中执有长枪。
“它....它是活的吗?”
“嗯,小玉别怕。”张肃在她耳边恶劣地说,“你抬脚就能踩死它。”
“.......”皮影听到了。
“它能说话吗?”龄玉问。
想要蹲下身子,和它平视。
“不能。”张肃将她拉住,嫌弃地低眸瞥一眼皮影,“就是个破烂玩意儿,有意识就不错了,还想说话。”
“它好像在瞪你。”
“它还骂我呢!”张肃又在无中生有了,脸色一变,眉眼间就生委屈之色,往龄玉身后一躲,抱住她的腰。
皮影受不了这人三番五次地胡作非为,就要往前几步,这时,房间里小桂的声音断了。
龄玉扭头看向房间。
门还关着,不能知道里面具体发生什么,犹豫着要不要推门,又立刻听到小桂的尖叫。
“啊——”小桂就在房门前,看到坐在凳子上的男人忽然起来,向自己走近。她吓一跳,戏还没唱完呢,心惊胆战地往后一退,断断续续地唱着——
“他兴心儿紧咽咽呜著咱香肩,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
当真是戏痴。
可惜翁老爷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他只有一颗色心,直勾勾盯着面前女子:“我们也来周旋一番——”
一个人唱了这么久,不如多他一个,让他登台,与她共演一出——西门庆潘金莲的戏?
翁老爷往前一扑,握住小桂的手腕,将其压在桌子上。
放着的花瓶砰一声碎在地上,茶点咣当掉落。
龄玉闯进房间!
看到被压在身下的小桂,她怎么还在颤声高唱?
龄玉弯身,打算拾起一个木凳,砸向翁老爷。
却在这时听到马蹄声。
什、什么?
长号吹起,鼓声咚咚响起。
戏目变了——什么游园惊梦,什么西门庆潘金莲,现在不唱这些了,现在要唱木兰从军!
房间大门敞开,皮影跟着龄玉进来,它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进来,但当它站在地上,眼前所见之象便通通不见。
发现自己竟站在战场上,听到马蹄声。
血天血海,皮影仿佛陡然生出七情六欲,心里出现从未有过的激昂情绪。
她是阿汀啊!
那个奋勇杀敌的奇女子!
是为兄长和父亲才上战场的吗?不,是为了她自己。
阿汀和兄长一样苦学武功,十多年来雷打不动的到练武场上练习,为的,是要保家卫国。什么亲情,难道兄长没瘸、父亲年纪不大,她就不去从军了?
不,她阿汀野心勃勃,就是想上战场,取人头,求功名!
数万士兵持枪策马,攻向前去。
头颅被斩下,鲜血洒在地上,断肢飞到远处。
天色昏暗,风声哭嚎。
没人能发现阿汀是女子,鲜血已经模糊脸庞,耳边只有震耳鼓鸣,她被刺激、被怂恿——杀!
贪色之人,杀!
皮影的眼一眨,小桂的眼一眨。
现世里,皮影的魂儿是到了小桂的体内。
它看到自己身上压着一个男人,那个色欲熏心的翁老爷。
于是抬手,挥下——
有人在唱《木兰从军》,挥的是长枪,杀的是敌人。
有人在唱《游园惊梦》,手里是龄玉塞给她的花瓶碎片,翁老爷的腹部出现一大口子。
“皮影在小桂的身体里,它才是帮小桂脱困的人?”龄玉惊讶地看着面前这幕。
“不止如此,小桂也有所收获。”张肃说。
什么?
就有戏腔在这时传来——音色动人,匪夷所思,好像所有人都在做一场妖梦。小桂的声线变了,她本不是这个声音,却惊叹自己会发出另一种声音,而且唱的太好了,是能让她毕生难忘的声音!
推开身上昏过去的男人,小桂身上还穿着戏服,往前几步,还不清醒,本来就是个痴儿,要当一个戏中人!
花旦才会有的嗓子在房间里回荡,小桂走走停停,表情迷幻——她还能唱,且唱的惊世绝艳!
龄玉没想到自己今天会欣赏到这么好的一出游园惊梦。
她本以为山花戏台发生意外后,自己就再听不到戏了。不想皮影会进到小桂体内,和小桂一同完成一出《游园惊梦》。
而皮影呢?
它终于看到幕布外,是谁在鼓掌了。
龄玉红着眼,好像透过小桂的身躯看到她体内的木偶。
“我现在能打动你了吗?”皮影问。
龄玉止不住地点头,“可惜只有我和张肃两个人在,这出戏应该被更多人听到。”
“你们会忘记吗?”
“不会,绝对不会。”
那就够了——曲终人散,曲终,人不散。
房间回到平静,小桂的眼神一变,又回到之前呆傻的模样。可她还记得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只是有些站不稳,往后一退,开始笑,如愿以偿地大笑。
不知道从自己身上掉出一个皮影,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
“它怎么了?”龄玉看到,就要冲过去。
张肃将她拉住:“会有人捡起它的。”
“谁?”
“山花戏台的花旦。”
龄玉一愣,“不是说她失踪了吗?”
“嗯,被师傅找到了。他帮衙门的人做事,赚点外快。”
“我记得她是叫琦君?何时出现,如何能带走皮影?”
张肃不答,只勾唇一笑再看向地面——空落落的,呀,皮影不见了。